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陰影】一.海面

「最後,一切的恩怨都煙消雲散。兩人欣喜地牽起手來,邁開步子到沙灘上觀賞今晚的月亮。」

他寫完這一句便關掉機器,從屏幕前站起身來。書房的窗子是向外開的,風吹得玻璃微微振動——午夜將至,光明的庇護已失,窗外濃密的黑暗猶如曠野中流動的霧靄,又像孀婦眼瞼下深重的顏色;若是天氣晴好的日子,他可以從窗口直接望見對面海洋中心那座尖峭的島嶼,欣賞它灰色的岩壁,他的視力不算壞;間或有一些航船經過,帶來濤聲、汽笛,片斷的閃光和遐思之機。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今晚這一切都未曾出現,他感覺自己彷彿是黑暗中立不住腳的盲人歌手,比如聲調粗礪的荷馬或彌爾頓。但尚且不至於擔憂,他這樣想,因為咸濕的空氣和隱隱約約的水聲仍然將大海帶到他眼前——他此刻正安居在海濱,這一毋庸置疑的事實就足以安慰他自己了。

大海啊,他喃喃自語道。自十五歲第一次見到大海時起,他便認定這是他唯一的歸宿;也正是因此他才在不惑之年毅然離開梅雨的南方,攜妻子在臨海的石子鎮住下。之後他曾不止一次地訝異自己為什麼這麼晚才接觸海洋。他靠給專欄寫文章謀生,但事實上連他自己也知道專欄寫作這回事兒早已行將就木;另外,酬勞也低得可以,甚至沒法支持他買到一套最臨海的房子——他只能儘可能買得靠近大海來安慰自己。但寫作對他來說同樣重要,妻子也支持,他們的愛情便是由此起始;不過,更可能的原因是,寫作之外他一無所知。

陳克水今年四十九歲了。

這時他身後的房門傳來兩聲異響:一記草率的叩擊,接著是女人遲疑的問候。「寫完了嗎?」

「差不多了;沒事,進來吧。」他隔著門對妻子喊道。

門口露出一張拘謹的、略顯蒼白的婦女的臉。她把門微微打開,上半身整個探進來,眼睛不時眨動著朝里張望,並對丈夫笑笑。男人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古怪的站立姿勢和隱秘的表情。她的眼睛張得很大,鼻翼緊縮起來,嘴巴內抿;可這對他而言好像無關緊要——檯燈光使整個房間都變得柔嫩並且靜默,一切似乎都可以容忍。

「我不進來打擾你了,你好好弄吧,餓了的話廚房有水果,給你切好了;我先過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噢。」她這番話既自然又悅耳,聽了很難讓人皺眉,完美得猶如劇中人的台詞。

「好的。」男人回答道。隨後門悄悄合上,他於是又被拋擲在海平面上最安靜的地方。燈光灑在他周圍。他要寫的其實早已完成,剛才的回答是下意識的——至於出自哪種意識、誰人的意志,他也不得而知。現在他連自己的呼吸都能聽見,不,不僅如此,還有廚房裡水果的聲音,書櫥和書的聲音,還有已經熄滅的液晶屏幕的聲音……他在想之前的回答或許只是想換取這樣一個時刻,一個與上空的神交流的時刻。可他轉念又想到自己是不信神的,況且也沒有雷鳴閃電的神跡供他瞻仰:頭頂有的只是天花板。

他踱步到書櫃旁,取出一本銀色封皮的《奧德賽》;趁這會兒再讀點書吧,他一邊想著,一邊翻開到中間某頁:

「我在海上久飄零,遭逢過諸般不幸。」

這個句子從書頁中迸出來擊中他的心。他又回到書桌前想要寫點什麼,可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有打開電腦。他就這樣在光暈中央坐著,所陪伴他的,仍然只有書、窗戶、大海以及沉默……風從外面吹進來,他不禁深吸一口氣,呼出,隨即發現自己流下了眼淚。這可不尋常!他想,自己已經鐵石心腸得太久,甚至記不得上次流淚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太累了吧,他關上燈,帶上門出了房間,沒有進廚房,而是徑直邁向卧室,妻子已經躺在那裡。

