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卷食遺——兩宋

生子當如蘇東坡——扔到哪都餓不死。

一.主食

據《宋代經濟史》(以及《北宋中期耕地面積及其空間分布格局重建》)計算,北宋熙寧末年(約在1077年)全國墾田面積達到了7.2億畝(宋代1畝≈0.876今畝),面積和畝產都遠超前代。宋真宗時,從越南一帶引進了耐旱、高產的占城稻,在江淮地區推廣種植。大幅度提高了中國水稻及糧食總產量。北宋,南方耕地面積佔全國耕地總面積將近60%,到南宋,終於形成「蘇湖熟,天下足。 國家根本,仰給東南」的局面。

另外,稻穀產量增長,從漕運數據也可見一斑:唐天寶年間漕運稻米250萬石,大中(唐宣宗,847-860年)年間1407846石,當然藩鎮跋扈,課稅懈怠,不按國家定量納糧是導致數量下降的主因之一。南宋雖偏居一隅,而漕運稻米已達600萬石(《能改齋漫錄》)。糧食增產,隨之而來的就是人口增長,以及商品經濟,包括飲食業進一步發展。

兩宋商業登峰造極,較盛世大唐更見繁榮。唐代施行的坊市分區制度徹底被顛覆,居民區同市肆相混,宵禁也取消,有些店鋪通宵營業。買賣晝夜不絕,無論風雪,行人如織。龍津觀夜市,燈火亦煌煌。夜市一直喧鬧到夜半三更,不等將將安靜片刻,四更時分,山寺鳴鐘,街上有人報曉,早市又開張了。

有人拿北宋汴京人口密度同今天北上廣深對比,結果發現汴梁堪比2010年的北京老城區。且不論這次比較精確性如何,至少提供了具象化的類比,結合《清明上河圖》或《東京夢華錄》,很容易能夠想像到當時人口如此稠密的大宋都城,其飲食業的需求和發達程度。

北宋汴梁城一些油餅店能添置到五十多座烤爐,買餅的大排長龍,每日售餅無算。蒸餅、糖餅、門油、菊花、寬焦、側厚、髓餅……帶餡兒的麵食更受歡迎,南宋臨安,處處張羅包子,水晶包兒、筍肉包兒、蝦魚包兒、江魚包兒、蟹肉包兒、鵝鴨包兒。小時候讀舊小說,見某人遠行前「帶上些饅頭作點心」覺得條件艱苦,饅頭怎麼作點心,噎死?其實這一時期的饅頭是有餡兒的。背上一葫蘆黃酒,一口袋皮薄肚大的肉饅頭,西風古道,策馬徐行,吃得滿嘴流油,路上偶爾劫個色什麼的,似乎是很棒的旅行呢。

很多人不清楚殭屍為什麼怕糯米。糯米性粘,是做粽子、糍粑這類東西的首選食材,九月初九重陽節的重陽糕,大多也用糯米製成。《搜神記》說重陽節「食蓬餌以祓妖邪」,蓬餌就是重陽糕,可見糯米製品禳邪的說法由來已久,糯米慢慢演變成一件至陽法寶,專克陰邪。五月初五端午,被認為是全年最惡毒的一天,九毒日之首,要掛艾葉、系五彩繩防毒。本來這天吃粽子的原因,中國人都知道,是要守護屈原睡在江底的屍骨免遭魚吻。但久而久之,有人就提出端午吃粽子也防毒,辟邪拔毒,糯米身價再次提升,被後世方術吸收成降魔至寶。劉愷威挺有水平。所以任誰變成殭屍,屈原是一定變不成殭屍了。

