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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小人

我曾經在一個人生階段很忙,整天有推不掉的應酬,吃不完的宴請。有時都連上了,直接就從這個飯局被送去下一個飯局,根本不著家。或者兩撥人衝突了,不得不專門進行磋商,以保證我的出席。還有那種情況,夜生活過於消耗,榨乾了我的精力,最後被送回家時我已經睡得人事不省。

那時我五歲。

五歲時我的社會價值達到了一生的巔峰。

我被十幾對青年男女用作約會的利器,陪著他們談一場又一場的戀愛。我消除他們微妙的尷尬,我促進他們心靈和肉體的接近,我緩解他們的疼痛和悲傷,我見證他們美麗的青春。那時他們無論做什麼,看電影,逛公園,軋馬路,甚至帶回家見父母,都要帶著我。他們對我的需求很強烈,強烈到什麼程度呢?我把話撂在這兒,沒我他們不行。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懂,談戀愛幹嘛要扯上熊孩子。然而這就是三十多年前的社會風尚,在談戀愛的初期,往往有一個親戚街坊的小孩參與,而且並不是冒充什麼角色,就是光明磊落地以「親戚街坊的小孩」這一身份參與。彷彿我們的存在能夠為戀情宣示一種正當,誠實,信譽,純潔,莊嚴,等等。

我們的功能如果寫成說明書應該有一整頁。簡言之,第一條是距離標誌,有個孩子夾在兩人中間,這兩人是沒法靠得太近的,這個既給旁人看,也約束自己。第二條是掩人耳目,利用人們在第一條中形成的錯覺,暗中突破大防。第三條是作為「題目」用來考察,怎樣對待孩子是成立家庭的重大參量,他們都通過我鑒別對方的素質,這一點有點兒像現在牽著狗狗談戀愛,善不善良?有沒有責任心?這些都得靠狗狗試探,所以自己沒狗借也要借一條。第四是轉移視線,這個功能主要是在他們承受不了外界過高的關注時才得以發揮,比如帶到家裡了,眾目睽睽下他們難免慌亂,就把我推到前線吸睛。有時候我表現得太突出了,以至於很多年後會有完全陌生的親友長輩熱情地招呼我——「你小時候到我們家玩兒,那天晚上吃了太多桃子,拉稀拉了一椅子,你不記得了?」——我猜就是這種情況。桃子我有印象,但成全的是哪一對兒我就不記得了,太多了。

太多了,不記得了。但提那些我因此得到的好處,我就能恢復一些記憶。

在機關游泳池外的冷飲店喝泗瓜泗,粉紅甜水水加了冰坨坨,喝得走不動路喝成望娘灘,是跟杜叔叔和小邢阿姨;出了文殊院吃洞子口涼粉,海椒油漫到碗邊,鍋盔里裹著肉糜,辣紅了雙眼也停不下嘴,是跟龔家大姐姐和二明大哥;平生第一次吃到正宗下午茶,喝熱可可,就一塊又軟又厚的黃油餅,一抬手黃油流到腕子上,可恨他們不許我舔,是跟唐叔叔和芳妮;平生第一次吃到北方紫銅火鍋,筒子里燒炭,涮了肉圓、豆腐和海帶,還喝光了蘸料,是跟我姨和姨父。

因為實實在在到嘴了,那麼對我來說,每一場我參與的戀愛都是成功的。然而實際上,前面說的那四對,除了我姨和姨父終成眷屬,其餘都是凄切的結局。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但沒有我不知道的。

終成眷屬的乏善可陳,結局凄切的愛情才百世流芳。

杜叔叔和小邢孃孃都是機關里的,他長得很帥,她地位很高。他們,「不合適」。這我都是偷聽大人談話聽來的。

我媽說:小杜濃眉大眼的,女孩兒就喜歡這個。

我爸說:濃眉大眼沒用,這回都沒評上副科,就怕……

我媽說:唉是啊,小邢去年就評上正科了吧?她父母還都在省里。

那時都以為杜叔叔遲早會被小邢阿姨吹掉,然而最後卻是杜叔叔主動提出分手。這內幕我是上高中了才聽說,但稍一回憶,我其實應該是最了解情由的啊,因為他們最後那段憂傷而沉默的時光,我是親眼目睹的啊。

三十多年前整個成都都很空,很多地方都像曠野。杜叔叔和小邢阿姨帶我去的是他們機關後面那片荒草地,更廣遠稀聲。初夏黃昏,草地上開著一叢一叢紫色的苜蓿花,蛇莓已經結了紅漿果,黃色的野菊花閃著金光,大片大片狗尾草的穗子像一團團雲絮停在低空。我記得我瘋跑著逮一種藍肚子蜻蜓,杜叔叔喊我別跑遠了。

