拆一根骨

一、

拆一根骨,釀一壺酒,種一樹花。

我在桃花庵住了幾千年,等一個人。

二、

遇見江寒,是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後。

那天我心情不錯,坐在李家鋪子的攤位前,嗑著瓜子,喝著淡茶,享受著柔和的陽光。

一口入喉,桃花茶的芬芳散發開,逸出滿口清香,我愜意的半眯上眼,打算小憩片刻,忽然撲通一聲,我的腳旁出現一張人臉,塵土滿面,好不狼狽。

那人疼的呲牙咧嘴,他抬起頭,朝著我道,「救我。」

於是我站起身,甩了甩袖袍,十幾名追趕而至的壯漢身型一滯,同時倒飛遠去。

「神仙?」他驚疑不定的看著我。

我坐下,喝了口茶,搖頭。

「那……妖怪?」

我點頭,想了想,又搖頭。

他看不懂了。

「是個善良又誠實的妖怪。」我鄭重地解釋道。

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坐在對面,招手道,「小二,上一壺酒。」

等酒的這段時間,江寒很是認真的打量著我,觀察了片刻,他開口道,「花妖?」

「不是。」

「樹妖?」

「不是。」

「那……」他捏著下巴,「兔妖?」

「不是。」

他搖搖頭,笑著道,「善良又誠實的妖怪,我只能想到這三種了。」頓了頓,他補充道,「尤其是還這麼漂亮的。」

「狐妖。」我笑著說。被誇獎漂亮,無論是人還是妖,都會很開心。

「騙我啊!」他不信,「誰不知道狐狸是最狡猾的?」

我臉色一僵,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喝茶。

「真是狐妖啊?」沉默了片刻,他誇張的問。

「狐妖!」我有些不悅。

「好吧,狐妖。」他點點頭,自語道,「想不到如今也有善良又誠實的狐妖了。」

聽了他的話,我重重的把茶杯放在木桌上,茶水濺的到處都是,他嚇了一跳,斂起了笑,謹慎的看著我。

「一會兒你自己付賬。」沉默很久,我嘟著嘴,憋出這一句狠話。

他愣了一下,然後指著我哈哈大笑起來。

直到我準備把茶碗砸在他頭上時,他才止住了笑,擦掉眼角笑出的淚,看著我道,「我信了,你是狐妖。」頓了頓,又笑了出來,「善良又誠實的狐妖。」

我瞪了他一眼。

「喂,狐妖,你……」

「我有名字!」我打斷他。

他臉色有些尷尬,朝我拱了拱手,道,「在下江寒,敢問姑娘芳名?」

「白朮。」我抓了一把瓜子,說道。

「那麼白姑娘,」他喝了口酒,朝我笑了笑,「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么?」

打算?

我偏頭想了想,出山的這些年,我在北海嘗了獨眼蛟釀的百里青,在崑崙看了百年一遇的流雲幻海,在西山見了千年一次的鐵樹開花,這一趟出行,該做的都做了,是時候回去陪阿爹阿娘他們了。

於是我搖頭,說該做的都做了,我準備回家。

喝完這杯茶,我就回家。

「回家有什麼意思,不如跟我去玩。」

「去哪兒?」茶已見底,我的聲音不帶一點好奇。世上三千年,我見過的事情太多太多,一個人類,拿什麼來吸引我?

「長安。

「切。」我一口喝乾茶,掂量著手裡剩下的幾錢銀子,琢磨著怎麼才能讓老闆打個折。

「業火紅蓮,三千年一開,我賭你沒看過。」江寒飛快地說道。

我剛剛抬起來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確實沒看過。」我誠實的點頭,擺弄著手裡的幾錢銀子,看到鄰桌企圖要老闆打折的兔妖被打折了腿,眉頭緊皺,想著要不要趁老闆沒注意悄悄逃跑。

事實上,我坐下絕不是因為江寒的話,而是怕被那頭白虎打折了腿。

江寒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笑了笑,從懷裡取出一錠銀子,砸在木桌上,朗聲道,「結賬,我和這位姑娘一起。」