宋人的重陽糕,外形就相當粗獷。宦門富室的蜜煎局,在這天用五色米粉、熟栗子肉泥,入麝香糖蜜,捏成獅子、蠻王形象,韻上糖霜。在純陽的節日吃純陽的東西,企望百毒不侵。

瓠羹是一種湯麵,搭配各種澆頭:有隻要肥肉的膘澆、只要瘦肉的精澆,有隻配菜蔬的造齏,熱面、冷麵、細面、面片,以及大骨面。《吳氏中饋錄》里,一碗普通的水滑面,澆頭已相當豐盛,包括:芝麻醬、杏仁醬、咸筍乾、醬瓜、糟茄、姜、腌韭菜、黃瓜絲和煎肉。

元朝《飲膳正要》提供了一種瓠羹做法:

羊肉帶骨剁成大塊,草果為佐料,熬一大鍋羊肉湯。撈出羊肉切片,取瓠瓜挖瓤削皮,也切片,同羊肉、細麵條下鍋爆炒,加姜、蔥、鹽、醋,起鍋添入肉湯。

這樣一碗濃湯大骨羊肉面配上豐盛的澆頭,即使放到今天,想必也能大受歡迎。

瓠羹店門前通常會搭起山棚,掛著幾十邊豬羊,相當醒目。當時不創建文明城市,這般在當街門前大事張置並不虞有人干涉。甫一進門,喧嘩頓起,熱氣撲面,食客、小二穿梭往來。落座後,就有小二著紙筆詢問客官吃點啥,一一問遍,報予後廚烹調。上菜時,小二左手抓三隻碗,右臂從肩至腕堆疊著十幾二十隻碗,逐一分給食客。倘若上錯了,食客投訴,則小二挨罵罰薪,甚至當場辭退。

一些產業較大的蘭若做道場時也會準備豐富的食物。禪宗五宗七派之一的溈仰宗初祖仰山慧寂大師,備下的道場羹里甚至會放果脯。彼時大型道場,僧眾會唱導佛經故事,有頂尖的素齋,商販畢至,行人云集,不啻於大型廟會,熱鬧非凡。

臘八粥就是在這樣的場合出現的。至晚在南宋,已經明確記載有臘八粥。佛教將臘月初八作為釋迦牟尼成道紀念日,這天對外施粥。在佛教影響力下,臘八煮粥漸漸演化成民間食俗,後世過節,除了春節有歲之更替、中秋講究團圓少數幾個節日外,食俗大抵已經超過了節日本身的意義,成為節日標籤,很多節日因食物得以延續下來,臘八就是典例。今天,也許人們不再記得臘八這天佛祖成道,卻仍記得在這天喝一碗臘八粥。

水產

宋有許多名菜一直傳到現在,比如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魚、東坡豆腐、東坡茯苓餅……蘇軾:「你有沒有完?」除了蘇東坡系列,宋嫂魚羹也出自宋朝,在當時已是名動京華的字型大小。

當時天下美食,蘇東坡沒吃過的恐怕不多。

他和蘇轍同在京城時,有一次,附近人鑿井挖到一種植物,嫩白如嬰兒胳膊,指掌具備,宛然若真,現場都不識此物,於是請教見多識廣的蘇軾。蘇軾說,啊,幸好你們沒有貿然處理,快快交給我。大家見他神情嚴肅,料想許是什麼妖物,多虧有蘇學士在,才沒惹出什麼亂子,大家望著蘇軾捧著那植物離去的背影,紛紛讚佩感激不已。蘇軾回家,就請來蘇轍一塊把這玩意兒燉著吃了……蘇轍真攤上個好哥哥。蘇軾患有痔瘡,也沒能妨礙他胡吃海吃。吃遍天下後,他評選出心中三絕,荔枝、河豚、江珧柱。

