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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鳥鳳凰,日以遠兮——屈原

最近的熒屏上,最熱的電視劇當屬《羋月傳》。雖然我不太理解為什麼這部劇能讓女孩子們如痴如狂,但它確實達成了一個很難得的目標——向大家普及戰國時期的人物和知識。至少老婆在看完之後,一直抓著我問歷史上是否真的有羋月這個人、秦國的歷史和世系、楚國是怎麼回事……還有,羋月和屈原是不是一家子!

其實從史實上來說,屈原出身於羋姓屈氏,是楚國的重臣,更是最著名的文豪。羋月在歷史上的原型是秦國宣太后羋八子,她留在歷史上的記載很少,詳細出身現在已經無法考證了。雖然他們都屬於羋姓,但很難算是一家,更沒什麼深層的關係——因為在上古時期,姓和氏的含義要遠比現在複雜的多。

在秦漢以前,姓所代表的是一個非常廣義的概念。舉例來說,屈原的屈氏、楚國國君的熊氏、名將白起的白氏等等,都歸屬在羋姓下面。同一個姓所代表的並不見得就是同一個祖先,更多的是代表大家許多年以前來自於同一個大部落。比如黃帝部落的大都是姬姓、炎帝部落的都是姜姓等等。

一個大部落中,自然又會根據血緣形成不同的家族,這就是真正代表了遺傳關係的氏。有時候,一個大的氏族也會隨著後代的遷徙逐漸分成不同的氏,比如秦國的嬴氏和趙國的趙氏,雖然向上可以追溯到相同的先祖,但隨著祖先被分封到不同的地方,就從原來的嬴氏演化出新的分支氏族了。

至於出身已經完全不詳的羋八子,和屈原是一家的概率是很小的。真論起關係來,屈氏倒是和楚國的國君熊氏更近一些。屈氏的先祖,是當年楚武王的兒子熊瑕,因為被父親分封到了屈邑,所以他的後代就用「屈」作為自己這一分支的姓氏,和國君一系的熊氏區別開。這麼算下來的話,屈原其實可以算是楚王的堂兄弟。

有關屈原的具體生平,現存值得參考的史料很少。戰國時期,文字並不統一,位於南方的楚國更是和中原各國有著較大的文化差異。那個時代人們還在用竹簡書寫,遠不如後來的紙張方便,所以就算是國君,在史書中也攤不上多少篇幅——屈原作為一名普通臣子,能得到的記載就更少的可憐了。和後世大詩人們詳細的記錄相比,我們只能對屈原的一生進行一個極為籠統的描述:

屈原出生的年代,是公元前 340 年,戰國的晚期。經過連年的廝殺,春秋時曾多達上百家的諸侯國大都已經滅亡了。在這座以天下為名的血腥角斗場中,活下來的只有七名最強者——齊、楚、燕、韓、趙、魏、秦。

(戰國七雄示意圖)

作為倖存者之一的楚國,在這七國當中是歷史最悠久的老牌列強。秦國的建國時間比楚國晚二三百年,祖上只是周王室的馬夫而已。齊國和燕國是武王伐紂後分封的,雖然建國早,但燕國一直僻處北疆,荒蕪落後,大家都不帶他玩;齊國倒是根正苗紅的姜子牙之後,不過到了戰國時,公室被田氏篡奪,王座上坐的已經不是當年齊桓公的後人了。至於韓趙魏三國,其實就是三個逆臣,靠著分割原來的主家晉國而上位,底蘊更難以和老牌列強相比。

相比之下,楚國和其他諸侯都不太一樣。其他國家的出身,大都是從周天子的後代或者功臣們分封而來。而楚國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炎黃時期的火神祝融,原來也是居住在中原,後來在和商王朝的衝突下逐漸南遷,定居在現在的長江流域一帶。在周朝代商的過程中,楚國這一支也出了很大的力氣,周成王就順勢把南方一帶都分給了楚國,讓他去鎮壓南方的各大小部落。