我飛快的接過小二的找零,同時對江寒比了個大拇指,讚許的對他說道,「爽快人,本姑娘就喜歡爽快人。不介意的話,一起走?」

江寒哈哈大笑。

三、

江寒這個人,我看著很順眼。

這不單是因為他有錢,還因為他既有錢,又不小氣。

很多人都以為有錢人財大氣粗,這麼想就錯了,有錢人一般都很摳,為了幾兩銀子精打細算,才是他們的常態。像江寒這種有錢又大方的,遇到了得珍惜好,因為他們走的是李太白的路子,「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來」,一般當不了幾天有錢人,比如昨天的我,前天的我,和大前天的我。

所以,和江寒同行的這一路,我吃吃喝喝,實在瀟洒。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姐的事,妥妥的。」我打了個酒嗝,很是江湖義氣的拍了拍江寒的肩膀。

江寒替我斟滿酒,微笑道,「不多不多,在下只需要女仙幫三個忙就好。」

「別說三個!」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醉眼迷離的瞧著江寒,豎起三根手指,「就是三百個,三萬個,本姑娘也,也……妖怪!」我看著眼前不斷重影的三個江寒,大叫了一聲,一拳打了過去。

半個時辰後,一隻眼框發黑的江寒扶著我上了馬車,朦朦朧朧間,我似乎聽到江寒嘆了口氣。

嘆什麼氣呢,這人真是……

天,天生我材必有用,會須一飲……三百杯!喝他娘的!

躺在平穩的馬車上,我舔舔嘴,似乎做了個甜美的夢。

這些年來,我其實很少醉酒。

印象里第一次醉酒,還是兩千年前,我大鬧青丘,把一眾老狐狸的鬍子拔了個精光,領了個「醉後狂俠」的稱號,成了無數小狐狸們的心中偶像。

自那以後,阿爹阿娘就謹慎起來,把我那些狐朋狗友挨家挨戶的囑咐了一遍,再也不讓我喝醉,即使是幾年前去北海找獨眼蛟,他也只小心翼翼的給了我半壇百里青。

還是三天的量。

狐生如此,簡直可悲。

四、

「白姑娘,長安到了。」

一抹陽光斜斜的打進車窗,我睜開眼,打了個呵欠。

這幾天我喝的酒,幾乎比這幾千年加起來的都多,我滿意的打了個酒嗝,心裡再也不顧上什麼「業火紅蓮」,滿腦子都是酒。

江寒說他家祖祖輩輩都是宮裡的釀酒師,到了他這一輩,因為遭人嫉妒,被奸人陷害,釀酒時出了點差錯,害的皇帝中了酒毒,雖然被太醫及時救回,卻心頭暴怒,若不是他藉助關係及時出城,只怕早被皇帝剁成了肉泥。

即使這樣,江寒還是被人一路追趕,若不是遇上了我,說不準此刻已經被押進了天牢。

「既然如此,你幹嘛還要回來?」

江寒扭過頭,朝著皇宮的方向望去,沉默了一下,說道,「我爹一輩子的心愿,就是釀出一壺絕世好酒,讓江家的釀酒術名留青史,被人承認,這是他的一切。我可以死,但江家的酒不能沒。」

看著江寒那認真的表情,我心中一動,化形之術忽然失靈了一半,露出一條火紅火紅的尾巴。

我搖搖尾巴,覺得這個人有那麼點意思。

「你之前說,要我幫你三件事,對吧?」我走下馬車,站在江寒身前。

「我答應了。」我的狐尾掃過他的頭臉,順便將他的烏黑長發撥弄的一團糟。

江寒似乎有些臉紅,但他很快便鎮定下來,驚訝的問道,「你就這麼容易相信人?你不怕我在騙你?」

我沒理他,帶著得勝般的笑,搖晃著尾巴,徑自走進了江寒的小屋。

身為青丘最年輕的狐妖,阿爹教過我很多道理,全都是什麼寧願我騙天下人,不教天下人騙我之類。身為青丘最成功的狐妖,他的教誨在很多人看來是聖經般的存在——當然,除了我。