「生活:刀尖,愛人在上面——她等待刀尖已經太久。」推門進去的一剎那,他的腦海中划過茨維塔耶娃野火般的詩句。

卧房的窗戶正對的是居民區,因此不顯得那麼昏沉,有一些光從薄霧般的窗帘中透過來,屋裡像泄進了銀色的沙。她把耳環,手鐲都擱在床邊的櫥子上,不像以前那樣收進抽屜里。玉的紋路像暗涌的海浪。他看著她熟睡的臉龐,莊重如希臘風格的塑像,閃著象牙色的光芒;他此前因為哭泣而激蕩的心在這張臉龐面前慢慢安穩下來,彷彿從波濤洶湧的海面沉入幽冥的海底。他想要湊上去親吻她,在彎腰下去之後又宣告放棄。他們的臉只相隔了十幾公分,她的鼻息也不曾撲到他面孔上;他不想打攪這個時刻。他在她身邊躺下,滿足地閉上眼睛。他彷彿感覺到自己把什麼東西全部交付於她。夢裡他和她在暴風雨大作的海面上出航,兩人在甲板上舉行婚禮並且做愛,身體扭動得宛如海蛇。她的面容衰老而他年輕如昨。

他的清晨是從一片模糊開始的:睜開眼睛,發現櫥上的耳環和手鐲已經不見,身邊也是空空蕩蕩的,只有木頭反射的赭紅色光芒在空氣里打轉。窗帘捂不住春日的陽光,時候不早了,房間里分外明亮。他起床洗漱,路過廚房時發現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她準是一早就去置辦日用品了,總是這樣,他想,順便憶著昨夜的夢。

等他坐到餐桌邊準備用餐的時候,夢已經被蠶食乾淨。他打開新鮮的牛奶,把盤子拿到面前,並伸手抓取裡面放著的三明治。他發現盤子挪開的地方擺著一封信,用紫色信封包著,封面上沒有字。

他從椅子上起身把信拿過來,撕開封口,拿出兩張信紙。墨水干透了,顯然不是新寫的;他有多久沒有見過妻子的筆跡了?在嫁過來之前她是個頂好的作者。可之後她慢慢不再寫了,通信也不多;打從搬到石子鎮之後,她連過去的那些好夥伴都不再聯繫,似乎與世隔絕了。長年不伏案,不知哪天起她摘掉了過時的圓框眼鏡,雖然那是他心中美的象徵;再過些日子,她去鎮上把戴了有一陣兒的牙套取了,宛如卸下沉重的封印,從此與憂愁揮別了。他努力使自己從這些幻想中擺脫出來,去認真閱讀信中那令人顫抖的開場白。

「親愛的: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開口,說出這些我自己也難以忍受的話來。我只能告訴你,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我們已經享用了無數的幸福,而這一切全都是你帶給我的,我感激你,也愛戴你……可是我再也無法不去鬥爭了,海風要把我的骨頭吹得散架,把我吹得不像個人了!我對這兒的一切都充滿了依戀和懷念,可唯獨缺乏激情;我已經沒有火了,不再是個染著紅色頭髮的小孩了,可我依然嚮往。所以我決定寫下這封信,決定遠離這一切,去過自己幻想中的日子,是的,幻想。我到了這個地步還沒有放棄幻想,多麼可笑啊!

原諒我沒有告訴你,因為我知道一旦說出口或者直視你的眼睛,自私的魔力便會失效。你像是扎在岸上的錨。啊,又是海洋,糟糕的比喻,你看我都多久沒寫了,都不會寫了,都寫不好了。

我又要沉醉了,不行,我不能再寫了,天就要亮起來,我要出發了。我不會告訴你我的去處,我不想再銬上腳鐲了,它會讓我溺水的……願你在石子鎮一切都好,午餐也已經準備了,在鍋子里和冰箱里。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可我有時候真的不那麼快樂……嗨,嗨,樂觀一點吧,這也是對你的解脫,不是嗎,你也可以去尋找……

吻你,早安,愛你的琳。」

他讀完最後一個字,眩暈立刻漲潮,拍打堤岸,捲起石子和動物殘骸,將理智吞沒。他站起來又坐下又站起身來,把椅子向後踢去。他繞著餐桌踱步,速度不快但步伐卻歪歪扭扭的沒有章法。雙手背在身後微微發抖,右手還攥著那兩張信紙不放。窗外,一支喪葬隊伍恰好在這時經過他的屋子,發出喜喪並重、紅白相間的調子,宛如莊重的輓歌,也宛如馬戲。他的憤怒和悲哀在小號和銅鑼的聲音里被隱形了,像一抔土蓋上另一抔土。