那時候,文明的重心是在中原,楚國在其他諸侯的眼裡,就像是我們現在看東南亞各國一樣,總覺得是不怎麼文明開化的蠻夷。而楚國人倒是也光棍,你們不是說俺家是蠻夷嗎?那俺就是蠻夷,蠻夷就不用照你們的規則玩了對不對?來人,從今天起楚國就不稱爵位,改稱王了,咱也和周王平起平坐一把!(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

這就是為什麼在春秋時期,常常能看到別的諸侯國都是「某某公」、「某某侯」,到了楚國直接就變成楚成王、楚莊王的原因。而且楚國也確實沒辜負自己稱王的決心,在幾代楚王的努力下,在長江流域打下了一個巨大的疆土,將無數部族壓制並吸納到自己的體系中來。同時,楚國還和齊國、晉國等中原霸主多次交戰,打的有聲有色,逼著中原諸侯們承認了楚國的地位。楚莊王能在春秋時期稱霸,敢於問九鼎於周天子,無不彰顯了楚國的強大存在。

到了戰國時期,雖然受到後來崛起的吳、越等國的威脅,但笑到最後的,依然是楚國。等到屈原出生的戰國晚期,楚國已經一統長江流域,在吳起未竟全功的變法下國力強盛,稱雄一時。不過這個時候,各列強都已經完成了對小諸侯的吞併和內部改革,秦、齊、趙、魏、韓的國力也都逐漸達到高峰,每個國家都希望能將其他諸國踩在腳下,踏上至尊的寶座。

屈原就是出生在這樣的世界。屈氏在楚國是皇親國戚,在屈原出生的時候,屈氏和景氏、昭氏依然並稱楚國公族中最大的三個分支。可以說,屈原在楚國雖然不是王族,但也是妥妥的豪門貴公子,是處在金字塔頂端的那一小批人。

當然,就像所有的主角一樣,屈原從小就酷愛讀書,他的大貴族身份也保證了他能收到當時最好的教育。在為楚國公族子弟們開設的學宮中,他始終是名列前茅的好學生。在後來的傳說中,關於小時候的屈原,還有個段子——

傳說,屈原在上學的時候,每天都第一個完成學業下課,但是常常很晚才回家。他的家人都感到很奇怪——這孩子中間到底去哪裡了呢?有一天,他的姐姐悄悄地跟著他下課,結果發現屈原居然在回家的路上找到了一個隱蔽的山洞,他把這座小山洞改造成了自己的書房,不僅存放學宮教授的經典,還把那些學宮裡不會講的、從山野百姓間聽到的山歌俚曲都記錄在竹簡上,珍藏在這裡。

有天,屈原又照例躲到自己的山洞裡去讀書。不一會,外面烏雲密布,暴雨傾盆。一個身上裹著獸皮樹葉,好像野人一般的老者為了躲雨,也來到了山洞裡。看到有個小娃娃在裡面,老者愣了一下。屈原倒是禮貌的向老者見禮,然後繼續讀書。老者一言不發,在旁邊聽著屈原把自己的藏書都誦讀了一遍。等外面雨過天晴後,老者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卷玉簡送給屈原,然後便飄然而去,不見蹤影。屈原將玉簡貼在眉心,神識投入其中,赫然發現其中記載著各種楚國的特有功法,許多更是失傳已久的上古神技……

這石洞藏書、野老傳經的段子大家不用太當真。總之,我們的主角屈原,順利的從孩童成長為一名傑出的「公子」——在春秋戰國時期,公子一詞專指公族之子,也就是國君家族的少爺。很快,當時的國君楚懷王就聽到了屈原文武雙全的名氣,於是就將他招至身邊,任命年輕的屈原為楚國的「左徒」一職。

楚國的文化很有特色,是一種上古文化 + 周文化 + 當地民族文化的雜糅,和中原諸侯們從周王室傳承而來的文化禮儀頗有不同,其中之一就體現在政府編製上。這個「左徒」的官職,在中原各國都沒有,現在我們已經無法得知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官了。不過,從最早的可靠史料《史記 - 屈原賈生列傳》中可以得知,此時的屈原「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是個能力很強,責任也很大的官員,可算是楚國的重臣之一。更重要的,從「嫻於辭令」這一點來看,屈原應該是在這時候就開始了他那些流芳千古的創作。