因為看到阿爹每天算計這算計那的模樣,實在太累。

三千年來,他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懶得懂。他說狐狸就要如此,只要有一根三寸不爛之舌,天地浩大,皆可去得。可能是打小撞壞了腦袋,阿爹洋洋自得的處世之道,在我看來,是那麼的無聊。

在變得和阿爹一樣之前,我想走一條自己的路。

所以江寒,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你。

這是我自己的路。

五、

「要我怎麼幫你?」

江寒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愣了愣,才道,「你們狐妖……都是這麼爽快?」

「差不多吧。」我不想解釋太多,便含糊帶過。

好在江寒也沒深究,他望著窗外陽光明媚,說道,「三日後的子時,業火紅蓮盛開,我需要它的一片蓮葉。」

「一片蓮葉?」我驚訝。

「不錯。」江寒盯著我,緩緩道,「業火紅蓮三千年一開,每次只開半個時辰,共九瓣葉,蓮葉片片通神,可增妖魔萬年道行。每次盛開,都會有無數大妖守在一旁,只為了搶一片蓮葉。」

「你認為我能搶到?」我苦笑,「我才出生三千年誒,那些活了數萬年的妖怪,只要輕輕揮揮衣袖,我就得隨風遠去了。」

「你搶不到,但身為狐妖,你一定可以從別人手中……」

「騙?」我眉頭一緊,聲音冷了下來。

江寒愣住,緩緩點頭。

「我不騙人。」看著江寒疑惑的目光,我又重複了一遍,「我不騙人。」

「為什麼?你不是狐……」

我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茶具酒盞叮噹作響,「狐妖就一定要騙人嗎?」

「沒有。」良久,江寒搖頭,「是我唐突了。那麼蓮葉的事我來解決。」江寒的聲音又冷靜下來,他擦乾桌子,又將酒盞滿上,推到我身前,「白姑娘,請用酒。」

我接過酒盞,看著眼前這個冷靜的男人,才發現我竟一點也不了解他,他說的話是真是假,我也根本無從辨別。

不過,既然選擇了相信他……

「蓮葉的事交給我。答應你三件事,就是三件事。只是我想知道,你一介凡人,要這蓮葉做什麼用?」

「釀酒。」江寒毫不猶豫的回答,「釀出舉世無雙的酒,為江家揚名。」

我點點頭,朝外走去,「業火紅蓮做原料,的確很令人期待。到時候記得分我一杯。」

走到門口時,江寒叫住我。

「小心點。實在沒辦法的話,用別的什麼也可以。」

我不知他是真的關心我,還是在做樣子,但我還是覺得有些溫暖,笑了出來。

阿爹說得對,我就是一傻子,別人說什麼都信,走江湖上遲早吃虧。阿爹說,八千年行走天下,他什麼都見過,什麼都知道,所以他從不信別人的話,所以他行走江湖這許多年,只有贏,沒有輸。

可我不同意。

我同樣見過很多。

滄海桑田、流雲幻海、鐵樹開花,我什麼都見過,所以我知道,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只要你足夠堅強,去信任你遇到的每一個人,那麼總有一天,你會遇到那個值得信任的人。

直到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贏。

我是狐妖,我想贏。

六、

業火紅蓮盛開之前,天上地下,都是黑色。

我站在遠處,靜靜地注視這一切。

三息之前還是暮色瀰漫,火紅的雲朵席捲了半邊天,而當那朵無色蓮花出現時,所有的顏色全都凝聚一起,化作一道猩紅的火流,朝著蓮花的九瓣葉撲了過去。

至此,天地失色。

而我的視線中,也不知不覺多出了許多人影。

樹冠上那個一襲白衣,身材修長的,是南海龍三太子;旁邊那個火紅長袍,負手而立的,是邪仙九嬰;在他不遠處那個身體壯碩,頭生獨角的,是凶獸混沌;再前面,那個一身青衣,白髮亂舞的,是風生神獸。