江珧柱就是江珧的閉殼肌,貝類閉殼肌在宋代大受歡迎,紹興三年(1133),宋高宗詔令福唐(福建福清縣)、明州(寧波)每歲貢車螯的肉柱五十斤。

有些貝類的閉殼肌不容易取下來,比如蛤蜊。宋朝的處女座發現吃蛤蜊時這枚肉粒總是吃不幹凈,百爪撓心,簡直不能忍!在吃這件事上,任何問題都不應成為問題,豈能因吃不幹凈蛤蜊廢食焉!於是祭出煉丹精神,神農嘗百草精神,上窮碧落,下臨九淵,不知試了多少材料,煮死了多少蛤蜊,終於找到解決方案,就是在煮蛤蜊的時候,鍋里加入枇杷核里的仁,閉殼肌會很容易剝落。另外宋朝人還總結出,燉魚時,河魚,冷水下鍋熬,骨酥;江海魚,沸湯下鍋,骨堅。中國人用治學的態度研究做飯,做個飯跟搞科研似得,高山仰止。

蘇軾食域之廣,堪稱站在大宋食物鏈頂尖的男子。雖然仕途多舛,然而屢挫不倒,寄情於吃。他從京城遭政敵排擠去到杭州,東坡肉問世了;貶去黃州,驚喜於黃州豬肉又便宜又好;貶去嶺南惠州,他發現這裡荔枝太多了簡直是天堂;貶去海南儋州,那已是不毛之地,他又發現,當地的牡蠣特別好吃……

看看蘇東坡吃過哪些不是人類能吃的東西:

  • 珊瑚:「鏘然敲折青珊瑚,味如蜜藕如雞蘇」

  • 牡丹:「明日春陰花未老,故應未忍著酥煎」牛酥煎牡丹

  • 老鼠:流放海南,口裡淡出鳥來,這樣哪行啊,於是蘇軾抓蝙蝠、抓果子狸、抓蟾蜍來吃,最後,他寫信告訴蘇轍,說蟾蜍味道挺好的,但是有一種「蜜唧」我有點吃不慣。唐《朝野僉載》有關於蜜唧的吃法:剛出生粉紅色的小老鼠,餵飽了蜂蜜,釘在桌子上,小老鼠緩緩蠕動,用筷子夾起一咬,小鼠唧唧做聲,所以叫「蜜唧」。

可惜了蘇軾沒有做外交官,否則可能大大提前部分食材傳入中國時間。

有一種生物,至少存活了4億年,抗過了4次物種大滅絕,真正見證過無數滄海桑田地球巨變,如今成為盤中餐,這就是鱟。恐龍尚未出現的古生代,鱟已經徜徉在萬仞鯨波。遠古的翼鱟,體長能達到3米。

即使後來鱟小巧多了,先民偶爾捉到,恐怕還是不大敢下嘴吃。所以中國較早可查關於食用鱟的記載,直到兩晉才出現。郭璞《山海經注》:「鱟魚形如惠文冠,青黑色,十二足,長五六尺,似蟹,雌常負雄,漁子取之, 必得其雙。子如麻子,南人為醬。」唐宋時,吃鱟已經習以為常,兩宋京城街市上到處叫賣。吃鱟也有風險,有一種圓尾鱟,劇毒,外形易與可食用的中華鱟混淆,常常發生誤食中毒事件。在某些省份,野生鱟已列入保護動物名錄,據說前段時間也在申報成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未知結果如何。《夢梁錄》將「鱟」作為水產統稱,可見當時吃鱟之風。

北宋初年,民間有料理鱔魚的高手,擅長做去骨白鱔,他做得這道菜叫作「軟釘雪龍」,是京洛一絕,名達天聽,常常應詔入宮為御宴服務,酬勞豐厚。

吃刺身的習慣一直在延續,擺盤越發考究:廣陵(江蘇揚州)有一道「縷子膾」,是鯽魚、鯉魚肉細細批作薄片,襯以嫩鮮筍、菊花幼株作胎骨(《清異錄》)。在吳越一帶,把魚片拼成牡丹花樣,擺放在盎里,色微紅,如初開之牡丹,美名曰「玲瓏牡丹鮓」,以花入菜,以菜比花。一枚精雅瓷碟里,盛裝的似乎就是那個窮奢極麗的南宋王朝。

