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鳥語的姨父
01-30
姨父大病初癒,前月出院回家。昨天上午去探望,進屋他只敷衍我們一下就跑去陽台了,只留姨母招呼,半天也不見他進來。我奇,去陽台看。只見他單手叉腰站著,面朝遠方,全神貫注。我看了,遠方既沒什麼可看的,除了層層林冠,也沒什麼可聽的,除了雀鳥喧囂。不知他在發什麼愣。他並不轉頭向我,只歪嘴說道:「你看看臘肉你就曉得了。」 我先沒看見臘肉,只看見有個蚊帳撐得高高的,湊近才發現蚊帳裡面弔掛著十幾塊臘肉。我們這裡過年前幾乎家家戶戶都把臘肉風在室外,就那麼裸吊,姨父家用蚊帳罩著不知道是防誰,這季節哪有蚊蟲。我剛要問,他就噓止我:「不說話!」 他仍不看我,只凝視看樹林,彷彿在盯誰的梢。我使勁看了聽了,真的是只有不大的林子和沒什麼稀奇的鳥叫。
我這姨父是搞哲學的,言談舉止長年地有些出位,我們做親戚的早就習慣了。其實他恰因出位,在我們子侄輩中極受愛戴,把他看作長輩中的叛徒,他假裝屬於他們,其實是我們的人。他有很多很棒的主意,非常科學。我記得小時候逮蝴蝶總逮不著,他指導說:「蝴蝶是複眼對不對?它能看到無數個你對不對?那麼好,你應該利用這一點,我建議你不停地甩膀子,兩個膀子一起,像風車一樣,一邊甩一邊靠近它,你想嘛,它肯定頭昏眼花了還咋個飛喃?」——我當然佩服極了,雖然再也沒逮到過一隻蝴蝶,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因為我膀子甩得不夠好。
姨父憋氣不說話,臉上表情卻多變,一會兒皺下眉一會兒又點下頭。少頃,終於轉身向著我:「喊你看臘肉得哇,揭開蚊帳看噻。」 果然蚊帳一揭才發現,大大小小每一塊臘肉都是傷痕纍纍,醬料本是棕紅色,傷痕已經翻出肉里的白色,坑坑窪窪像被狼牙棒揍過。我從沒見哪家臘肉有這樣悲慘的命運。 「你不曉得是哪個弄成這樣的吧?臘肉我本來是敞開弔起的,前天早上剛掛出來,結果晚上收的時候發現就這樣了,把我氣安逸了,是鳥!鳥!我不曉得這兒的鳥這麼凶,比城裡頭的鳥凶得多了!每一塊啊!啄我的肉啊!」然後第二天他就支了蚊帳罩上,又躲在窗帘後面監視了好久,發現麻雀、白頭翁、喜鵲、畫眉等等都來過,在蚊帳外或停留或盤旋。
「你信不信鳥也是有表情的?」他說,「他們好像都很吃驚,完全不敢相信還有這種事情!居然吃不到了!我想的話,肯定還有很多鳥是昨天聽到消息以後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的,今天天不亮就出發了,結果到這兒一看,肯定氣慘了噻!」 姨父指著他剛才一直凝視而我覺得什麼也沒有的那個地方,篤定道:「它們現在都集中在那兩棵樹的樹冠裡面,你聽嘛,是不是那兩棵樹裡面吵得最凶?——它們在吵啥子?很顯然,它們在罵我。」 我仔細聽了,果然是非常激烈的吵鬧。它們棲身的樹冠離開陽台不過二十米,之間並無阻礙,它們看我們應該看得清清楚楚,叫聲從音量看的確是為這個距離播送的;而且聽風辨物,從方向看,似乎每一張鳥臉也都是沖著我們的。 「絕對是在罵我。而且肯定亂罵。」姨父說。「臘肉起碼要扔一半。」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這個事其實是一個機會,我們可以趁機——」 「啊聰明!可以逮一批!就用臘肉做餌!」 「哦不不,太庸俗了,你怎麼還是那麼庸俗。」姨父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學習鳥語的機會。你想,我們知道它們很憤怒,又知道它們為什麼憤怒,那麼我們已經掌握了它們的語言環境。你知道人類有個現象,越是激烈的情緒語言往往越有限,我們也可以大膽地假設鳥類也有這個規律。這樣一來,我們可以大概想到一些辭彙,比如它們肯定會罵我卑鄙,無恥,自私,壞,或者死老頭兒等等。你注意聽,它們有幾種叫聲的重複率是相當高的,我猜那些辭彙就分布在這裡面,比如揪揪…揪吉…揪吉揪…」 可惜這時又來了幾位訪客,打斷了姨父,他一時顯得頗懊惱。不過他是不會就此放下的,我離開時經過他陽台底下,聽見他大聲喜道:「劉老師,你來得正好!有個關於語言密碼的問題要問你!你曉得鳥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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