我眯眯眼,只能認得這麼多了。

這十幾個人,要麼是天賦異稟,如龍三太子,要麼是上古巨凶,如混沌巨獸,這業火紅蓮的花瓣,相互之間想必已搶了不知多少次了,此刻,都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只等盛開的一瞬間。

吸收了那火紅流光後,業火紅蓮依舊是一片純黑,沒有一點動靜,我等得無聊,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後悔沒從江寒哪裡帶壺酒過來。

說到江寒,也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麼,我瞧著天上一團火紅色的太陽,覺得他應該……等等,火紅色的太陽?

烈日灼目,我看到一團團黑氣從四面八方匯聚過去,那日光顏色漸漸變黯,但四周的火芒卻越來越盛。

直到那一刻——天地間忽然響徹一聲鳳鳴,暗紅色的太陽化作一頭三足鳥,朝著業火紅蓮飛電般衝去。

朦朦朧朧間,我彷彿聽到三千梵唱,九霄雷鳴,還有耳畔那極低極低的輕訴。

接著,一團烈火突兀的出現,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陡然消失。

我茫然的睜開眼,世間唯有一片火紅。

業火紅蓮,焚盡一切。

我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江寒要用它來釀酒了。

而此時,關於業火紅蓮的爭奪也已告一段落,龍三太子等九人站在了業火紅蓮之旁,伸手輕輕摘下一片蓮葉。

我打了個呵欠,朝著業火紅蓮走去。

七、

「不錯,我要釀的酒名為『紅塵』。」

看著手裡的業火紅蓮葉,江寒淡淡地說。

關於這片蓮葉是如何得到的,他沒有問,我也沒有解釋。

「忽然覺得有些不值。」坐在他對面,我將杯中酒一口飲下,望著窗外。

「你後悔了?」

「你只請我喝了幾天酒,不過十幾兩銀子,我卻要為你搶回萬金難買的天材地寶。」我搖搖頭,喝了口酒,「虧大了。」

沉默了許久,江寒開口,「第二件事,是要……」

「你有把我當朋友么?」我打斷他。

江寒愣了一下,隨即躲開我的目光,淡淡道,「第二件事,是要南海碧羅珠。此珠乃世間至純至柔之物,恰好中和業火紅蓮的戾氣與雜污,口感至醇,方為好酒。」

他將蓮葉貼身放好,站起來道,「但南海由龍族統領,兇險萬分,所以我陪你去。」

「你?」我覺得有些好笑,「你去能做什麼?」

「保你無事。」他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道。

「好啦。你還是老老實實待著吧。」我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擔心我反悔,說了三件事,就是三件事,本姑娘說到做到。」

江寒別過頭,淡淡道,「我自然信你一諾千金,若只是反悔,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你若是不能活著回來,那碧羅珠,我也拿不到手。」

待江寒說完這番話,我忍不住一笑,火紅的尾巴再度顯化出來,搖搖晃晃,好不歡快。

「你捨不得我死?」

「我只是捨不得這條上好的尾巴。」

江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逃出門的腳步有些狼狽。

注視著他的背影,我自斟自飲了一杯,覺得這酒,似乎有些甜。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人生百味,酒若是只剩下甜,那就不是酒了。