等這煞有介事的儀式結束,他慢慢恢復了神智,於是把椅子扶起,重新坐下來。這時他才意識到第二張信紙沒讀,於是急忙打開;手心的汗把紙浸得更白了。

上面的內容全都用粗重的黑筆劃掉了,但字跡還勉強可以辨認;這顯然是一份草稿,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將其保存下來,一併裝進信封里——

「親愛的:(這一行劃得格外用力)

我昨天在外面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據說三十年前那場毀滅性的颱風不是孤例,很快又會有新的災難降臨了……我想暫時去別處躲避一下,不用擔心我……你也趕緊離開吧。希望我們都能太平無事,希望……

愛你的琳。」

這封信寫得毫無邏輯且充滿矯造,他不禁開始思索妻子為何這麼做;可信中那草草掠影的風暴卻一次次拗斷他的思考。他難以集中精神,鼻尖也滲出汗珠,時間在晴朗的海風中高高拋擲著流向遠方。他捶了下桌面,拿起外套動身向外面走去。他出去並不抱著尋人的目的,更不會因為失去聯繫而報警:他心裡清楚這並非一場失蹤,而是一次有預謀的出走,一次報復。他在事件的中心窘迫不堪,猶如荒島礁石上赤腳的魯濱遜·克魯索。

大約要上午九十點鐘了,他想著,從沿海逼仄的巷道中走出,直到開闊的地方去;一旁的民居里剛剛冒起洗漱的聲音。說是開闊,其實也開闊不到哪兒去:馬路只可供一來一往兩股車輛行駛,兩旁樓房的屋檐止不住地向外擴張,在道路上侵佔出巨大的長方形陰影。棕櫚樹預支了其他地方夏季才有的濃密的綠色,視線遠處,一輛紅色的雙層巴士正搖搖晃晃地開來。一切都變得緩慢、懶惰而憂鬱——一種抽離了意義的,更接近於虛無的憂鬱,宛如招搖的、樂器狀的棕櫚樹葉。那味道是苦的,他尋思道。

他走在大街上,隔著一層衣物仍能覺出太陽的厲害;他彷彿看到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如何慢慢睜大眼睛,就像所有海明威小說里寫的那樣。身邊的人們用拗口的土話交談,他聽不明白。兩個中學女生正面紅耳赤地辯論著什麼,而店鋪里是一聲長似一聲的吆喝,門口那塊漆得破舊的招牌上寫著當地的特色飲食;它懶散得快從上面掉下來了。

再接下來是鎮上唯一的廣場,這天恰好撞上集市,全鎮的人都湧向這裡。他走上石頭鋪成的、高低不一的小徑,腳邊的乞討者哭泣得格外賣力,全身都皺起來,像一具具受難的黑色的繭;可即便如此,他們嘴裡喃喃的仍然是當地方言,這使他莫名地惱火,甚至想啐上一口。

一些裸露身體的黑姑娘們在廣場中央轉圈跳舞,唱著難聞的古調。她們全身所佩的飾物都可供出售,或許還有她們本人。他走上前去,分開邊觀看邊鼓掌打節拍的人群,一會兒又默默退回來,慢慢走開了。

廣場上其餘的攤位則出售一些油炸的食物,他一樣見得多了;只是煙熏傷了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坐在一旁青灰色石階上歇息片刻;而即便如此,仍有人的聲音在他耳邊吼叫。他尋思你們這些人都是誰啊,又感覺對這一切已再熟悉不過了。過了一陣兒,他繼續往前走。臨近中午,街道兩旁的飯店紛紛開門營業;他經過的每一塊招牌上都布滿油污,都寫著:供應海鮮……

他咀嚼著這些風景的全部意義,像面色黝黑的婦女嚼著檳榔。口腔酸澀時他不停地想起呼嘯而來的雨水和猛烈的風,想起一些死死釘在岸上的錨,巨大網兜里翱翔的魚,石灰色翅膀的海鳥們迅疾而驚懼地扯開一道口子——災難的意象攫住了他,他突然覺得面前的一切是如此難以忍受;他開始後悔沒有把妻子的信帶在身邊了;那些荊棘色的字句將他刺醒,他的視力漸漸恢復,莎士比亞、荷馬和彌爾頓的陰影此刻在他的眼前煙消雲散。他發現自己已被巧手的漁家女織到一面網兜里,再難脫逃。他轉過身,背對內陸朝海邊走去。