雖然中國的文明可以上溯很多年,文字的出現也非常早,但在文明發展的初期,文學還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上古之時,文字僅被極少數人掌握,只有到了某些關鍵的歷史轉折點上,人們才會無比吝嗇的將這些彷彿帶有魔力的符號小心地刻在骨板上、鑄造在青銅器中,用來記錄重大的事件。

這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選擇,不夠發達的生產力,支持不起大的上層結構。資源的匱乏,使得人們更不能隨意浪費寶貴的金屬等材料來記錄一些沒多大意義的文字。你想宰幾頭牛刻篇日記?用光一年份的青銅和蜂蠟來鑄封情書?——就算是天子諸侯也經不起這麼敗家!

好在,從商代開始,人們發現了一種很可靠的材料——竹子。相比木頭,竹子的紋理可以讓人們很方便地將它剖成又長又平整的竹片,用這些竹片代替骨板來刻字,實在是又好用又經濟。一篇典謨,只要一卷竹簡就可以輕鬆帶走,這可比原來厚厚一疊烏龜殼強太多了。

從此,文字就開始逐漸流傳開,從極少數人的秘傳,變成了貴族階級都可以學習掌握的知識。從商到周,掌握這一技能的人越來越多,文字記錄的範圍也從原來的僅限重要大事逐漸推廣到各個領域:政府中的人,用文字抄寫公文和日常工作記錄;市場中的人,在竹簡上計算貨物和賬簿;國君身邊的人,如同微博控一樣恨不得將國君的一言一行都發個帖;出去採風的人,把百姓們唱的每一首歌都鄭重的記載下來……

文字,彷彿和農耕一樣,是這個文明與生俱來的天賦。

理所當然的,得到普及的文字開始承載藝術。上古先民,最早出現的藝術之一,就是從勞作、祭祀等活動發展而來的歌和舞。雖然我們已經不知道炎黃之時的歌舞是什麼樣的了,但是周朝以來的禮官們還是儘可能記錄了當時各地的官方和民間歌曲,這些歌曲一方面是提供給當時的政府機構作為施政參考,另一方面也逐漸成為貴族階層的教材——貴族出門不能張嘴就是「您吃了嗎、再干一盅」,得來一段「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才有范兒嘛。

等到了愛唱歌的老爺子孔丘手中,他不僅將這些貴族專屬的知識變成了面向士族乃至百姓們敞開的寶庫,同時還對這些歌曲進行了進一步的編選,形成了最早的一本流行歌曲集——《詩經》。為了防止後來的年輕人跟流行歌曲學壞,孔老爺子還專門囑咐大家:詩三百、思無邪——這些都是很好很正經的歌,你們可別往歪處想!

確實,詩經現在讀起來,感受到的並非歪風邪念,而是原始樸素之美。他們描繪追求女孩子,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而不見,搔首躊躇」、「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他們描繪友情,就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他們描繪日常場景,就是「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十畝之間,桑者閑閑」。這些詩句非常的大方自然,沒有什麼額外的想像和手法,但卻能描繪出一派安寧和諧的景象。

楚國人從性格上來說,要比一板一眼的中原人更加熱烈浪漫。文學這種新潮藝術在楚國當然更是大受歡迎,但凡事都要和中原一爭短長的傲嬌楚國人,才不稀罕跟著中原人唱那種四字一句的歌,多土!我們楚國,就要有自己的 Style !