小邢阿姨在哭。她臉上濕透了,一動就反射出微光。杜叔叔也沒什麼話,但他偷眼看她,看了好幾下。

他們以為我什麼都不懂,為人貪吃而糊塗。別的不敢說,糊塗我可是一點也不糊塗。我甚至感覺到他們今天格外需要我,因為他們今天格外沉默。泗瓜泗我喝了兩杯,站起身時差點漾出來,這要擱了平常他們早就樂了,一個譏諷我,另一個衛護我,快活地鬥嘴。「你肚子會不會爆炸啊?」「才不會呢!我們肚子通著大海!」「我捅你一下你就成噴泉了!」「不行!我們要捅你的肚子!快來捅杜叔叔的肚子!快來快來捅杜叔叔肚子!」她拽著我捅他肚子,他抱住了她的肩膀,幾秒鐘。他跑了,她率領我去追,她追上了,我遠遠看見她抱住了他的腰,幾秒鐘,他轉過身的一霎那,她手鬆開了。

但今天他們既不理對方,也都不理我,理我也只說了我最不愛聽的話,「你別吃了。」

小邢阿姨是剛在草地上坐下,鋪開她的白裙子那會兒,哭的。她是北方人,說普通話,哭聲也是普通話口音,很正,很規範。杜叔叔也是北方人,他的沉默是沉默而不是啞,是北方式的寂靜。

「你的條件……」

「……我的條件。」

「條件不好……」

「……條件是不好。」

我沒跑遠,藍肚子蜻蜓不見了,我就圍著他們倆跑圈兒。我聽見了這個詞,「條件」,他們說了好多遍。條件條件條件。最後一個條件是小邢阿姨說的,說完她就伏在自己拱起的膝蓋上大哭了。杜叔叔半天沒說話,突然叫住我:「別跑了,我都讓你跑暈了……我送你回家吧,回頭你媽非跟我急不可。」

後面的事情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喝泗瓜泗的好日子到此為止,再就是杜叔叔幾年後回北方了。高中時我媽有天告訴我杜叔叔帶著老婆來成都,說要到家裡坐坐,一再叮囑我不要提小邢阿姨,又轉頭跟我爸嘆道:「小杜當年可夠絕情的,哪有男的提分手的啊……但小杜也是,自尊心那麼強,上高幹家當女婿他受不了。」

我才知道他們經歷過那樣一番掙扎,被一個叫「條件」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給分開了。

帶我吃洞子口涼粉的龔家大姐姐,是我家對過的鄰居,她跟四樓的二明大哥「交」了「朋友」,鄰居加同學,所謂親上做親。

那時二明大哥剛從部隊複員,常常穿著沒有領章的軍裝,風紀扣不扣,露出挺括的白色假領,軍帽也拆掉了帽徽,並不戴,總是卷著,拿在手上。龔家有四個女兒,大姐姐最美,劉海兒用鐵管子燙得卷卷的,大辮子盤在頂上,腰細得跟醋瓶頸子一樣細。她有一條紗巾我垂涎多年,玫瑰紅底子編進去亮晶晶的黃絲絲藍絲絲金絲絲銀絲絲,誰戴誰像公主,紗巾很少離開她脖子。

大姐姐在校辦工廠,校辦工廠最好了,都不用去上班的。但區文化館的職工演出又缺不了她,她報幕。穿了帶荷葉邊的連衣裙和丁字皮鞋,畫了他們說的舞台妝,她漂亮得我和二明大哥都囁嚅著不敢相認了,在台下聽她朗聲道:「下一個節目……」我們都深感榮幸,如醉如痴。

兩邊父母都很熟,是從沒有吵過架的鄰居,孩子們也知根知底,一看也都郎情妾意的,沒有比這一對兒更合適的了。父母對他們只有一個要求,去哪兒都得帶上我。

實際上他們只去一個地方,文殊院。不過既不拜菩薩也不賞花木,每次都直奔偏院的那片竹林,坐在一條石凳上。石凳長長的,卻沒有我的位置,他們叫我「去耍嘛,跑遠點兒都莫來頭。」我遵命跑出很遠,看鳥,看魚,看草,看天,我真是天資聰穎,知道絕不能回頭看他們。

為了獎勵我跑得夠遠,他們常帶我吃文殊院門口的涼粉鍋盔。紅油和花椒,使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四川人。有好幾次在涼粉店裡大姐姐被人認出來是「區里的報幕員」,她卻故意轉過臉去留給他們一個剪影,二明大哥忽然就木獃獃的,埋頭大口喝麵湯,使勁吸麵條,發出很大聲響。