多年前,當他決意南下沿海定居時曾四處考察過,石子鎮一開始並非他的第一選擇。是一次偶然經歷中的某些因素讓他動心留下:一次獨身前往,海邊小屋裡的談話,和兩個故事。那時他在一座由一些邊角料搭成的棚屋裡坐著,等待些什麼。海風把屋子吹得鼓起來,他的眼睛眨了兩下,進了鹽。一個男人端著茶水從外面進來,坐到他對面。男人和他絮叨著海邊的風景,港口一望無際的藍天或絞痛的烏雲,這些他早已聽慣,不怎麼注意了,直到他們談起三十年前那場災難,他才打起精神——那時有被風卷到空中,鋪成大字的女人;有倒伏在地面上仍被向後拖去的樹;有懸浮的車輛、屋頂和花瓣,孩子,孩子們在防風掩體中和倖存的男人們跳舞。

他一步步走著,離海邊越來越近,而那些細節也愈發生動起來,像孩子在手中把玩的閃爍的沙粒;他猜想風暴來臨那天,天氣定與此刻大相徑庭:此刻天空是無限近似於透明的藍色。忽地兩個災後的故事在他腦海中幽靈般浮現,沒有場景,只有一些概念、文字或框架性的東西,猶如水手出航時仰賴的濕漉漉的繩索。

故事一。一個男人在鎮上受災最嚴重的地區周圍不停遊盪,腳步匆匆,眼睛始終盯著那些廢墟。他身著黑衣,如一面影子在大地上旋轉,走甚至跑,卻從不與人交談,也不說一句話;某一日,他無意中妨礙了某戶人家重建樓房,用腳踩住地上斑駁的瓦礫,於是被敏感的男主人揪住毆打。在警察局,他告訴工作人員自己是個詩人。行走是因為焦慮,焦慮自己天才的頭腦或許也會毀於某場風暴,焦慮自己失去唯一的靈感來源,家鄉的原風景,從此無法寫作。「重建是背叛的變種。」而詩人因為這句話被留在那裡整整一年。至於他究竟是否寫作,沒有人知道。

故事二。災後幾個月,一家理髮店重新開張,周邊的人們過夠了無法梳洗的日子,排隊打理頭髮的人一直堵到了街對過。老闆娘樂滋滋地忙這忙那,光洗頭水就燒了十幾壺,從開張干到打烊。第二天晚上,她把代表營業的燈牌熄了,準備回家睡覺,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隔著毛糙的玻璃門看不見對方的臉。她想著做最後一單生意,就跑去開門,結果發現是她受災以前一同廝混的情人:與丈夫同舟共濟的這些日子裡她把他完全忘了,此刻也愛不起來——他的頭髮亂如蓬草,高高地堆積在灰黑的面龐上方。她咬咬牙讓他進來,他說,給我剪個頭,給你錢。女人還是心軟,幫著他弄了個乾乾淨淨。屋子裡燈光昏暗,一番手腳動過之後,他重新變得俊美了,又像那些故事裡勾引少婦的浪蕩小子了。她看著鏡子里的人,意志又飄蕩起來,不禁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溫軟地向下按壓。男孩卻騰地站起來,摸摸身上的口袋,掏出幾塊錢,不夠,又脫下鞋子。他說這是我欠你的,隨後赤著腳走出了理髮店。

這兩個故事每每燃起他心中的蒼白的火,他此刻猜想著那兩張冷漠的、咬著牙的臉龐,一步步離水更近了;或許是因其具有的那種非理性的激情,猶如但丁或荷馬筆下風雨搖蕩的海洋的藍色化身,一次次震撼著他。也正是因這兩者,他選擇在此住下。

到達目的地,風吹得更緊了,也更咸了,他眨眨眼,進了幾粒鹽。沙灘邊是連綿的山壁,有石頭從上面滾下來,掉進水裡。一根滾木從海里衝上來,橫亘在視野里,接受海浪枯燥的拍打,一下,一下,一下,又許多下,它在無數的顛簸中終究斷為皺巴巴的兩節,朝著不同的方向划去,繼續分別接受成倍的拍打。港口離這兒還遠,況且捕魚季未到,還聽不見船聲和魚的撲騰;只有水和沙子交合的聲音,像老人徹夜冗長的鼾聲。

