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美德與公民概念

思想史之麻煩,尤其來源於概念鏈。就是說,理論家定義了 A 概念,然後在他講 B 概念的時候,又要用到 A 概念;在他講 C 概念的時候要用到 B 概念……等他講到 Z 概念的時候,一個不知道他口中的 A概念的讀者就已經徹底暈了,不知所云。更煩的是,這些概念往往不能夠用字面意思去理解——這就造成了很大的壁壘。

這個麻煩其實不僅僅是思想史的麻煩。例如學習地理,如果不懂「地轉偏向力」是什麼,就很難搞清楚全球大氣環流。如果不懂大氣環流的圖,那麼也自然搞不懂氣候類型。所以經常會有外行質問內行:某國並不在地中海沿岸,怎麼會是地中海式氣候呢,磚家?

但人文學和硬科學不一樣,人文科學的這個壁壘更加麻煩:硬科學領域,外行知道自己不懂行;而人文學領域,外行自以為比誰都懂行。 譬如一般的鍵盤俠並不會喜歡爭論洛倫茲力公式的推導這種簡單的問題,卻熱衷於討論比這個問題複雜得多的群己權界問題或者民族主義問題。不知道思想史重大問題的推導過程就拿來直接用,和不知道數學公式推導過程就拿來直接用的危險程度是一樣的。但是大家在學習過程中往往不自知。大學之後,已經沒有負責任的高中老師對於我們的知識偏差進行糾正,於是盲目的民意領袖帶領著盲目的民眾聚精會神地用著錯誤的辭彙系統討論著空虛的問題。正如盲人騎瞎馬,豈有不摔到溝里去的道理?

昨天我寫了一個回答,解釋為什麼有些西方國家的人認為吸食大麻是個人的自由。我從自由意志主義出發,闡釋有的西方人士持有「自由意志主義」的態度,認為外部性小的錯誤行徑,因為不危害公眾,政府則不宜多加干涉,進行「父愛般的壓迫」。簡而言之就是,有的人喜歡作死,與我何干。但是果不其然,評論區有很多有識之士,開始教育我什麼才是真正的「自由」,西方國家如何利用「自由」這個概念,精英的自由是如何坑害無知的群眾等,慷慨陳詞,激揚文字,獲贊甚眾。

這個事至少證明了一下幾個現狀:

1. 許多讀者搞不清楚「作者的思想」和「作者所介紹的思想」之間的差別。

2. 許多讀者對於搞清楚文章中使用的陌生概念沒興趣,但是對於站隊開噴有很大的興趣。

這個現狀,不僅僅存在於普通大眾,也存在於研究者之中。我有一個朋友,是一個博士畢業馬上要直接拿副教授的高手,他沒有讀過任何關於倫理學的書,就直接對「倫理問題」嗤之以鼻,認為「倫理」是妨礙科學進步的重大阻礙。並且列舉歷史上各種荒謬的倫理觀念如何殘害科學。但是當我問起他能否列舉一兩種常見的倫理觀的時候,他卻啞然了。

這就有點像某人根本沒有看過某電影,或者乾脆只看過谷阿莫版的電影介紹,就開始寫影評,並且攻擊專業影評人士的見解一樣。「我評價冰箱難道還要懂得製冷?」是他們的常用說辭。好在鍵盤俠只是在朋友圈等地方掌握一點點言論權利,而沒有任何實際權力,所以這樣的傾向固然可笑,卻並不危險。

我個人甚至很推崇外行們對於一切事情的胡噴。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多才多藝」,而社會化大生產卻只要求我們在一天的七小時中對於某一個具體的事情有所專精罷了。那麼多餘的時間和剩餘的精力如何打發?在網上胡噴,把時間和精力浪費掉,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樣既保證了第二天的生產可以繼續,也保證了社會的相對安定和平穩。

今天我們來談談盧梭講的良知(bonté)和美德(vertu)之間的區別,然後再聊聊這兩個概念是如何影響他的社會契約論學說的。

盧梭認為,良知是自然而然地、絕無惡意的,人心的初始無不正直(émile, II, p322)。和馬克思「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個見解不同,盧梭認為自然獨處的人,根本就不關心別人。「人對別人沒有一毛錢需求。(na point de rapport nécessaire à autrui)」(Ibid)人的惡意來源於社會性,人和人聚集在一起,因為賢與不肖的區別,產生了上篇文章中說到的「自戀」這麼回事。人和人在一起,於是有了自私、嫉妒、猜疑、殘忍,並且企圖利用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這種壞蛋的品質不是天生的,而是獲得的(Sa méchanceté nest pas native mais acquise.)。

因為良知來源於自然而然,那麼人們遵循良知做事也就毫不費力了。 譬如梁惠王看見牛在「觳觫」,於心不忍,就不準備殺它了。這是出於某種自然的情感,梁惠王並不需要努力地讓自己去同情牛。盧梭對與良知的看法,和中國儒家有很多很多的相似之處。但是這是後話,在此按下不表。

