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孤獨從何而來？

修行有功夫的人，走路都是目不斜視的，平常閑坐時，眼睛半開半閉，似乎沒睡醒的樣子。

有次，弘一法師要到上海，順路去看看弟子。他讓弟子寫清楚門牌，他不走到門牌的地方是不會東張西望的。有個禪師，做沙彌時從禪堂門口經過，扭頭望了一眼，師父馬上喝道：放逸！

我們平常在大街上走，左看看，右看看，哪裡圍了一堆人，就伸長脖子瞅，這對修行者來說，是不大合律儀的。

蘇東坡也學佛，有些詩文寫得很好，比如，「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溪聲儘是廣長舌, 山色無非清凈身」。不過，也有一些，是有商量的餘地的。比如，「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這裡有染著聲色的嫌疑——對江上清風、山間明月，還是眷戀的，還是為它的「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而歡喜的。修行人不是怕聽好聲、見美色，而是怕對好聲、美色起貪著想，好聲、美色不能永在，煩惱就會隨之而來。

蕅益大師有句詩：「聞聲見色多忘念，計後思前轉昧心」。一個人忘失正念，多是在聞聲見色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很清靜，一聞聲見色，問題就來了。

這和我們常人的理解不大一樣。常人把見美色叫養眼。修行人不這麼認為，眼根是養不飽的，越養越饑渴，越躁動。

有人去圖書館看書，只要旁邊有人抖腿，或者轉筆，他就沒有辦法安心。有人路過打水，只要聽到腳步聲，他就會扭頭看一眼。這也是「聞聲見色多忘念」，心被外境牽走了。

那怎麼辦呢？去安靜的地方、沒有干擾的場合行嗎？仍然不行。對於心容易被所緣境奪走的人來說，一旦外境缺乏吸引力的時候，就會感到無聊。很快，孤獨就會生起。

實際上，外境並沒有「有吸引力」和「缺乏吸引力」之分。只是，我們習慣了面對一堵白牆時覺得單調，面對一張電影屏幕時覺得有趣。有些人天賦異稟，觀察入微，每一堵白牆在他看起來都是不同的。但我們看不出來。就像把一本烏爾都語小說放在我們面前，我們會覺得每一頁都同樣枯燥。

面對這種枯燥，心極度渴望被外境挑起。當失敗的時候，常人就會認為是外境的問題，外境不夠有趣。實際上，是心的問題。心在長久接受刺激後，會對已經習慣的刺激麻木，並渴望更加刺激的外境。

一個聽慣重金屬的人，別的音樂很難滿足他，太軟了。其實不是音樂軟了，是心硬了。為了讓心能繼續體會到新鮮感，必須加重刺激的強度。對婚姻倦怠的人，總是覺得伴侶不夠有趣。

當心變得堅硬，外境不能激起新鮮感，無聊就會出現，進而演化成孤獨。很多人覺得，孤獨是深刻的體驗，就算是單手自拍的殺馬特青年，在失戀的季節，半夜點上一顆煙，在黑暗中注視著煙頭明滅，也會覺得自己是個哲學家，嘗盡了人生這杯酒的滋味。

然而，不管如何矯飾，孤獨終究是膚淺的，是伴隨著天生的慾望和躁動自然而有的。狗在看不見主人時也會感到孤獨，看見後就立刻躥到他身上。看上去，這是熱情和忠誠。實際上，世世代代的狗都知道，見到主人就離吃到好吃的不遠了。狗把這種世世代代反反覆復驗證過的聯繫貯藏在了自己基因里。它顯得熱情忠誠並不是因為它真的熱情忠誠，而是因為它是一隻狗，不是一隻貓。

假如我們站在高鐵站台上，面前有一輛飛馳過來但不停留的列車，我們會感到眩暈，並把目光移開——速度實在太快了。

但如果，畢生都處在這種環境下，上下左右都是飛馳而過的列車，目光根本無法躲藏，會怎樣呢？會慢慢習慣這種速度，並覺得一點也不眩暈，很清醒。

如果人類天生視力是0.1，就不會看到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沒有人會覺得這有什麼異常。由於所有人的視力都是如此，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看得很清晰。在上下左右飛馳而過的高鐵上，由於速度太快，站台上的人根本看不清車廂里有什麼，不過，他仍然可以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模糊影像，由於這是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尺度，他並不覺得自己看得不清楚。

他希望看到更多，並自然而然地認為，只有一個辦法：車跑得更快。這樣，單位時間內通過他面前的長度就增加了。

在一個人小的時候，無論出生在怎樣的環境，周圍都充滿新奇的事物，隨著年齡增長，那些事物逐漸變得陳腐、單調。怎樣才能捕捉更多的新奇呢？「多出去看看，多接觸不同的人、多了解不同的地方」——似乎成了唯一的答案。

據說，達摩禪師在嵩山面壁九年。他為什麼不孤獨呢？他在一堵石壁上看到了什麼？

也許，他看到了讓眼前飛逝的列車慢下來的辦法。

在列車慢下來之後，一閃而過的模糊影像開始漸漸清晰。站台上的人因此發覺，先前的車速不是太慢了，而是太快了。原來人在哪怕最平靜的時候，心底也有洶湧澎湃的波濤翻滾。剎那之間，成百上千的念頭生起又逝去。

當觀察到細微念頭的生滅變化如此迅速時，站台上的人會生起極大怖畏。原來，在一瞬間，有的只是無量無數的謝滅和消逝，沒有什麼可以須臾駐留。「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不過是個幻覺。以前不曾感到的怖畏和恐懼，在有了這種覺察後，會猛利地生起。

但這並不壞。車速畢竟慢下來了。怖畏和恐懼並非因為現在的慢，而是因為以前的快。站台上的人，會發現自己以前始終處在眩暈的狀態，這種眩暈一直遺留到現在。好在，終於隨著車速的下降在慢慢減輕。車廂里的東西也能一點點看清晰了，從而呈現出極其豐富的層次和色彩。那一點都不單調。覺得單調，只是因為先前跑得太快了，什麼都沒看清。

在十八地獄中，有一種叫孤獨地獄。孤獨地獄的眾生，是影單影只的，要長久地獨處，陷溺在無盡的憂思中。在色無色界天中，二禪天往上，眾生也都是獨處的。每個有情的世界，沒有第二個有情能進得來，但他們從來不感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