江寒為我編織的這一場夢,甚好。

八、

我們到達南海,是在三日後的一個黃昏。

龍三太子有些驚訝,他顯然沒料到會在這裡再見到我,沉默了一下,他指著江寒,「誰?」

「一個朋友。」

龍三眯了眯眼,神力湧現,江寒胸前忽然一團炙熱,透出一片赤紅色的蓮葉。

「你取業火紅蓮,是為了他?」

看著龍三的眼神,我知道他一定又誤會了什麼,正待解釋,龍三已探出手,直奔江寒。

「我的蓮葉可以給你,不可能給一個凡人。」

我抬掌攔住他,「你情我願的交易,現在蓮葉已經是我的了,你憑什麼取回?」

龍三面色一沉,「白朮,你和他到底什麼關係?」

「朋友咯。」

「我怎麼沒聽說,你什麼時候有了個凡人朋友。」

「我交什麼朋友還用你管?」我不耐煩的推開他,「今天是來找老龍王的,有事咱們一會再聊。」說罷,我扯著江寒的衣袖遠去。

「他不是什麼好人!」龍三的聲音遠遠傳來,「他會害了你!」

「切。」我不屑,轉頭看向江寒,「你會么?」

「你信我?」江寒笑著反問。

我懶得理他。

不信誰跟你來這啊。

龍宮裡雕欄玉砌,金碧輝煌。

往左看,七八根鎏金天柱,盤龍繞鳳;往右看,七八根鎏金天柱,盤龍繞鳳;往前看,七八根……不對,七八個面黃肌瘦的鮫綃宮女,搔首弄姿。

幾百年不見,老龍王的品味依舊如此低下。

甚好甚好。

「這不是白家的小七嘛,怎麼來這兒了。」老龍王很是熱情。

想了想,我扭頭看向江寒,「他問我為什麼來。」

江寒微微一笑,朝老龍王拱手道,「草民江寒,見過龍王。」

「哦?」老龍王看看我,又看看江寒,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草民來此,是想和龍王做一筆交易。」

老龍王神情不屑,只是礙著我在,不好開口嘲諷。

江寒幾步上前,在老龍王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我注意到老龍王眼神亮了起來,朝我瞅了過來。

我含笑點頭。

老龍王瞪直了眼,朝我瞅了過來。

我含笑點頭。

老龍王微微張開嘴,朝我瞅了過來。

我,我去他媽的吧,沒事瞎瞅啥呢?

老龍王幾步走來,抓住我的手,龍目渾濁,激動的不能自己,「他,他說的都是真的?你自願幫他?」

我不動聲色的把手抽了回來,點頭道,「是啊是啊,欠了人家人情。」

「人情?什麼人情?」

「也不……」我忽然改口,嚴肅地道,「挺多的。」

老龍王和我爹關係一向不錯,我要是說不多不多,說不准他隨隨便便就把江寒應付了,我得幫幫他。

想到這兒,我不禁被自己的機智折服。

老龍王看看我,又看看江寒,若有所悟。

「好,本王答應你們。」

我和江寒對視一眼,一齊笑了起來。

九、

說也奇怪,龍宮雖然人多,但兩間空房卻還是有的,誰知那老龍王小氣得緊,竟然讓我和江寒住在一起。

再想到白天他那略顯猥瑣的笑,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這廝八成是誤會了我和江寒的關係。

這可不行,我白朮好歹是個正經姑娘,被他這麼一誤會,再出去傳幾句,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要是讓阿爹知道了,回去准免不了一頓揍。

我決定去找老龍王說個明白,誰知剛推開門就撞上了江寒。

他似乎喝了酒,臉紅紅的,「去幹嘛?」他手撐在門框,攔住我。

我和他一說,就聽到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接著,狠狠地關上了門。

幹嘛啊這是?

江寒扯著我走到座位前,坐下,又要倒酒,我攔住他,「別喝了。」

他順從的讓我奪去了手中酒壺,整個過程只是直直的看著我。

我覺得江寒是醉了,想要扶他上床睡覺,手伸過去,卻被他緊緊握住。

「還記得你答應我的三件事么?」

他的眼神忽然恢復了清明,我沒太反應過來,愣在了那裡。

江寒站了起來,他用力一拽,我整個人已撲到了他的懷裡,正待掙扎,就聽到他輕輕的說,「第三件事,我要你的心。」

我沒有再動了,渾身火燒似的燙。

關於那個夜晚,我只記得江寒將我抱上床,發狂似的吻著我,後來,他粗暴的扒開了我的衣服……

我閉上了眼。

第二天醒來時已不見了他。

我覺得很疼,掙扎著坐了起來,就看到床上的那一灘血跡,愣了片刻,我忽然反應過來。

衣服是完整的,只有胸口處被人粗暴的扯開。

我的心不見了。

十、

人沒有心一定會死。

但妖怪呢?妖怪沒有心,還能活著嗎?