恰好在這個時候,他們擁有了屈原。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先祖和神明,乃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事務之一。自從屈原當上左徒,楚國的祭祀音樂就為之一變,從原來四平八穩的「恤顧怨萌,方正公平」一下子變成了屈原新編寫的《九歌》,這組歌曲分別頌揚各位神明和先人,極盡華美之能——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東皇太一)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湘君)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東君)

登崑崙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河伯)

據說,《九歌》脫胎自夏代傳下來的上古頌歌。這一說法是否可靠現在已經無法考據,但是屈原所加工過的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有著非常獨特的韻味。這些作品不但帶有彷彿傳承自上古的蠻荒之美,更有著奇詭壯麗的想像,以及楚國重神鬼、好巫風的濃厚特色。如果將田園氣息的《詩經》比作紀錄片、鄉土片,那《九歌》就是重金堆砌的魔幻大作,主角們動輒就乘龍飛天、摘星弄月,分外的引人注目。

在《九歌》之中,最出色的不是前面八首,而是最後的《山鬼》和《國殤》。《山鬼》中描述的,是以山嶺為家的林中女仙,有著絕世的容貌和身姿。她隱居在深山之中,與花草靈獸為伴,等候著心中的愛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芬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國殤》擺脫了其他九首詩歌奇幻迷離的風格,完全是另一種鐵血硬漢的陽剛之美。屈原是帶兵上過戰場,和虎狼之秦正面拼殺過的,對真實的戰爭深有體會。在他的詩句中,沙場上戰車滾滾,旌旗蔽日,箭矢橫飛,白刃相接的景象被描繪的淋漓盡致。尤其特別的是,這首詩描述的並不是大軍出徵得勝的主旋律,而是一支小隊伍遇到敵軍主力後奮戰而死,英魂永存的悲壯信念: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楚人簡直愛死了這些熱情奔放的詩歌!屈原的大名從此傳遍國內,國人都知道出了一位賢良且有才的大夫。楚王隨即將更多的重要工作委託給他,除了日常內政、諸侯會盟、隨軍攻秦等以外,還讓他繼續推進楚國一度中斷的改革。

戰國是一個社會制度變革劇烈的時代。秦、楚等七豪雄,無不是因為內部改革而國力大振,才能在這弱肉強食的叢林中存活下來。改革必然伴隨著陣痛,而當被觸動既得利益的階層進行反撲時,最容易被推出去當替罪羊的,往往正是那位可悲的改革家。商鞅是這樣,吳起是這樣,如今輪到屈原了。

敵視改革的貴族、嫉妒屈原的同僚,都開始向楚懷王進讒言中傷屈原。懷王優柔寡斷,好聽人言,看身邊人人都說屈原不好,就開始疏遠他、厭惡他。很快,懷王剝奪了屈原的左徒一職,將他降為低級官職三閭大夫,並將他逐出都城,流放到偏遠的漢北。

屈原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任官數年以來,自問內政外交都絕無疏失。和外來人才相比,自己又是出身於公室,對楚國忠心耿耿,毫無貳心。如果連這樣的人都不能被信任被使用,國家究竟想要什麼樣的人呢?

從政治的漩渦中脫身出來,在流放之地冷眼旁觀朝堂,屈原很快得到了答案。楚懷王所寵愛的,是鄭袖這種陰狠毒辣的妃子;楚懷王所信任的,是令尹子蘭、上官大夫這種自私自利,不顧國家的奸臣。懷王的本質或許不壞,也一心希望楚國能夠強大。但他並不聰明,被寵妃奸臣們輕鬆地玩弄於股掌之上。親小人、遠賢臣,朝廷很快就全被這些人所盤踞了。

看清楚這一切的屈原,不禁感到了深深的絕望。當今天下,已經不是幾百年前那個禮樂文明的時代了。孔子之時,曾感慨說「禮崩樂壞」。而到了現在,根本就是禮樂不存的人間地獄!列強之間,沒有任何溫柔與情分可言;國君之諾,轉身就可以出爾反爾。在血淋淋的國家利益面前,一切文明禮儀都可以被撕毀、被踐踏!