臨安,南朝魚米之鄉的中心,水產之豐饒,與北國不可同日而語。沿街水產攤肆櫛比,叫賣各種鮮活魚貨,海蜇、蝦蟹、田雞、螺螄、蛤蜊……從主要記載江南飲饌的《吳氏中饋錄》里,我們有幸得以追想當年青樓畫閣、寶馬雕車的臨安味道。

《魏晉篇》有腌蟹,《隋唐篇》有醉蟹,那麼宋人的洗手蟹也不得不提。

蟹子剁碎,麻油熬熟,涼拌。

草果、茴香、縮砂仁、花椒、姜、胡椒諸味研成細末,再加蔥、鹽、醋,拌勻,與蟹共計十種食材。由於做法簡單快捷,盥洗之間,菜已備好,因名「洗手蟹」,又叫「蟹生」。

今天浙江,尤其溫州一帶還是常常能見到「蟹生」這道菜,同樣取活蟹(梭子蟹為宜)去蓋去腮切碎,高度白酒腌一小時,撈起,加醬油、醋、姜蒜,靜置片刻入味即可食。由於屬於生食,可能引起腸胃不適,切不可用死蟹。

除了「洗手蟹」,還有「蟹釀橙」,蟹肉塞進橙子皮里蒸熟,螃蟹同橙子的默契一直延續到現代人餐桌上,蟹釀橙做法如下:

大閘蟹以草繩綁上,冷水入鍋大火蒸20分鐘

蒸好的大閘蟹稍稍放涼

待蟹放涼期間,將橙子用小刀以鋸齒狀將橙頂揭下,剜去橙瓤,留橙汁備用

取蟹黃蟹膏蟹肉,即所謂的全蟹粉,全蟹粉下炒鍋煸炒個三分鐘左右

加適量薑末、白糖、橙汁、水澱粉、鹽、黃酒翻炒,再入蟹油炒香即可

將炒好的全蟹粉填入剜空的橙中,蓋上橙頂

以錫紙包裹放入蒸鍋隔水蒸個三五分即可

  • 風魚:青魚或鯉魚,擇去內臟,每斤用四五錢鹽腌制。七日後取出洗凈擦乾,腮下剖一刀,塞入川椒、茴香、炒鹽,腹中也多塞些,用紙盒麻皮包著,懸於當風處。晨光熹微,透過窗欞,一列風魚搖曳在屋瓦下,貓咪怔怔盯著,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 炙魚相當常見,街衢魚肆有售,家庭烹治起來也容易:鱭魚烤乾,去頭尾,切段,下油煎熟,每段分別包在箬葉里納入瓦罐,泥封口,瓮中自成一世界,與瓮外一切潮濕、塵埃、空氣流動隔絕,隨吃隨用,能延長儲存期。屈原:「卧槽太好了,粽子終於換口味了!」
  • 酒腌蝦:大蝦,勿沾生水,剪掉須尾。每斤先用鹽五錢腌半日,水分漬出,瀝干,收入瓶子,多放花椒粒。平均每斤蝦,用酒化開三兩鹽澆進去,泥封腌著。春秋季節五七日後開瓶即食,冬季要等到十天後才能腌好啟封。

三.禽獸

宋室疆域偏南,隨著人口爆炸增長,羊肉的人均供給量並不樂觀,豬賤羊貴,皇室甚至一度只吃羊肉,「御廚止用羊肉」(《 續資治通鑒長編》)以示階層有別。民間肉食更多依賴豬肉。