或許別的妖怪一定會死,但我不同。

我是青丘的九尾天狐,只要一尾尚存,便有十萬年長命。

化為原形,我看到自己僅剩的三條尾巴,搖頭苦笑。

我出生僅三千年,遇見江寒前,九尾沒用過一條。

遇見江寒後,我想著做人要說到做到,便用自己的三條尾巴從龍三哪兒換了一片業火紅蓮。

如果我沒猜錯,昨晚……昨晚江寒應是取走了我一顆狐妖之心和三條妖尾。

想到這裡,我從懷裡摸出一塊骨,定定的看著它。

這是江寒身上的骨。

我們都不太老實,這巧合般的默契讓我不禁再次苦笑。

出山之前,阿爹怕我被人騙,教了我一個法子。

他說無論是人是妖,身上都有骨。

雖然數目不一,但功能不變,有的骨控制著人的喜怒哀樂,有的骨控制著人的言談舉止,其中有一塊最特殊的骨,叫做「愛骨」。

與其他骨不同,愛骨只有在深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才能被所愛的人看到。

阿爹教我拆骨打穴,讓我在遇到不確定的事時,可拆其骨,判斷真偽。

與江寒相識這些天,無論他說什麼我都相信,但唯獨在昨晚……

我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心裡有我,便趁他縱情吻我之時,偷偷拆了他的愛骨。

他是愛我的。

我便安心的閉上雙眼。

龍三猛地推門闖了進來。

我注意到,他的手裡緊緊攥著三條狐尾。

十一、

南海龍王一共生了三個兒子。

其中前兩個惹了不該惹的人,被人一抬掌就給滅了。

於是龍三變成了南海龍宮的唯一傳人。

他一直被老龍王逼著修行,成仙,因為如果老龍王壽終正寢時,他成不了仙,那麼南海龍宮就得被別的龍王入主。

龍三自己也知道這一切,所以他早早地就成了妖族中有名的年輕強者。

但還不夠,遠遠不夠。

生龍三時,老龍王只剩下了幾萬年壽命,龍三天賦異稟,但成仙又豈是那麼簡單的?

正是知道這一切,我才很有把握的答應江寒,替他取來業火紅蓮的葉子。

九尾天狐的一條尾巴,可增十萬年壽命,同時也可增三萬年修為。

我給了他三條尾巴,換來一片蓮葉。

「這是今早父王給我的。」

龍三把三條狐尾甩在我身上。

「那個人用你的三條狐尾,換了一顆南海碧羅珠。」

我點點頭,神色平靜。

「你知不知道……」龍三忽然有些氣憤,「你知不知道……」

他一拳重重的打在牆上,印出一個拳印,「那個人,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你。」

我眉毛一挑,看著龍三。

他深吸口氣,道,「一個月前,他找到我,說要做一筆交易。交易的內容是,用三條九尾天狐的尾巴,換一片業火紅蓮的蓮葉,我答應了。只是……世上九尾天狐有那麼多,我沒想到偏偏是你。」

「他一直都在騙你。」龍三似乎覺得有些愧疚,轉過頭不再看我,「所以那時我才說,他一定會害了你。從看到他來,我就知道。」

「他說,取業火紅蓮和碧羅珠,是為了釀酒,他父親的畢生心愿,就是要讓江家的酒名揚天下。」我忽然開口。

龍三一怔,跟著大笑,「釀酒?別扯了!業火紅蓮和碧羅珠,哪能釀什麼酒!業火紅蓮和碧羅珠……我想到了!他是為了長生!」

「業火紅蓮焚盡世間一切污穢,可洗髓伐經,重塑肉體,碧羅珠乃世間至純至潔之物,含在嘴裡,可保業火焚燒時肉體不滅。而狐妖之心……」龍三的聲音越說越低,「他的肉體雖然長生,卻需要一個不停跳動的心臟。狐妖一族天生長壽,狐妖之心更是可跳動九十萬年。只是……」他笑了笑,「只是從來也沒有一個不會懷疑人的狐妖。對不起,我早該想到是你的。」