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楚國偏偏遇到了一個天真、愚蠢、文明的王。

楚國要滅亡了。我全心全意所愛的祖國……要滅亡了。

果不其然。被小人所左右的楚懷王,輕信了秦國縱橫家張儀的遊說,和齊國反目成仇,打破了六國所辛苦建立起來、針對秦國的合縱之策。楚國絕齊之後,秦國不但沒有按約定割讓土地,反而狠狠地羞辱了懷王,大舉進攻楚國。沒有了齊國的援軍,楚國連戰連敗,丟失了大量的土地。

秦國連下八城後,暫時沒有力量繼續進攻了。於是,秦人想了另一個計策,要求楚懷王去秦國談判。屈原等人都上書勸諫懷王不要上當,但在身邊小人的鼓動下,懷王還是傻乎乎的去了秦國——然後就被秦人劫持,要求楚國割讓更多的土地。楚人沒有屈服,而是擁立了懷王的兒子即位,繼續對抗秦國。

但奸臣未去。令尹子蘭等人依然大權在握,頃襄王也並不聰明,楚國繼續被秦國肆意玩弄欺凌,要打要和,全憑秦國操控。屈原曾經上書頃襄王,指出奸臣小人的危害,得來的卻是小人們更猛烈的打擊報復。公元前 278 年,秦國任命絕世殺神白起為帥,大軍攻楚,一舉打下了楚國的都城郢都。秦軍縱火焚掠,連楚國歷代國君的陵墓都搗毀了。楚頃襄王和大臣百姓們倉皇東逃,將都城從原來的郢都(湖北荊州)一直遷到陳城(河南淮陽)才站穩腳跟。

在絡繹不絕向東逃難的人流中,屈原峨冠博帶,腰佩長劍美玉,逆著人流緩緩向西而行。很多人都認識這位極富文名、還曾經教授了不少徒弟的君子,這時候看他儀容端正的走來,不由得紛紛避讓開來,向他行禮。屈原一邊一絲不苟地還禮,一邊回想著自己的一生。

在剛剛被流放的時候,自己曾經寫了一首長詩《離騷》。那時候,自己正值壯年,還有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雄心,有著「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報國之情。「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那時候的自己,還數著日子,盼望著君王早點起用自己,不要浪費了這大好的青春年華。

期盼已經被歲月消磨一空了。郢都已毀,故園凋零。「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大家都在向東逃亡,百姓們流離失所。但又能逃到哪裡去呢?「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連動物飛鳥都知道死於故土。「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無罪而被放逐的我,有什麼面目去捨棄我的故鄉!

屈原不想再逃了。他在流放之地一等三十年,等來的不是君主的召喚,卻看到他出生成長的城市、學習遊歷的地方、任官治理的都城、家族親人的故里、父祖先人的陵寢,全部在戰火中毀滅淪亡。連他被流放的漢北,當年覺得苦悶壓抑的荒山野嶺,如今也已經不再屬於祖國了。難道要逃到陌生的地方,不顧羞恥的苟活下去?繼續欺騙自己說楚國還在、還有振興的希望?苦苦等待著那一份虛無縹緲的詔令,讓這衰老的殘軀去力挽狂瀾?舉世皆濁而我獨清,舉世皆醉而我獨醒,但醒著又有何意義?

他一路向前,走到江邊的時候,人們都已經知道了他要幹什麼。有位漁夫勸他說:「大夫您是聰明人,又是天下知名的賢才,不應當受到教條的束縛,應該隨機應變啊。天下已經如此了,為什麼您不隨波逐流、伺機而動呢?既然舉世皆醉,為何您不也一邊小酌,一邊醉眼旁觀呢?何苦一定要像美玉一樣,掩埋於泥沙之中!」

確實,以春秋戰國時期的風氣和屈原的才名,他去任何一國,都可以輕鬆謀得上卿之位。「惟楚有才,晉實用之」,楚國賢良出仕於中原,其實是悠久的歷史傳統。

但屈原只是笑了笑,謝過了漁夫的好意。人之所以有別於動物者,不就是因為人有禮儀,有喜惡,有志向嗎?如果看到豬在污泥中打滾很快樂,就跳下去一起沾滿污穢;如果看到狗靠乞食能夠存活,就趴下來一起搖尾乞憐——這樣固然能活下去,甚至還可能活的很開心,但卻是用自己高潔的軀體和意志為代價的。與其如此,還不如將一切都還給故國的滔滔江水,乘著這青龍遠離人世,去永伴楚國的先人吧!

