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告訴我:2046年才是最大的秘密 |《2046》3-3&4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路夜奔,跑到吳女士那裡去,準備行使自己的權利,跟吳女士提出做愛的要求。

第三章

3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老林就心滿意足地睡去了。老林人到中年,容易有各種各樣的毛病,性無能是其中之一,多夢易醒是其中之二。老林夜半夢回,發現小小林翹立而起,如成年公牛般雄渾有力,一點乏意也沒有,有如一件寶物,在夜裡熠熠發光。我突然想起吳女士,她有一件灰色棉質連衣長裙,穿的時候要從腦袋往下套,像個長布袋一樣把全身罩住,但裙子下擺很窄,屁股綳得緊緊的,像兩瓣熟透的桃子。不知道吳女士穿著這身下擺很窄的長裙要怎麼走路,步子邁得太大會不會摔跤。在我的想像里,吳女士穿著這條裙子走在前面,裙擺下露出雪白的腳丫,步子邁的很小,但很急很快。

我想到這些,小小林愈發堅硬如鐵,再也沒有任何睡意,就決定擇日不如撞日,要去找吳女士問清楚這一切。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路夜奔,跑到吳女士那裡去,準備行使自己的權利,跟吳女士提出做愛的要求。

如前所述,在2046年,零件有必要服從審查者的一切要求。但零件往往不能認識到這一點,畢竟他們都是因為思想覺悟不高,才被送來改造。所以我們在做這件事之前,一般都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闡明什麼叫做義務。在2046年,人人各司其職,老林不得用手動刮鬍刀,這就是義務;零件應該服從命令,這也是義務。

但吳女士就用不著我來闡明這一點,我每天待在303號審查室里,和吳女士共處一室,觀察著她的行為舉止,從中尋找一切蛛絲馬跡。有時問完了問題,303房間就陷入沉默,隔壁傳來人們性交的聲音。

吳女士就說,你要做那事嗎?

我正在腦子裡想像著那些事,但吳女士這麼一問,我就只能義正言辭地說:說什麼呢你!

這樣看來,老林不僅是個性無能,還是個偽君子。但吳女士聽完了也不生氣,趴在她那張堆滿了小玩意兒的床上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哇。

我一聽,趕緊問她是怎麼一回事,但她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問問她,關於我的過去是怎麼一回事,但始終沒有機會。我摸黑來到303的門口,猶豫了很久該不該敲門。吳女士作為一位女士,多多少少有不希望被人看到的東西,我貿然進去實在是很沒禮貌;但作為她的審查人,就是要找出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我想了半天,突然明白過來,我這次是來做壞事的,敲什麼門呀!

我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含蓄地問她,我對她怎麼樣。等她說好(審查員說的話,對零件來說沒有不好之理)之後,就指著自己的小兄弟,面露難色地同她商量:能不能幫個忙。既然她在前一個問題上說了我的好,無疑是中了我的圈套,自然也就沒有不幫忙之理了。

我輕輕推開門,吳女士居然還沒有睡,抱著腿坐在床邊,紅色的指甲油亮閃閃的,很是好看。

我嚇了一跳,扶著門問她在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看到我之後嫣然一笑,說:在想你。

我挪動腳步,坐到她的身旁,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吳女士看了我兩眼,然後壞笑著戳了戳我的手臂,說: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聽了大吃一驚,我原來還有秘密嗎?難不成她發現了我刮鬍子的秘密?這可不妙,審查人員被零件抓住了把柄可是前所未見的事情,搞不好老林把吳女士審來審去,最後自己給送去了改造。但表面上我仍舊面不改色。

我冷冷地對她說道:只要是個人就有秘密。

她把頭轉過去:可是你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看來這是關於我的過去一事,於是我很小心地問道: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吳女士說:第一次,噢,我一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聽了之後還是雲里霧裡,什麼都不明白。如前所述,吳女士果真是一塊難搞的黑板,寫滿了謎題,一句有用的話也別想問出來。事到如今,我也只有硬著頭皮,向她提出那件事情。吳女士聽了之後愣了愣,然後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去,顯然是沒有料到我會提出這種要求。她低下頭去之後,很久都沒有抬起來。她的長髮像一道黑色珠簾,把臉上的神色遮得嚴嚴實實。