「父王不知道我早得了你的狐尾,所以……所以才答應了用狐尾換碧羅珠。如今既然已用不上,這狐尾……」

我整好衣衫,站了起來,看也不看床上的那三條狐尾,徑直走了出去。

「喂,你……」

「還不明白嗎?」我的聲音平淡至極,「我沒有心,所以你說什麼我都聽,說什麼我都信,但說什麼我都不懂。」

「我沒有心。」

緊緊握著手裡那根骨,我走了出去。

十二、

沒有回家。

這幅狼狽的樣子回家,大概會被阿爹打個半死吧。

我回到了第一次見到江寒的地方,揮揮手,整個小鎮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

我將那根骨埋在地下,種下一顆種子。

十年樹木。

每十年,我便種下一顆桃樹。

我在等。

幾千年過去,桃花庵早已種滿了桃樹。

幾千年來,沒有一點失落,我反而越來越覺得開心。

因為所有的桃樹,其實都是靠著我埋在底下的那一根骨來生長的。

它們從骨里汲取營養,靠著愛的力量,生長的鬱鬱蔥蔥。

江寒是愛著我的,我越來越深信這一點,所以我也越來越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我。

忘了是哪一天,數不清的桃花忽然齊齊盛開,開的香氣撲鼻,開的爭妍鬥豔。

我轉過頭,就看到桃花庵前跪著一道人影。

他的手裡拎著一壺酒。

我走過去。

沉默了許久,江寒沒有說話,我只好先開口。

「龍三說,你在騙我,業火紅蓮和碧羅珠,不能釀酒。」

「你信我嗎?」他抬起頭。

這是江寒第二次這麼問我,我還是沒有猶豫,重重點頭。

江寒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正色道,「我沒有騙你。」

「我從來都沒有騙你。釀酒沒錯,釀酒師沒錯,釀酒揚名也沒錯。」頓了頓,江寒解釋道,「最開始,聽到世上有一個從不懷疑人的狐妖,我覺得有些意思,就想了這麼個計劃,你現在大概都知道了吧?」

我點頭。

「業火紅蓮和碧羅珠的確不能釀酒,一陽一陰,一剛一柔,需要一物調節中和,方可成酒。」

「狐妖之心?」

他將酒罈舉起,「此酒名為『紅塵』。飲此酒,可大醉三日,品紅塵濁世,浮生百態。一顆純潔的狐妖之心,又怎能有此功效?」

「我用的當然是最複雜的人心。」

我瞪大了眼。

「此酒釀成,須七千七百七十年,可人沒有心,會死,所以我便盜取了你的狐妖之心。」

說完,江寒將就遞給我,又取出一柄匕首,「今日江寒來此,贈酒還心。」

「你不是要四海揚名么?」沉默了片刻,我問。

「心中有愧,揚的便是臭名。」

想了想,我接過江寒的匕首,一刀捅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活過七千年的,」我的手緊緊按著他,「但如今,你的軀體早已腐爛,再不換血重塑身軀,活不過三日。」

「為什麼要救我?」

我替他換好血,看著他蒼白的臉,實在不知如何回答,便指了指眼前的桃花庵。

「跟我回家。」

「這心……」

「人沒有心會死。我要你好好活著,陪我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這一瞬間,桃花庵中桃樹瘋長,越開越盛。

似乎還是我贏了。

十三、

拆一根骨,釀一壺酒,種一樹花。

我在桃花庵住了幾千年,等一個人。

我等到了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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