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喜:清明,爺爺的征戰
爺爺一輩子從東山到西山,從一茬茅草到另一茬茅草,從一碗粥到另一碗粥,從一個清明到另一個清明,何不也是一場屢敗屢戰的征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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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年喜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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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網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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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是一九八七年走的。
那個春天,我在寒苦山區里的一所中學讀高二。學校離家很遠,沒有公路,自然也沒有車,來來去去,都靠步行。那時候多數是一個星期或兩三個星期回家一次,為的是帶走一桶酸菜,五元生活費或一袋紅薯干。
某個星期天,我回到家裡,吃過了三碗雜麵,父親說,去給爺爺墳上撂張紙,我才知道爺爺離開這個世界了。他的墳頭一堆新土,在春草茂興中顯得格外寂寞,紙幡花白,在風中亂舞。漫山野花爍爍,墳後的土坡上一片連翹花開成了金子。
我早聽說,這是他三十年前自己選擇的葬身地,經過了三位風水先生的鑒定才定下來的。為了防止別人開荒和佔領,他早早種下兩棵核桃樹。核桃樹才吐新芽,果絮繁盛,如果天不作害,該是又一個豐收年景。那一刻,想落淚,又終於沒落。那時候我還小,還不懂得淚水,還不知道此後歲月漫長的荒煙蔓草里,淚水是命運的一部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清明。
農曆里,清明是最重要的物候。此前為黃,此後為青,青黃在此節完成接頭,年景和炊煙的飄蕩似乎是由此開始的。爺爺一生歷經了七十一個清明,終於在第七十二個清明咫尺可期時,再無力承受活著的沉重,停住了。
我無法看見和惴測記憶之前爺爺的生活和命運,在我和爺爺不足十七年的接觸里,他算得上半個讀書人。爺爺寫得一手極優雅的蠅頭小楷,麻紙或者草紙上,雁陣一樣,整齊而活靈,似在飛翔鳴叫。寫的內容,在一九八二年之前是生產隊的勞動工分,後來是每天所做和油鹽醬醋的花碼。這些稱得上書法的毛筆字,一本本地存放在一口土倉里,和小麥和包穀在一起。後來隨著那間草屋的倒塌,它們便永遠地佚散在風塵里了。
好多年了,我回到家鄉,再也難得見到一頭豬了。但爺爺的晚年,是一直養著豬的,渾身漆黑、頭上三道皺紋的那種。商洛北部這地方,春夏時節多雨,連月不開,爺爺披著化肥袋子,頂一隻斗笠或草帽,在莊稼地里扒豬草。豬不見糧,全靠吃草,食量就大,一天要吃三大桶,所以他總是陷在草稞里。為了搶在別人前面打到豬草,爺爺總是早起,太陽起來,照耀莊稼地,照著他挪動的身影。豬圈是橡子木架成的,初秋陰雨天,會長一些木耳,一朵一朵的,採下來,洗凈,用鹽水和蒜泥拌了,非常好吃。豬有時候會和我們搶奪,搶到了,會笑。豬笑起來,樣子天真又快樂。
現在到一些地方,還能看到一兩間草屋,那是造假或作秀,目的不言皆明,並不是為了居住。爺爺到死,都沒有離開過草屋。茅草易腐,在老家這個雨寒之地,補草是清明前後必做的功課。山上割回來、經過一冬的風吹霜打都不倒不腐的茅草,一捆捆背到檐下,一把把遞上屋頂補到漏處薄處。
補草使用的工具,我大多忘了,但一種像寶劍狀的茅針記得最清。約三尺長,尖頭,上面七隻孔,那是穿草繩捆紮茅草用的。大人歇伙抽煙時,孩子們爭搶著把它懸在腰裡,衝鋒陷陣一回。後來年長,常常想到,兵械的源頭大概就是生活生產工具,而戰爭的源起,也是為了身之居,口之食吧。爺爺一輩子從東山到西山,從一茬茅草到另一茬茅草,從一碗粥到另一碗粥,從一個清明到另一個清明,何不也是一場屢敗屢戰的征戰?
一九八六年春,因為黃膽肝炎我休學治病。現在想起來,那是和爺爺走得最近、相處最長的時光。某一天,他給我送過一沓書,那是五卷本《毛澤東選集》。我極用心地讀完了它,因為第五卷的一些內容,我對一個神一樣的人、一些事件,有了一些存疑。後來這些疑慮漫漶到更遠的一些物事。
我至今不明白,爺爺為什麼會有這套書,為什麼要送給我看?書頁中我發現一些折跡,也許,在漫漫長夜裡,在饑寒的孤獨中,他心無可用,翻過它,讀過它,打發過一些愁苦,思考過某些事;也許,那是別人所為,他從不曾動過它,只是出於無意,保存著它。爺爺生活的年月,朝雨暮雪,風雲如晦,但那是一個不允許思考的年代。世事如謎,人亦如幻,許多人事都已無解。也許,它們本無答案,只是我們多想了,賤人自多情而已。
想起來,已經很多年沒去過爺爺的墳頭了。清明年年至,而我年年都在路上,這路到底將通往哪裡,有時候清晰,有時候又無限惶然。故鄉與異鄉,有時候只是近到一場薄夢的距離,我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和張望,卻也無力打通。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就像爺爺的蠅頭小楷,只適合紀錄雜事和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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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生於1970年,陝西省丹鳳縣桃坪鎮金灣村人。在外打工,並寫詩多年,在《詩刊》《青海湖》《中國詩歌》《山東文學》《五台山》等雜誌發表詩作若干,有數首作品入選全國性選集並獲獎。在當爆破工人時,寫下代表作《炸裂志》,受到廣泛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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