東京汴梁,每天下午,豬倌們趕著數以萬計的豬從南薰門進城,作為這座人口逾百萬的超級城市一天的口糧。

北宋仁宗朝宰相晏殊寫給其兄的一封手帖提到,他家僕人平均每隔兩天就吃一頓豬肉,表示這是約束僕人儉省開銷的理財計劃組成部分,如果不吃豬肉,則予以同樣資費叫他們去買魚替換著吃。晏殊官至宰相,家僕或者比尋常人家吃得優渥。不過《能改齋漫錄》的作者吳曾將這則事迹列入「節儉」類,可見在當時「兩天吃一頓豬肉」已經是罕見的戒奢省費的例子了。

走在汴京街上,隨處能買到熟食肉類、肉包子果腹解饞,足見豬肉供應量充足。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餅、鹿家包子都是有名的字型大小,尋常肉包子十五文錢一個,還能買到鱔魚餡兒包子,宋人確實喜歡吃鱔魚。

「炒」幾乎是今天最常見的烹飪工藝,但「炒」出現的時間遠遠晚於蒸、煮、烤。炒脫胎於將食材置於油脂加熱的煎熬之法。

《齊民要術》數次提到「炒」,比如「鴨煎」,去掉頭、尻、臟腑的鴨肉切丁,加蔥、鹽、豆豉汁炒透,吃前撒花椒末和薑末。還有「炒雞子」(炒雞蛋),雞蛋打在銅鐺里,下蔥白、鹽、麻油炒。注意,炒菜用得是成本高昂的銅鐺,尋常人家根本沒法置辦。所以,炒雞蛋在當時算得上相當稀罕的奇味。唐人也有炒菜,顧況的《和知章詩》「鈒鏤銀盤盛炒蝦,鏡湖蒓菜亂如麻」。

炒菜技術至晚始於《齊民要術》成書的北魏,之所以一直未能推廣發展起來,主要限制因素還在於炊具。鐵質鑊、釜、鼎早已出現,但與多數銅器一樣,器壁太厚,成本也高,相比起炒,更適合煮和熬。

南越王趙昧墓出土的越式鐵鼎

宋代,鐵鍋這一划時代神器終於可以批量生產,雖然前期照樣售價不菲,不過素封之家、貴胄豪門、都市酒樓食肆,鐵鍋漸漸成為常規配備。鐵鍋引領了中國烹飪技術革命,乏味久矣的胃口終於迎來全新的精彩,先民迅速愛上這種炒出來的味道,各種炒菜百花齊放。

精瘦肉批成極薄的肉片,泡在醬油里,燒熱鍋,下肉片爆炒,略炒起鍋。肉片經加熱變硬,切細絲。加醬瓜、糟蘿蔔、大蒜、縮砂仁、草果、花椒、桔絲、香油拌勻,再下鍋炒。吃時佐醋。

一大盤炒肉,真是讓人猝不及防。

冬日,熟食鋪子將兔子去掉大骨,肉切碎,同蘿蔔丁、羊尾肉片,加蔥、醋、佐料爆炒,出鍋前,下入細麵條同炒,盛出。

這道兔肉羊尾面,這就是從北宋一直火到元朝的「盤兔」,以面絲盤於兔肉上,故名。同前文的「瓠羹」近似,麵條都是先炒後澆湯,而不是直接下鍋煮。

今天常見的煮熟的大塊肉、熟肝、肚肺、灌腸,汴梁街市上隨處可見。還有種種野味,野鴨肉、獾肉、狐狸肉。也有走街串巷,挑著食擔,專到那大酒樓、高門甲第之前叫賣的,替買辦們省了去市場的腳程。城市的小資,不願做飯,或沒工夫做飯,吃飯基本在外面搞定,菜品既多、口味又精,根本沒有回家開火做飯的必要。(《東京夢華錄》)