我懷疑是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就打算說要不然就算啦。但這時候她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說:好。然後就很順從脫掉衣服,躺倒在床上,張開兩條腿。我說,能不能把屁股抬高一點。她就一聲不吭地把屁股抬高一點,很是聽話。

4

我笨拙爬到她身上時,突然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2046年早些時候,北京城裡出現了很多野貓。這些野貓白天匍匐在草叢裡,好吃懶作,渾身跳蚤,到了夜裡就開始叫春,肆無忌憚地性交,生出許多小野貓來。每到夜裡兩點鐘,野貓發情的聲音就在城裡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搞得人晚上睡不好覺,白天上班直犯困。這種動物性的交配於2046年有害無益,所以這些貓後來就全給抓起來騸掉了。

而我一覺醒來,想到吳女士,腦子裡只有同她做愛的念頭,也不管吳女士願不願意,就爬到她的身上,跟那些有待管教的野貓毫無分別。如此看來,我也應該被抓起來,送去騸掉。

想到這一點之後,我就從她身上下來,不想再做那件事了,小小林也綿軟如初,好像這一夜不過是老林的一場春夢,性能力從來也沒有找回來過。

我背過身去:我不該對你做這種事。

她坐起來,善解人意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說,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看著她,覺得她的身上充滿了撲朔迷離的疑題,好像一座迷宮,除非走遍每一條岔道,到達每一處死路盡頭,否則永遠也不能出來;而我自己的身上也冒出一個接著一個的謎題,這些謎題永遠也得不到解決。

我說,我從來就不想來審查她,第一次見她,我就知道她不是一個好對付的零件,只會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但是如果不是這樣,我又不能遇見她。如果可以,我希望和她在其他地方以其他方式相遇。

她突然緊緊抓住我的雙手,手勁之大令我懷疑她是不是有搞體育的經歷。吳女士一反常態,焦躁地注視著我,問我願不願意無條件地相信她接下來所說的一切。

我當然是不太願意的。她這話問得毫無邏輯,她還沒說她要說的是什麼呢?正如一個人問另一個人能不能幫他一個人,但又要對方答應幫忙之後才說。雖然吳女士長得好看,又很乖巧,我也很喜歡她,想對她網開一面,但我畢竟還得潔身自好,跟零件保持距離,以示清白。此處的距離和清白均是指思想方面,因此肉體之間還是可以做愛。

她顯然很失望,鬆開了我的手,說: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說了。

這樣一來,我就不能不做出一點表示。我含糊其辭地應道:好,好,我相信你。

這樣一來,她當然聽出來我其實並沒有真正地相信她,不肯再說了。

我怕錯過了這次機會,再也沒有機會了解我的過去,就跟她拍胸脯保證,絕對不把她的秘密告訴別人。

但她還是不願意信我,讓一個曾遭背叛的人再度相信,那真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我說,我可以跟你交換秘密。我告訴她,我失了憶,也失掉了性能力。

我告訴她,這些東西原本失掉了也就失掉了,失去了卻不在意,這其實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跟她。夢醒以後,再也不能容忍這些失去,就決定來找回自己。

她打斷我:你夢見了我什麼?

我接著說,夢醒了之後,性無能的毛病一下就好了。可見她的身上一定有不同尋常的東西。為此我願意信她一回。

但她還是要問我,夢到了什麼。還說,如果我不告訴她,她就再也不理我。這實在是不講道理,就如著急的顧客碰上了一位坐地起價的奸商。老林拿吳女士這位奸商毫無辦法。

聽完了我的夢,吳女士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跟我說:2046年才是最大的謎題。

關於這個謎題,知道謎底的人都被送去了改造,抹掉了記憶,重新安排進一個新的家庭,賦予一個新的身份。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在2046年,有一群混混們在大街上擺了一個賭攤,以出老千為業,把街上的人騙得死去活來。慢慢地,有一些不安於受騙的人看出其中的門道來。對於這些人,混混們稱之為異端,就要把他們趕出去;如果他們跟其他人多嘴,就難免要受點皮肉之苦。久而久之,這條街上的人要麼真的成了笨蛋,要麼使自己成了大笨蛋。