和良知不同,美德則要求人們努力才能達到。美德往往讓我們捨棄小我而成全大我。譬如企業主為了僱員繳納五險一金這件事,「有良知的」老闆覺得這理所應當,而沒有良知卻有美德的老闆,經過長時間的內心鬥爭,可能還和見財忘義的老婆吵了一架之後,才給僱員買五險一金。

盧梭說:「絕無任何沒有經過內心鬥爭就能達成的美德,也沒有任何不需要戰勝自我就能達成的美德。美德不僅僅是正直就完了,它還要我們戰勝自己的私情、忤逆我們自己的內心。」(Lettre à M. de Franquières, 25 mars 1769, O.C, IV, p.1143)

這麼看,我們覺得盧梭講得有點道理。我們尤其讚賞美德,因為美德是「利他」的,是努力的結果。我們都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別人口中有美德的人,也希望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有美德的人。

可是,我們為什麼總是在知乎上、在豆瓣上,看到很多人生導師,仁波切和祖魯們,讓我們跟著心走呢?我們跟著心走,就能夠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這是怎樣的一種出發點呢?

盧梭覺得,以自己的好惡為好惡,是資產階級的特徵。資產階級是「自戀」的奴隸,他們屈從與自己的私慾,他們喜歡馬狗美色之屬,因此被自己的獸慾牢牢控制住,是一種可悲的人。他們往往還愚蠢。例如他們要到西藏才能療好的情傷,無產階級在衝壓機床前面就能夠療好;他們要到尼泊爾寺廟裡才能領悟的道理,無產階級在馬桶上就能領悟。

這和我們的常識區別很大!一般來說,只有窮人才是金錢的奴隸,而富人則是金錢的主人!盧梭肯定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竟然說那些左擁右抱、打飛的滿世界旅遊的人都是自己慾望的奴隸!他們明明是非常自由的好嗎!

這是一個常見的撕不清的問題。伊壁鳩魯、老子、康德和盧梭等人都覺得慾望讓我們淪為奴隸。但是邊沁、密爾等人認為前面這些人是瞎扯淡。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涉及到自由意志是不是存在、「自我」到底是實有還是幻覺等重大哲學爭論。這裡我們就不爭這個事兒了,先放在一邊,假設我們接受了盧梭和康德的這種看法:慾望確實奴役人。

在盧梭眼中,公民是一種出於美德行事的人。因為他們是憲法的作者,他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維護憲法的尊嚴。這就要求公民不總是按照自己的私慾行事,而是努力克服自己的私慾,把自己看做是集體的一員,站在整個機體的角度去思考問題。盧梭主義的公民熱愛自己的故土或者別的什麼政治實體,他們首先考慮的永遠是共和國的利益。他們熱愛別人的自由就如同熱愛自己的自由。因此「確然如此,最高的美德是從熱愛故土中間生髮出來的。」(Discours sur léconomie politique, O.C, III, p.255)

盧梭這個看法左右不討好。後來的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故土」這種概念是資產階級發明出來,用來哄騙無產階級為了自己去死的概念。無產階級是沒有祖國的。無產階級不僅不懼賣國,而且應該賣國,因為這樣可以讓世界上的無產者聯合起來。而右派自由主義者則信奉霍布斯主義,認為自由市場之所以有道理,就是因為人趨利避害,不為別人著想。而盧梭所說的這種具有美德的人在利維坦中間找不到一席之地,他們就像溫馴的綿羊一樣,很快就要被野狼吃掉。而且他們活該被吃掉,因為這樣利維坦就會按照更有效率的方式運轉了。

我們觀察生活中的人,會覺得盧梭反而比較有道理。

一方面,馬克思主義者的這種看法來源於其理論體系,而不來源於革命實踐。毛主席鬧革命,同樣要打出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旗號。而中國人民的站起來,似乎也建立在日本人民站不起來的基礎上。列寧搞的國際共運並不在各國工人黨和共產黨那裡受待見。「慈父」想要聯合全世界無產階級,全世界無產階級卻不想聽慈父的指揮。於是雙方只好互相指責對方是法西斯社會主義。

另外一方面,「自私的理性人」的假設服務於模型而不服務於理論。這是一個簡化的思維方式。人不總是自私,也不總是理性。這跟新自由主義者喊多大聲根本沒關係。而且我們發現,要想在人群中受待見,就算沒有美德,至少得裝出比較有美德才行。 那些認為市場之所以無效是因為人不夠自私或者人不夠壞,抱怨沒有一個「人足夠壞的試驗場」的激進自由主義者,他們註定看不到這麼一個試驗場了。而況,在知乎上討論人到底是好還是壞本身就是一個很 Chaud 的話題,不管我寫何種假設的人性都被噴。所以還是只寫到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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