一隻黃棕色的、帶斑點的狗從遠處有堤壩的地方慢慢跑過來,毛髮在海風中舒展。在它身後,一串鈴鐺狀的腳印正不斷延伸,隨即又陷進一串更大的人的腳印里。一個戴著眼鏡、穿著涼鞋的男人追著它跑,他胸口的毛髮也在澄明的空氣中無聲地飄揚著。說啊,說句話,說……沒人開口,狗也不叫喚;腳落在沙子上的聲音也一點點拋遠了。

只可惜此時沒有漲潮……漲潮過後會有新鮮的貝類和別的什麼衝到沙灘上,到那時一些孩子便會現身,在曬得暖彤彤的洞穴里尋找寶藏——有時是彩色玻璃,有時是活動手腳的蟹,有時是空無;他們會舉著空無手舞足蹈,就像他們躲在災時的掩體中時所做的那樣。

一切——連同當下的風景,和之前所看到的所有事物,就像腳印陷進沙子一樣,慢慢滑入一種自然的、非理性的氛圍中去;只不過這並非激情,而是它的反面:正如之前所提到過的,憂鬱——一種潰爛的慵懶。妻子的憂愁在他心中種得更深了;那屬於她的、巨大的陰影褪去之後,生活失去庇護,露出它蒼白的內襯,連著火焰與繆斯的幻想也一併消逝了,留他獨自曝屍於大海灰綠色的波濤中間;白色的泡沫鑲著它的邊,平日里總是如此,唯有一些世所罕見的風暴來臨時才轉為惡毒的暗紫色。它惡毒得也太少了。

在他等待期間,海灘上突然浩浩蕩蕩來了幾十號人,其中有些穿著與時令不符的奇裝異服,顯得陣勢頗大。他行將枯萎的期待又綻放了一回,把眼光落在那些傢伙身上。他們紀律井然地搭好簡易的棚子,又在棚下支起供人休息乘涼的桌椅板凳。為首的吸著香煙,在吞雲吐霧的間隙大聲嚷嚷一些難懂的專有名詞。偶然間他的目光與那人相撞,於是那人不再嚷嚷,扔掉煙頭並將其踩滅,接著叫一個助理模樣的人過去,同他耳語幾句。

助理一步步朝陳克水走去;他的身體向前傾著,又不自覺地向下稍稍彎曲,很自然地顯出一副謙卑的姿態。他向他說話。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劇組最近在這兒拍片子;小成本,都不容易,現在這個場景已經卡了有些日子,能不能麻煩您先暫時到別的地方休息一會兒,抱歉,真的抱歉……他的聲音悅耳得猶如無風的夏日酒吧里一杯鑲著冰塊的苦艾酒;而陳克水想到的則是另一種,裝在綠色玻璃杯里的廉價玩意兒;一隻蒼蠅的屍體正漂浮在芬芳的水面上。他一陣噁心,知趣地往另一邊走去。他慷慨地把大海施捨出去。

他走得很慢,由於背對劇組的朝向,他們也沒有再來催促。那些人究竟說些什麼他仍能聽見。不外乎聲嘶力竭的動作指導、一次又一次的準備事項,總之一概是外人難以理解的語言,在陳克水的耳朵聽來,與鎮子上人們的方言並無區別。陌生的語詞和語詞之間能有什麼區別呢?終於,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女主角嘹亮地喊出她的愁緒,聲音在海風中,在兩面山壁夾著的沙灘上,在永無止息的波濤里回蕩——「你到底還想要些什麼?給我個解釋!」

「你到底還想要些什麼?給我個解釋!」他把這句話自己重複了一遍,並確認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對他而言,這句話打開了他心中最深處那座黑色的屋子,光亮如海浪般沖刷進去。他記得曾有過某些時刻,或許是聽到那兩個故事的炎熱午後,或許是其他時候,自己短短地拿著青銅色的鑰匙,敲著屋子的窗沿;屋裡有人打開門,放他進去……只是之後的記憶都無可挽回地消逝了,他感到自己數十年的寫作除了糊口,僅僅為了這一件事而已;不,糊口活下去或許也是為了它——為了回想起屋子裡的裝設,或再次進去看個究竟。而如今,機會似乎就在眼前了,只要男主角說出下一句台詞——