突然有一天,我記得我是從幼兒園回來,經過大門口時看見二明大哥在傳達室打公用電話,驚人的是,他哭了,不停地擤鼻涕甩在地上。傳達室的大爺領著三五閑人都退到外面,臉上是一種不忍的戚戚,分明是聽到了最糟的消息。

同樣,這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家涼粉店,因為只剩下二明大哥一個人了。龔家大姐姐說是參加了一個什麼文藝演出,結果被那個文藝單位招工招進去了,專演漂亮姑娘。單位在雅安,雅安雖然沒有成都好,但文藝單位卻不是業餘的,是專業的硬牌的,「多次進京彙報演出,曾在中南海懷仁堂得到中央領導接見」,我聽大人說。

她走了,留下他活在全院老小的注視下。他去食堂打飯,人們看著他;他出來拿報紙,人們看著他;他爸病了他送去醫院,人們更關心的還是他;他妹妹結婚,人們祝福的仍然是他。

很多人都聽他說過「等她」的誓言,可後來沒過多久他就結婚了,娶了另一位鄰居姐姐。他的第二次戀愛,我沒有參加,沒有吃到一樣東西。而且他結婚以後雖然並沒有搬離父母家,但我們再也沒有什麼來往。

去年春節在老院子里我見到了二明大哥,他抱著孫子站在棗樹邊上曬太陽。陽光照在他灰白色的頭上,讓我想起了他那頂從不戴的軍帽,想起了他金剛石一般的年華。

「回來啦?」二明大哥主動招呼我。

「哎回來了!」我站住,不知道該說什麼,想逗一下孫子,但孫子頭一歪睡著了。

我感覺到二明大哥沒打算跟我敘舊,他大概以為我根本什麼也不記得了,他絕想不到我有那麼清晰深刻的印象,而且對他抱有深深的同情,心疼。他以為他的愛情里只剩下他自己。而我永遠也不打算告訴他,還有我呢,雖然我跑得遠。

芳妮讓我就叫她芳妮,不讓叫孃孃阿姨,而且妮字既不讀二聲也不讀一聲,要讀成輕聲,因為這本來就是個英文名字。在八十年代中期,「洋氣」恢復了地位和名譽,上海的很多家庭也都恢復了本來的生活面貌,彈彈琴,跳跳舞,吃點心,穿時裝。芳妮並不是假洋氣,她是真的,她彈肖邦李斯特,她讀海涅普希金,她們家住在思南路,據說在東南亞有家族的橡膠種植園。她喜歡的雜誌是《世界文學》,她冬天穿呢子裙,她不吃蔥蒜,她決不跳「兩步」(一種交誼舞,一男一女勾肩搭背,不管舞曲本身是几几拍,他們只是鐘擺似地搖晃),要跳還是快三慢三的華爾茲。

我這輩子只見過芳妮一面,卻對她了解到這個深度,全是因為我唐叔叔。他為芳妮「瘋掉了」,據我家裡人說。他們還有很多描繪他的詞,「神之物之」,「痴頭怪腦」,「腦子壞特」等等。

唐叔叔是我爸的同學,也學美術,晚很多屆。他畢業後去了甘肅,只有過年大家都回上海探親時,我們才見到。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已經「瘋掉了」。

那是一個晚上,很晚很晚,因為爺爺已經洗好腳要去睡,正叮囑我爸再看一眼前門鎖好沒有。忽然前門門鈴響了,我爸領進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夥子,他蓄著一點唇髭,燙過的頭髮上卷下直,打了一條闊大的鮮紅的領帶,穿件白襯衣,但裡面窩窩囊囊又有幾層絨線衫,厚外套搭在臂上,一進來馬上就扔到藤椅里。掏出幾塊糖果給我,拖長聲氣說:

「囡囡好——。你是小四川,對伐?喊我,我是誰認得伐?」

然而他馬上就甩掉我,轉向我爸媽了。他其實也毫不關心他們的情況,對他們的寒暄更是不理會,他只是來宣布一個消息的,重大消息。

「我會跳慢三了!——就是華爾茲,曉得伐?——哪,我跳給你們看。」我爸媽像傻了一樣,看著他在窄小的廳堂里翩翩起舞。

他自己唱舞曲,虛虛擺出一個攬著舞伴的姿態,跳了一會兒大概覺得不得勁,滿屋子找舞伴,但我爸媽都拚命搖頭,他又看了一眼我,實在看不上,最終他跳到屋角,端起了我的一個小凳子,摟在懷裡旋轉著陶醉著。我們全家都目瞪口呆地看他作怪,連爺爺也聽到動靜從樓上下來,見狀愣在樓梯半中,緊緊裹著長襖子像個大蠶繭一樣,哆哆嗦嗦地問:

「做啥啦——」

唐叔叔鬧到半夜才走。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神經病同學啊?我爸跟我媽解釋了好久。

說唐叔叔本來是很正常的,在甘肅分了房子長了工資評了先進,轉年就要提級。但是自從春節前回上海,在某工會辦的舞會上認識了一個姑娘,他就神經病了。探親假早就到期了也不回甘肅,單位里連發電報猛催,威脅要記過處分,他也不聽,黨小組嚴肅要求他回去,否則就取消「積極分子」資格,他也不聽,最嚴重的是未婚妻都起了疑心,勒令他速歸,然而他也扛住了,說這裡老娘犯了心絞痛他走不開。老娘犯心絞痛並不假,但那也是因為多次哀求他走他死也不肯啊。

因為那個姑娘,芳妮。

有天中午唐叔叔又來了,跟我爸說要帶我出去玩,我爸問去哪裡?他低聲說去芳妮家裡,之前芳妮聽他說有個乾女兒外號「小四川」,講一口四川話,蠻好玩的,就要他「帶來玩玩呀。」我爸那時困得東倒西歪,想睡中覺,正樂得把我打發出門,當然同意了。

然而我們走到街上,唐叔叔又並不急於趕路,而是給我買了一大塊雪糕後帶我去了理髮店,他要理髮,我就坐在旁邊吃雪糕等他。等他理完髮牽著我走到外面,看眼表,高興道:「好!正好!這個時候她肯定起床了。」我才知道我等他理髮是為了等她睡醒。

芳妮跟父母住在一起,房子是老式的公寓房子,除了廳堂極寬敞,其餘開間都小。從窗戶望出去,是一棵大樹,初春那麼寒冷,樹葉也都綠蠟一樣鮮亮。他們家的窗帘是兩層的,一層薄紗一層厚絨布,薄紗上踏著暗花,絨布的顏色這麼看綠,那麼看又紫了。後來我讀《長恨歌》里描寫的嚴師母家的卧室,說到窗帘,地板,傢具,房間里紅棕色泛著幽光的影調,和既溫馨又憂傷的氣氛,簡直一模一樣。芳妮家的廳堂里垂下來一盞吊燈,雖然有殘損,但畢竟是水晶,即使紋絲不動也是波光粼粼的。我站在燈下用四川話念了一個兒歌,「王婆婆在賣茶」,背了毛主席詩詞「亂雲飛渡任從容」,芳妮和她爸爸媽媽笑得前仰後合。我瞄一眼唐叔叔,他很得意。「這小孩靈伐?——靈的。」他道。

芳妮斜著胳膊,用手背擋了嘴,笑得淚水漣漣,拿手絹印了印眼角,半天才停下來。「靈的靈的。」她向唐叔叔讚許。唐叔叔高興得好象要暈過去了。

一時阿姨端來點心給大家吃。首先給我,一杯熱可可,一大塊又軟又厚的黃油餅。我沒有經驗,吃黃油餅怎麼能豎擎,必須橫握啊。所以一抬手黃油就流到腕子上。我埋頭去舔,引起一片驚呼,芳妮和她媽媽都說:「快快,濕毛巾拿來!不好舔的噢!怎麼好舔的呀!小姑娘哪能嘎難為情啦——」可恨他們不許我舔。

倒是唐叔叔沒有嚷,他臉上是錯愕,我一看就知道他跟我一樣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舔,甚至他大概正要舔,我先舔一口完全是替他頂了雷。然而他真不夠意思啊,一旦反應過來,就立刻參與了她們對我的規訓。

「出洋相了出洋相了出出出出洋相了。」他講。一邊講一邊看著芳妮,羞愧得差點咬了舌頭。

我們離開的時候是晚飯時間,人家並沒有相留。唐叔叔蔫頭耷腦的,直到把我交到我爸手上時他也沒恢復一絲活潑。我猜可能是因為我替他丟盡了臉。但實際上當然不關我事,後來聽我媽告訴我,那天唐叔叔受了很大的委屈,他隔著門聽見芳妮母女的對話,大意是芳妮媽抱怨女兒怎麼什麼人都往家裡帶。唐叔叔才知道原來他算「什麼人」。

唐叔叔很快就回甘肅了,我爸還收到他的來信,信里說自己「提了級,結了婚,可謂雙喜臨門。」然而我們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幾年以後聽他老娘說的,他離婚了,正在準備調回上海,難哪,但他說難死也要回上海,因為芳妮一直沒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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