  • 「旋炙豬皮肉」,肉皮在炭火上反覆翻轉,蘸蒜泥,蘸醋吃。

  • 「旋煎羊」,油煎的羊肉片。

  • 「滴酥水晶鱠」,各種肉凍魚凍,宋元習慣用魚鱗熬凍,什麼鬼,南宋陳元靚《事林廣記》里有一味魚凍,用赤梢鯉魚鱗,洗凈了慢火熬煮,待湯濃時,撇去魚鱗,借著冬月寒天,湯放冷凝,切塊,澆五辛醋。這種魚鱗凍是醒酒的好東西,黃庭堅醉酒後吃過一回,印象深刻,稱其為「醒酒冰」,其他酒徒紛紛表示貼切。

關於醒酒菜,宋人一部飄然出塵、清新洗俗的菜譜《山家清供》也有一例。這部菜譜只收錄野味,不屑庸庖俗飣,處處透著漱石枕流的林泉味道:

石花菜泡軟,煮化成膠(就是今天的瓊脂),投入梅花幾十片,凝成凍後,切塊,薑末、鮮橙肉佐味,果然爽口,山裡人真會玩。

街旁小吃尚且繁榮如此,酒樓更不消說。汴京幾處大酒樓,長慶樓、八仙樓、會仙樓、唐家酒店,肴饌極豐:

  • 羹湯有:百味羹、頭羹、鵪子羹、三脆羹、群仙羹、湯鴨、金絲肚羹、石肚羹;

  • 水產有:蝦蕈、肉醋托胎襯腸沙魚、兩熟紫蘇魚、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

  • 肉食有:二色腰子、雞蕈、白肉夾面子茸割肉、乳炊羊、羊鬧廳、羊角腰子、還元腰子、燒臆子、入爐細項蓮花鴨、簽酒炙肚胘、虛汁垂絲羊頭、入爐羊羊頭、簽鵝鴨、簽雞、簽盤兔、炒兔、蔥潑兔、煎鵪子、生炒肺。

當時酒樓也算開放平台,允許小販兒進來兜售些熟食,有賣燒雞、烤鴨、鹿肉乾的,有小孩子賣鹹菜以及堅果零食的。酒樓本身主食供應有限,於是外來寄賣包子之類主食的生意往往不錯。

酒樓必有庭院,廊廡掩映,吊窗花竹,各垂簾幕。向晚燈燭熒煌,濃妝妓女,堂集廊上,以待酒客呼喚。絲竹唱和、推杯換盞聲,自日暮至中宵,蜩螗沸羹,響徹不夜城。

宋人頗著迷於吃鮓,肉類、蔬菜、魚類,甚至蟶子也能做鮓。當然最聲名卓著的,還是黃雀鮓。黃庭堅在《謝張泰伯惠黃雀鮓》里對黃雀鮓讚不絕口,這種奇味的擁躉還包括宋徽宗朝的宰相蔡京,以至於晚年被貶南徙,京中家產抄沒,搜出滿滿三倉庫黃雀鮓。「黃雀鮓自地積至棟者滿三楹」(《清波雜誌》)。蘇黃米蔡四大家,起碼有兩位被這種東西征服。蘇東坡……恐怕更不消說。

《吳氏中饋錄》提供了黃雀鮓的做法參考:

黃雀拔毛、清臟腑,里里外外用酒洗乾淨,不要沾水,擦乾。

麥黃曲、紅曲、鹽、花椒、蔥絲,混合成料。

黃雀入壇,一層黃雀一層料,壓得密實些,箬蓋蔑片封好壇口。

等滷水被腌出來,倒掉,加酒沒過黃雀,密封貯存,隨吃隨開。

蔡京狼狽,寇準也曾在飲食上狼狽過。

寇準有酒癮,且海量,罕有人敵,罷相後居永興軍通判,遍招官吏、賓客善飲者共飲,只要能喝就可以來吃飯。即便如此,還是難得相捋的酒友。有官員日日應酬,喝垮了身子,寇準一向豪爽,以為劇飲千杯男兒事,不以為意,仍不斷催促來喝酒啊來啊。該官員的妻子實在看不下去,投訴寇準,才救下丈夫一命。這天有個野道士投謁鈴閣,自薦能豪飲,寇大喜延入。道士說,酒碗太小,換罈子!一壇凈含量一斗(十升,宋代一升相當於今0.65-0.7升,即7升酒),道士一飲而盡。即使宋代蒸餾酒工藝尚不成熟,一口氣灌7升米酒,也非脹死不可。寇準又不是喬峰,自然甘拜下風。道士不幹了,說咱倆可是有約在先,我幹了,你不跟是什麼意思,不給面子?瞧不起貧道?寇準挺尷尬的,說實在喝不了這許多。道士說,現在知道被人勸酒的滋味了?今後少勸人酒。言訖揚長而去。寇準自此改過,不怎麼勸人酒了。

關於寇準,素有「性剛自任」的評語,直腸直肚,又好飲酒,頗符合小說里豪俠形象。當年同宋太宗論事,意見不合,觸怒龍鱗,太宗振袖而起,眼看就要帶著一股子氣離去,倘若你把老闆氣得摔門走人,想想看那得是多大矛盾。寇準此時一把拿住太宗衣角,硬給皇上拽回座位上來了。也正是這樣的膽識,才有檀淵之戰前的力排眾議。太宗因此贊他"朕得寇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故事裡道士云云,或者出於演義。不過寇準的確性格如此,喜怒由心,可能確實有勸酒的習慣。他不擅或者不屑體察細微,勸酒倒未必有什麼叵測的居心,大概只是為盡興。但強人所難實在討厭,即便貴為趙宋為數不多的良相,功在桑梓,但是勸酒被反殺這件事情上不得不說臉打得漂亮。

宋人食譜常見「焯」,間或有「汆」,這些在沸水中稍微加熱食材的方法。順理成章的,「涮」法也同樣出現了,涮出現,火鍋還會遠嗎?《山家清供》著者林洪,游武夷山訪止禪師,風雪阻歸途,留宿山寺。晚飯前,林洪捉到一隻兔子,但寺里無人會烹制,還是禪師比較有經驗,他說:「向得此獸,便薄切肉片,用酒醬、椒料作鍋底,風爐上燒半銚水,候湯沸,各人執筷子,自挾肉片入湯擺熟,啖之。」很明顯是涮火鍋,老和尚酒肉不禁,這一番風雪留人,倒便宜了林洪的口舌。

四.果蔬

古人腌菜醬菜極多,千百年傳承,形成了今天形形色色的醬菜體系和種類。如今,越來越多的醬菜手藝失傳,隨著健康飲食提倡和快餐化、飲食革新,傳統的腌菜醬菜不僅製作工藝正在消亡,餐桌上也漸漸看不見它們的影子,這裡略舉幾例宋朝腌菜和冷盤:

  • 鵪鶉茄:嫩茄子切細條,熱水焯過,瀝干。下入鹽、醬、花椒末、蒔蘿、茴香、甘草、陳皮、杏仁、紅豆粉,腌著(沒說腌多久,可惡啊),腌入味後晒乾,蒸熟收納。吃時開水泡軟,入油炸酥。雖然做法稍繁瑣,味道是不差的。

  • 糖醋茄:新鮮嫩茄子切三角塊,開水焯過,擠出水分,放鹽腌一天。復晒乾,拌入薑絲、紫蘇,糖醋熬沸澆汁,納入瓷器貯藏。

  • 蒜梅:青梅二斤,大蒜一斤剝皮,炒鹽三兩,入瓶,開水放涼,浸沒以上。五十天後,倒出滷水,再換過新水,七月後可食,梅無酸味,蒜無葷氣。

四月櫻桃熟,也到了吃筍的季節。《山家清供》有味「山家三脆」,用嫩筍、野蕈子、枸杞,加胡椒同炒,味道清奇。若圖方便,便在竹林摘了竹筍,直接就地聚葉生火煨熟,吃這口鮮味,叫作「傍林獻」。麵糊里拌勻佐料,滾入嫩筍片,施油煎炸到金黃色,乾脆可口,叫作「金煮玉」。

