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46年,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並沒有看上去那麼清白 |《2046》4-1

但偏偏還有這麼一種情況,將從迷宮的起點把老林帶往截然相反的的方向:萬一吳女士所說是真的呢?

第四章

1

我從303號房間出來,走在闃無人跡的學院路上。積水潭改造所在夜色里莊嚴肅穆,就像一個灰色的大集裝箱,不知道載了多少秘密。我在裡面幾十年,照理來說,對一切陰謀秘密都應該有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的免疫力。即便如此,聽了吳女士的話,還是心臟狂跳,像小孩子第一次偷東西。故事發展到這裡,可以整理如下:

故事的開始,老林初見吳女士,就認定她不是什麼好零件,一門心思要找出證據來把她送去改造;後來某天晚上,老林午夜夢回,醒來以後發現小小林翹立而起,腫脹難忍,同時感到枕邊還睡著一個人,下意識以為是吳女士,就要去擁抱她。登時驚出一腦門的汗,反應過來,自己失了憶,忘了自己還有一位妻子,每天睡在自己的枕邊。聽著妻子的呼嚕聲,老林再也不能睡著,決定去找吳女士尋回失去的性能力。

總而言之,我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很是愛吳女士。

接著吳女士把2046的秘密告訴我,這個秘密里不單有吳女士,還有我自己,換而言之,這是個關於我們的秘密。於是老林又有了新的任務,就是糾結這個秘密的真假。老林把吳女士說的每句話都整理起來,有如一位警長將嫌疑人錯綜複雜的證詞列舉而出,權衡孰真孰假。話雖如此,老林第一個想起的是吳女士又濃又黑的眼睫毛,然後是微微外擴但依舊很飽滿的胸部,最後才記起來這些證詞,所以老林就失去了作為一位審查官應有的判斷力,好像走在迷宮裡,對每條路都失去了感知力。在第一個路口就犯了迷糊:吳女士所說是真是假?

該問題的答案又將延伸至不同的問題。假如這個秘密為假,那麼2046年還是老林熟知的那個2046,沒有什麼秘密,自然也不存在真相。老林作為審查人員,就有了第二個問題:吳女士為何要這麼說。一種情況是,吳女士得了精神分裂症,對2046年產生了奇妙的妄想,為此老林有必要將她送去改造;另一種情況是,吳女士並不像她看上去那樣乖巧和配合,而是一位謊話連篇的嫌疑犯,故意妨礙老林的審查工作,單單妨礙公務這一項,就足以被送去改造;還有一種情況是,吳女士覺得老林這個人太無趣,想跟他開一個玩笑,但這個玩笑太過大逆不道,所以老林還是得把她送去改造。

無論怎樣,這些情況似乎都通往同一種結果。但偏偏還有這麼一種情況,將從迷宮的起點把老林帶往截然相反的的方向:萬一吳女士所說是真的呢?

假如吳女士所說屬實,老林和吳女士從前就認識彼此,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又為什麼失散了?老林犯了什麼錯誤以至於被送去改造?為什麼被送去改造的老林到了2046年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審查人員?這些無盡的問題,就如迷宮裡無盡的岔路,足以令人在裡面繞盡一生。實際上,隨便走一條也能走通,老林完全可以從上述的可能性中挑出任意一種來給吳女士定罪。但不知為何,老林偏偏要窮盡每一種可能性,把關於吳女士的一切都給搞明白。所以面對吳女士這座迷宮,老林一籌莫展不是沒有道理的。其他人都在尋找出口,老林卻在糾結於這座迷宮本身。不管從哪句話出發,老林最後都會回到一開始見到吳女士的情境:你啊,還是老樣子。

我想了半個晚上,不僅一個問題都沒有想明白,反而冒出更多的可能性來。再想下去,恐怕要得神經衰弱。改造所里就經常送來一些神經衰弱的零件,這些零件們通常是一些大學教授,無名學者,穿得又破又爛,嘴裡念念有詞,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一天到晚就在審查室里推理演算,和在大學實驗室里並無區別。這些人就是想得太多,才被送來改造。我們先撤走了桌椅,他們就跪在床邊,在床板上打著草稿;接著我們不再提供草稿紙了。但這幫知識分子看上去老實,有時候也會耍花招,把擦屁股的草紙省下來打草稿。所以靠近他們的時候,就像走進了一間公共廁所。為了對付他們,知識分子的草紙就從免費發放制改成了按需供給制。這幫人上大號的時候,審查人就捧著草紙在旁邊等著。他們從前都是知識份子,沒做過這樣的事情,當然也很不好意思,就跟我們商量:實在對不住,這兩天腸胃不太好,您受累了。要不,您先到門外等會兒?審查人捏著鼻子,瓮聲瓮氣地罵道:快點,別耍花招。這些受人敬仰的知識份子已經四五十歲,上完廁所還得像幼兒園裡的小屁孩兒一樣舉手示意,審查人就遞給他們一張草紙。然後知識分子就會說:不好意思,能多給幾張嗎?審查人揮著草紙罵道:別廢話,用完了再給新的!

想到他們,我趕緊勒令自己:快點回家,不許再想了。此時正是凌晨時分,遠方天空隱隱發白,但街道上仍舊漆黑如墨,不見星火,所以老林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沒有天亮。在北京城上空,常年籠罩著著一層霧霾,使夜幕的降臨和褪去都產生了幾十分鐘的誤差。在這種時候獨自一人走在街上毫無疑問會遭人懷疑,雖然2046年並沒有一項法律說,不能在凌晨時分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但其他人都沒有這麼做,你就不該與人不同。在2046年,人人都應該有不給人任何懷疑自己的機會的覺悟。古時候有位老先生說: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就是說君子不應該給任何人懷疑自己的機會。身為審查人員,更應該有君子般的覺悟。

到家以後,我脫了鞋拎在手裡,躡手躡腳地走在自己的家裡,有如一位精於潛伏的夜行者,或者一個經驗豐富的偷情者,前者唯恐吵醒了主人家,後者害怕吵醒枕邊人。我悄聲摸進卧室,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被子掀開了一左一右兩個角,老林睡在右邊,右邊的角要大一些,說明老林起身更急。右邊床頭柜上還有老林臨行時留的紙條,上書:工作需要,到單位一趟。左邊則什麼也沒有,這下又多出一個問題:我的妻子去哪了?

關於這個問題,也有很多的可能性,也許她半夜醒來,發現自己的丈夫無故失蹤,連夜起身,披星戴月,尋夫而去;也許她不堪忍受老林糟糕的性能力,在床上輾轉難眠,於是決定像男人一樣外出尋歡。要是在古時候,一位丈夫深夜回家,發現妻子不在床上,就斷定其不守婦道,夜半奔淫;到了開化的年代,就成了性解放,是一種革命。不僅如此,妻子還要反過頭來將老林一軍:你大晚上的又去幹嘛啦!但到了2046年,一切又有所不同,那就是我的妻子並不像看上去那麼老實,也沒有我以為的那麼2046,更2046的做法是,她也留下一張紙條,上書:身體需要,出門一趟。

我得出一個結論:在2046年,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並沒有看上去那麼清白。

P.S.封面圖片來自EvelynBencicova

推薦閱讀:

TAG:小说 | 后现代主义 | 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