那穿著淺藍色禮服的男人正直冒汗,眼睛被太陽刺著,只能微微睜開。他的嘴唇乾得發皺,對面那個吸著煙的男人正指手畫腳地讓他做些什麼。下面,我該做什麼?……他卡殼了,面對著空曠的海灘發獃長達一分鐘。門再次鎖上了,一切回到黑暗中,門外是導演憤怒的吼叫,然後是助理諂媚的勸解聲,再之後是重整旗鼓……這期間,海浪的聲音從未斷過。陳克水覺得一種不屬於他的語言輕易地操縱了他的思想,這使他覺得屈辱,他想用自己的聲音去咒罵——他也卡住了,說不下去。晦澀的台詞過早榨取了他的舞台生涯。他開始懷疑那屋子裡其實空無一物,正如生活的原型:驚心動魄的歷史和索然無味的現實的混合物。他往回走,往城鎮走去,而女人的質問仍一遍遍迴響在海邊單調的山谷中央:

「你到底還想要些什麼?給我個解釋!」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鎮子的另一頭,與另外的省份接壤的地方,各式各樣的人聚居在這兒,以許許多多的姿態:跪著、躺著、坐著。他們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彷彿雨滴從來不會在他們頭頂落下似的。巷道里兩個滿身泥污、頭髮蓬亂的孩子正追逐著正午的陽光;他們的父親靠在一塊破破爛爛的門楣上眯著眼吸煙。而他感覺,生活的本質並沒有改變,只是空氣里蒙上一層灰,而人們也更能忍受灰塵而已——這樣輕蔑的想法持續著,直到某座房子門口的一個女人忽然叫住他。大爺,要快活嗎?三十塊一次。她的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甚至帶點官方味道。陳克水轉過頭打量著她那件毫無品味的酒紅色針織衫和喪氣的黑裙子,又看看她層層剝落的纖細的臉。

他沒有立馬應答,而是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打扮:老式的皮鞋、冷淡的白襯衫和一成不變的黑色外套。他穿得彷彿一個趕往教堂禮拜的基督徒,又像自殺之前鬱鬱寡歡的中年知識分子。他盯著她的眼睛看,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把眼神挪開,嘴上卻重複著招徠生意的話。他點點頭,把踩過沙灘的皮鞋在門前水泥地上使勁蹭幾下,隨後一躬身隨女人走進那間黑洞洞的閣樓里。閣樓里濕氣很足,他暗想該有蝙蝠入駐。要挑挑嗎,姑娘們,最好的加十塊,一個小時。女人矯柔的聲音隨著她的步子一同在髒兮兮的地板上泛起回聲。

加吧。他甚至想到自己已經躺下了,躺在光溜溜、凉滋滋的床板上。床板下壓著數以百計嚶嚀的昆蟲,他下身軟綿綿的宛如滴出液體的殘燭;女人,沒有面孔的女人正坐在一旁的桌前梳妝。

他走到盡頭的一間房裡,推開門。裡面的女人朝著窗戶抽煙。聽到門板的聲音,她的頭慢慢垂到胸口:她蜷著身子開始哭泣,冒著火星的煙頭燙著她長有疤痕的手臂。

不做了。今天不做了。你把加的錢拿回去好嗎,換一個,換一個。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走近了一步。

真的不做,求你了……能讓我一個人呆著嗎,明天再來也行……

可我只想說說話。他靠到床沿,脫下一隻皮鞋鬆鬆腳。她蜷得更加厲害,彷彿母體內受驚的胎兒,發出歇斯底里的喊聲。怎麼了?……你也是來嘲笑我的?笑我本地土話說不利索,只會講這種怪腔怪調的普通話,不像你那個騷得發浪的初戀情人?那你去找她啊……幹嘛來這兒尋我的開心?

即便從她含混的、刻意掩飾的口音里,我也足以得知這樣一個事實:她出生於低地的南國,我的故鄉。她的咒罵使我醒悟,彷彿有一把生鏽的鑰匙塞到我口中。我沒有退錢,說了抱歉便轉身出去,離開那幢閣樓,離開魚龍混雜的人群,回到帶有石子鎮口音的中心地帶。街市上的人更多了,許許多多的詞語碰撞著我,而我甘之如飴。在午後溫柔如聖的陽光中我預料到這樣的日子不會很多了;我將回到低地的故鄉去尋找屋裡唯一的秘密。我不必像妻子說的那樣躲避風暴,我去追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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