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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從不稱自己是「無神論者」?

由於最近自己在補哲學史和宗教史的課,和朋友聊起時,對話總是會從一個問題開始:你現在是有神論者還是無神論者?

自從被問到這個問題到現在,我的答案變過好幾次。開始我說自己「最相信科學實證」、後來則變成了「我相信有些東西是大於人類本身的」、再之後我借用了李安導演的「有信仰、無宗教」,最後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乾脆轉移話題,避而不談了。

當然這並不是因為我突然一夜之間皈依了什麼宗教,或是全然拋棄自己曾篤信的東西了。真實的原因是,我發現當人們自稱「無神論者」的那一刻,就落入了某些陷阱里。

第一個陷阱是,自稱無神論者可能讓我們偏離了問題的核心。想想,人們很少稱自己為「無種族主義者」或者「無占星術信仰者」,因為反對它們已經是種社會的常識與共識,並不值得單獨拿出來一提了。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世界上就不存在種族主義者和每周都看星座運勢過人生的人,但在公共語境下,他們所擁有的社會地位與話語權已經不值得承認。

但當我們自稱「無神論」時就默認了一件事,那就是:哲學、信仰、宗教或是與人生幸福相關的這些議題,最終都要歸結於「信神或不信神」這個結論本身。但事實完全不是這樣。「有沒有神」只是我們面臨諸多問題的一個極小部分,還有其他一些事情更值得關注,例如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幸福的涵義與意義、或是人是否應該以行使「神」的名義做違反社會道德與規則的事。學者和民眾們至今都在討論希特勒的宗教信仰問題,但我想我們都會同意,不管希特勒是個「有神論者」還是個「無神論者」,他都絕對不是什麼好人。

第二個陷阱可能更危險一點:自稱無神論者可能反過來限制了我們行動與思考的邊界。接受標籤不僅意味著承認了這個標籤的合理性,還可能帶來一些副作用,比如我們會按照這種標籤來要求自己。人腦是非常善於製造對立的機器,很多時候我們將「有神論」等同了「宗教」,又將「宗教」的反義詞定義成了「科學」。於是身為無神論者,我們就要擺出一幅同仇敵愾、反對一切宗教的架勢,或是盲目地崇拜科技,認為科技將解決世界上一切問題。

我們的確正處在一個人類文明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很大一部分要拜科技所賜。稍微回顧一下歷史就會發現,過去 60 年我們取得的技術突破,比過去二百萬年累積起來的還要多,而且這種趨勢很可能還會持續下去。但是否我們就應該認為科技能解決世界上的所有問題?相信我,很多時候我也希望如此。但哪怕事實最終真是這樣,人類在這趟旅程里也不應該放下一秒鐘對科技本身的反思與懷疑。

甚至有時候,將自己貼上一個「無神論」者的標籤,我們就會獲得一種優越與安寧。彷彿有了這個稱謂我們就變成了科學與真理的化身。但永遠不要忘了,人類之所以發展到今天,正是因為我們當中的一部分人從沒放棄過懷疑那些看起來理所當然的東西,並千方百計地實證自己的觀點。這應該才是真正的科學精神與哲學精神。

最後一個陷阱則更加走入哲學的深處。簡單說來就是,當我們談論自己是「有神論者」或者「無神論者」的時候,我們往往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語言學家格萊斯(H.P.Grice)曾提出過一個經典理論,叫做語言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理解起來並不難,它說的是,人之間溝通基於一個基本假設:人們在彼此交流的同時,會努力配合,以構建有意義的對話。再說的簡單些就是,對話的雙方都希望交流是有效的、有意義的,否則對話就沒必要發生了(當然很多時候幽默的來源正是對這個合作原則的破壞)。那麼,在談論「有神論 vs. 無神論」這個話題之前,我們至少應該澄清一些歧義。

比如,用「有神論」舉例:

「有」,大概是存在的意思。但什麼是「有」?是永遠存在才算「有」?還是一時存在就算「有」?

「神」,那什麼叫神?大概是說,超越了凡人的某種存在,可以叫做「神」。那麼,這種超越至少也有兩種:部分的、有條件的超越,和絕對的、無條件的超越。

比如,基督教里的上帝應該是一種「全知全能的主宰」,而中國傳統文化里的「財神爺」,大概沒法掌握你什麼時候結婚的事。

此外,當我們談到「一時存在 vs. 永遠存在」的時候,還引入了一個新概念,叫做「時間」。那麼新問題又來了:到底什麼是「時間」?我們是怎麼感知到「時間」的?時間看不見摸不著,你為什麼這麼相信它的存在呢?

當然這個問題再問下去就是,我們「感知到」的,就是「存在」的么?

只用了大概三百字,我們就從一次日常的聊天,來到了哲學與宗教(就暫且用這兩個詞吧)的邊界。而日常的對話中,幾乎沒有人用這樣的自覺性去討論問題(而且平時老這麼說話實在太累了...)。然後你就發現,是否自稱「無神論者」,已經是一個完全不重要的事情了。

所以,我從不稱自己是「無神論者」。我想,我們應該避免用任何特定的頭銜限制自己。我們應該意識到,衝突的來源通常都是具體而微的觀點,而不是大而化之的標籤本身。更好的方式是,無論如何,我們都該努力去做正直誠實的好人,不斷建立更多的對世界的認知,並反抗任何壞的觀念。至於有些問題如何回答,佛陀和維特根斯坦早就告訴我們了,他們說:

「凡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不能談論的,就應該保持沉默。」

以及,

「不可說,一說便是錯。」

本文的啟發來自於兩篇很好的文章和演講,延伸閱讀在:

1. 王路:佛教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 - 知乎專欄

2. 42-Sam Harris:我為什麼反對使用「無神論者」這個詞 - 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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