吳女士還說,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知道我失了憶,也知道老林成了性無能。

她說,她跟我早在幾十年前就認識,我犯了錯誤,被送去改造,就如同2046年的報廢零件們一樣,被抹掉了記憶,安排進新的身份里。她雖然順利逃掉,也時不時要被送來審一審,再也沒有安生的日子。她本來也應該守口如瓶,咬緊牙關說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什麼也不知道。她說,她覺得人生在世,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年輕時我們站在一起,明明什麼也沒有,但是覺得一切都有可能,但後來,這些可能漸漸都變得不可能了。而她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住在303室里也好,住到305室里也好,遇上個道貌岸然的老林也好,碰上個開門見山的馬克思也好,都沒有什麼區別。

但她又說,她從沒想過會再度見到我,一見到我,就覺得歲月如流,流向大江南北,但到頭來還是會聚到一個地方。我啊,還是那副樣子。

所以她決定,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問我要不要一起逃掉。

所以這天夜裡發生的一切可以概括如下,吳女士作為一個有待審核的零件,與她的審查人老林四目相對,說了一番玄而又玄的話,把關於2046年的秘密告訴他。對於這份信任,老林有些暈眩。這女子被送來審查顯然不冤枉她,如果人人都像她一樣充滿奇思妙想,世界還怎麼前進和發展。

在我家附近有一隻雙耳完整的貓,雙耳完整表明它是一隻沒被抓住騸掉的貓。為此這隻貓必須保持時刻的警惕,因而很多時候有點神經質。我的妻子每次看到它睡在屋檐下,都要抓一把石子丟過去。神經貓立刻被驚醒,警惕地四下張望,搜索可疑的蹤影,但是什麼也沒有。由於神經貓有些神經,不會像其他貓一樣安心睡去,而是緊張地環顧四周,後背高高弓起,像只得狂犬病的瘋狗一樣上躥下跳,四處張望。我妻子從沒見過這樣蠢的貓,遭了捉弄還不自知,所以每次經過都要捉弄它一番。

此時此刻,聽了吳女士的話之後,我的反應就像那隻貓一樣。

老林從303房間出來,突然很想回頭再看一眼她。就把門悄悄推開一條縫來,如一名潛入敵營的特務,或者一位劫富濟貧的俠客,或者一位色慾熏心的偷窺癖。對於吳女士所說,老林有三種猜測,一是吳女士對老林今晚的舉止有些生氣,故意詐他一詐,第二天就可以說,哈哈騙到你了吧;二是吳女士確確實實出了精神問題,臆想出一個疑點重重的2046;三是吳女士對世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不惜用一個謊言,換老林的一個夢。這三種猜測,無論哪一個是真的,都足夠把吳女士送去改造。

所以老林推開一條窄窄的門縫,撅著屁股把眼睛貼在門縫上時,也有三種期望:一是看到一個捉弄了別人後沾沾自喜的吳女士;二是一個出了精神問題舉止異常的吳女士;三是看到一個古靈精怪的吳女士。而這三個吳女士,無論哪一個,應該都很可愛,讓被捉弄的人想恨也恨不起來,就算被送去改造,也會被永遠記得。人生在世,漫漫匆匆,能夠被人記得就是一件幸福的事。而如你所見,我就不會有人記得。不僅如此,連我自己也不記得自己。

我從門縫裡望進去,看見吳女士坐在地上,仍舊是一絲不掛,也不怕著涼感冒(但這都是我使的壞,所以感冒了也得賴我)。她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捧著一本小本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一會兒滿眼都是笑意,一會兒這些笑意變成眼淚嘩啦嘩啦地砸在雪白的大腿上。

我彷彿看見一個不屬於2046的吳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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