蜜漬是貯存果蔬的好辦法,北宋還有一種「爽團」:

金黃色的杏子,浸在水裡,取生薑、甘草、丁香、花椒、縮砂、白豆蔻、鹽、沉香、檀香、龍麝香,研磨成粉,撒入攪拌,晒乾,再撒香料,吃起來很爽,能解乏。

橄欖樹生的高大,不易採摘,宋人認為往橄欖樹上抹鹽,橄欖自落。蘇軾《橄欖》詩:「紛紛青子落紅鹽」即指此。然而江休復在《嘉祐雜誌》里指出,橄欖樹上抹薑汁也能落橄欖。這……鹹的辣的都行?這是打算涼拌橄欖樹吧。

古籍常見的「林檎」實際是原產中國的蘋果品種,個頭很小,也叫沙果、海棠果,古亦稱「來禽」,取其成熟後禽鳥常常駐棲之象。清末(約19世紀),體型更大的歐洲蘋果傳入並逐漸推廣開來,即是今天常見的蘋果。

五.點心

南宋人王灼的《糖霜譜》,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介紹蔗糖製取的專著。甘蔗種植北漸、面積擴大,製糖術大成,各種甜點果子爆髮式出現,點心之精、種類之繁,前所未有:素簽紗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雞頭穰沙糖、荔枝膏、廣芥瓜兒、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金絲黨梅、澤州餳、糍糕、磴砂糰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梨條、膠棗、桃圈、肉牙棗、海紅嘉慶子、林檎旋烏李、李子旋櫻桃、山楂條、西川乳糖、獅子糖……

數九寒天有火鍋禦寒,同樣的,溽暑時節,宋人有冰激凌消夏。回首先秦,只有王室能享用夏季的冰爽,千年後的北宋,終於在街市上開張。盛夏,開封城烈日炎炎,卻是冷飲生意最好的時候,冷飲在當時統稱「冰雪」。街頭冷飲攤張著清布巨傘遮陽,擺列床凳桌椅。「冰雪惟舊宋門外兩家最盛,悉用銀器」,相當奢華。一碟冰雪下肚,塊壘盡冰釋。

「酥蜜裹食」「天下無比,入口即化」,可惜沒有留下炮製方法。不過從另一種點心「糖薄脆」的做法,大約得以窺測:

五斤白面,一斤四兩白糖,一斤四兩清油,兩碗水,加酥油、椒鹽揉和成麵糰,擀薄片,如酒盅口大小,撒芝麻,入爐烤,甜香酥脆。

這是前所未有的甜蜜朝代,精緻糕點,從金池夜雨,到蘇堤春曉,繾綣了多少旖旎夢。

京洛風華絕代人,化作西樓一縷雲。生在這樣的大宋,不知幸耶?悲耶?「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這片土地上,無數公卿屠沽曾驕傲地活著,秦樓楚館間,朱門繡戶外,鐫刻著他們錦繡夢想和華彩人生。昔日繁華舊夢,今已盡為塵煙。八百年後,再回望燈火闌珊的煊赫王朝,一聲喟嘆,無比驚艷。而刀工里的風流,砧板上的江湖,酬酢間的大戲,隻言片語又豈能曲盡其妙。只好改一句伊斯蘭先哲的箴勸:吃飯去吧,哪怕遠在中國!

附:南宋清河郡王御宴食單(較長,慎入):有什麼一般人不知道的「常識」? - 知乎

【延伸】

先秦篇:古卷食遺--先秦 - 知乎專欄

兩漢篇:古卷食遺--兩漢 - 知乎專欄

魏晉篇:古卷食遺--魏晉南北朝 - 知乎專欄

隋唐篇:古卷食遺--隋唐五代 - 知乎專欄

元朝篇:古卷食遺--元 - 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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