人們看著屈原緩緩走入江中,步伐沉穩,面容莊嚴,就像當年他第一次踏入楚國的朝堂一樣。

鸞鳥鳳凰,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屈原之死,對楚國的君王上卿們而言,只是一件小事。而對楚國的民眾而言,卻是讓他們知道了何謂愛國,何謂犧牲。六十年後,楚國被秦國所滅亡,但楚人卻立下誓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果然,短短十幾年後,項羽、劉邦等人起於楚國故地,席捲天下,將曾經壓制諸侯、一統六合的強秦掀翻。秦國七代君主、百餘年經營得來的霸權,到頭來卻是為人做了嫁衣!

屈原之偉大,並不僅僅在於愛國。他對中華文明最重要的貢獻,是他通過《九歌》《九章》《離騷》《天問》等一系列不朽篇章,開闢出了一條名為「文學」的新路。屈原之前,只有古樸的《詩經》和平實的公文辭令,文字的運用技巧非常匱乏。當年晉國給秦國出具的外交公文《絕秦書》,因為創造了「勠力同心」、「唯利是視」、「痛心疾首」幾個成語,就被諸國視為文辭華美的文章典範,傳誦不絕。而屈原所創造的,是一種全新的文體,是以前人們從未見過的瑰麗想像和大膽的修辭手法,是如何用超凡脫俗的文字藝術來抒發感情的最高榜樣。可以說,從他開始,中國才有了文學家這一稱謂,才有代代層出不窮的新文體和新文豪。梁啟超將他說成是「中國所有文學家的老祖宗」,是完全正確的。

從他之後,文學從《詩經》、《楚辭》上成長起來,結出五言七言詩、漢賦、駢文、唐詩、宋詞、元曲、小說等無盡的碩果。他所達到的藝術高度,更是保持了上千年,一直到了「千載之下,唯公獨步」的李白才被突破。即使到了現在,跨越兩千餘年的時空,他的作品讀起來仍然不難理解,仍然保持著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詩詞有什麼用?文學有什麼用?就像很多文科生質問「數學有什麼用」一樣,這樣的問題也常常能聽理科生提起。如果一定要從理性和實用角度出發,我確實得承認,文學詩詞完全不能讓人填飽肚子,更不可能治好垂死的病人。這樣看來,文學似乎確實是沒什麼用的——數學好歹還能讓你知道一塊錢買倆饅頭,你對著賣饃大媽來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試試?

但是人所需要的,並不是只有生存和繁衍。人之所以和動物、和機械不同,是因為人類在肚裡有食、懷中有妹之後,還會覺的空落落的,沒有精神上的倚靠。這種精神上的空虛沒法靠物質去打發,也沒法靠在山林里大吼幾聲來排解。雖然現在你可以去擼幾盤遊戲聊以忘憂,但擼遊戲和擼妹子其實是一樣的,只會事後讓你愈發的空虛而已。

為何如此?因為你的本心明白,這些行為沒有給你帶來生存上的益處,更沒有給你帶來精神上的認同感。人是一種社會動物,除了生存以外,還需要知道自己是不孤單的,是和許許多多的人在一起,有著同樣的境遇,面對著同樣的人生。我們每個人都限於能力、限於生活,不太可能去自己尋求到這樣的認同感,那應該怎麼辦?

我們沒有經歷過的人生,接觸不到的各種喜怒哀樂,那些偉大的文學家、那些偉大的作品已經替你我做到了。你感到愛情的魔力,可以用「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來共鳴。你遇到相思的苦楚,可以用「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來排遣。你遇到人生的艱難,杜工部會用他「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身」的經歷告訴你還不算慘。你人生得意之時,身邊會有孟東野「春風得意馬蹄疾 , 一日看盡長安花」伴你同行。更多的境界,甚至是你我終其一生所不能自己親身經歷的,但有了文學,有了詩句,我們就可以代入到那些不朽的心靈中,去體驗「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的夢幻景象。

一個熱愛文學的人,永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的身邊,始終有無數的大人物、大文豪在陪伴著他。要哭的時候,他們陪著一起落淚。要笑的時候,他們陪著一起開心。當人生茫茫,找不見前路的時候,他們會告訴你,要怎樣做才能走向更好的未來。

這就是文學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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