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案 九 成王敗寇
吳慎的死是自己的選擇,李昶能做的唯有著人將他的屍首抬下去先行安置,等到塵埃落定後好聽皇帝處置,事涉謀反李昶愛莫能助,這是為帝者的逆鱗,也是所有為臣者的雷池,膽敢踏出去就是萬劫不復的下場,哪怕他已是個死人,也逃不掉懲罰。
巡防營的調動需要時間,李昶卻不能再等了,捉來府衙門口一個衙役,直接開口問道:「新的糧倉何在?速速帶我前去。」
那個衙役來的路上就已見自家老爺屍首被抬走,早已嚇的兩股戰戰,顫聲道:「在城西,小人這便帶大人去。」
眾人出衙上馬,高樂帶著那個衙役當先領路,一行人便朝城西新糧倉趕去。
若依吳慎所言,既然糧食被做了手腳,金軍最終自然得不到糧食,也就不可能援兵相助,那麼前期所有的謀劃和行為就成了無用功,李昶當然不相信幕後之人如此大費周章只是為了戲弄金兵,他一定還有其他的謀劃。
金人不是傻子,即使那批糧食被動了手腳,也只能是一些看起來不是太明顯的手腳,那批胡商不可能不驗看就往回運,換句話講,那批被運走的糧食一定是真的,至少也有八成是真的,否則根本蒙蔽不了接糧者的雙眼。
商人做買賣尚且不會做賠本的買賣,更不用說全是人精的權利漩渦,既然損失了如此大的一批的糧食,那麼此人所圖的便不會比這批糧食少。
青陽亂局從一開始就與糧食緊密相連,既然那批幾經周轉的糧食成了煙幕,那麼剩餘的就只能是以備戰名義徵收上來的第二批糧食。
無兵妄談謀反只有死路一條,而無糧起兵也只有潰敗一條路,無論是誰要起兵謀反,糧草都是必須,所以李昶才如此篤定,他們的目標一定是那批糧。
吳慎拖延時間是為了爭取運糧時間,那些「土夫子」下落不明多半也是在操持舊業,繼續挖掘新的運糧通道,李昶唯一想不通的是,為何要捨近求遠的把第一批糧食給了金兵,要知道自己和于洋到青陽之時,第一批糧食已經被運走,對方完全可以直接把第一批糧食納為己用,那樣一來即使自己查出了去處也為時已晚,根本不需要繞如此大的圈子。
青陽城並不大,高樂前方開路,一行人策馬疾行很快便到了城西,就在剛才,李昶已然派了巡防營一個軍士前去通知看守城門的幾人,只留兩人看著守在城門前,一旦大軍到來,直接繞道城西,若遇異常則立即煙火傳信。
新糧倉在城西緊靠城牆處,據那個衙役所說,這裡原本是前朝存放軍械之處,西方主刑殺,而在百年前中原軍閥割據的亂世,青陽則是後梁軍事重鎮,所以這座軍械庫很大,而且很堅固。
當李昶看到這座軍械庫的時候,更加堅定了心中所想,緊靠城牆,非常便於挖掘。
鐵門被巡防營強行撞開,李昶進去後內里早已空空如也,只餘一地狼藉和掘土,李昶在裡邊繞了一圈,這才走向地道口,只見掘口長寬五尺見方,呈斜坡狀,足夠一人攜糧袋而下,破土面齊整,土面尚新,上邊有幾條斑駁的車輪壓痕。
高樂命兩個軍士拿著火把先行走了下去,確定安全後,李昶等人帶著火把跟了下去,內里不寬不窄,成年男人略微低頭便可自由行走,地下充斥著獨輪車行走的痕迹,想是運糧所留。
這截地道並不短,巧妙的避開了所有堅硬的土質和石塊,走了幾十丈後,李昶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東西,十具屍體。
不需要于洋驗看,盡皆致命部位中刀,一刀致命,這是標準的軍中作風。
李昶拿著火把湊近一看,只見這幾個人年紀都在二十到四十之間,骨節粗大,老繭橫生,裸露部分的膚色卻很白,這是常年待在地下不見太陽所致,可以確定這幾個人就是失蹤的那幾個「土夫子」。
屍體尚有餘溫,可見剛死不久,看了看不遠處的光亮,地道已經到了尾端,屍體死在地道尾處,想來是挖完地道運完糧食後才被殺死,還真是用盡了最後他們的最後一絲價值。
于洋看了看那幾具屍體,抬起頭道:「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
李昶抿了抿嘴巴,一聲不吭朝地道尾部走去,知覺告訴他,這裡的一切看似合理卻又有些不尋常。
走出地道後,李昶在皎潔的月光下回望了一下身後斑駁的城牆,然後回過頭朝幽暗的遠處望去,眼神有些陰沉,前方並不是官道。
李昶扭過頭向高樂問道:「高將軍可知前方地形,通往何處?」
高樂行伍出身,熟讀兵書,青陽又屬於他的轄地,大致地形了如指掌,他未加思索便開口道:「山路,翻過陳倉山便是官道,直通九江。」
李昶在聽到九江這個地方後,臉色微微一變,九江一線天是朝廷西疆第一險隘,雖不至於直接和西夏接壤,但卻是為西線征軍提供給養之處,此處常年屯兵不下五千之數,莫非九江的兵馬已然被控制了?
高樂見李昶沉思,開口道:「大人,山路狹窄,騎兵速度將大打折扣,要去也只能小隊人馬徒步追擊,多了反而不成,末將提議派出一隊斥候先行追擊,大軍一旦到來,從官道星夜全速截擊。」
這種事情的處理上李昶遠不及高樂,聰明人不會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指手畫腳,因此他蹙著眉頭接受了高樂的建議。
高樂帶來的百人本就都是精銳,是上好的斥候,除卻高樂自己留下等待統領大軍,其餘人員全部徒步朝山路躡行而去,百人的輕裝精銳追擊攜糧前行的人馬,綽綽有餘。
今夜註定是一個無眠之夜,不到酉時,三千大軍蜂擁而至,就在在高樂準備只余兩百人看守青陽,其餘所有人馬前去截擊糧食之時,一直舉著火把查看地面痕迹的李昶站起了身子,沉聲道:「不必追了。」
在高樂疑惑的眼神里他開口道:「糧食並沒有被運走,此刻還在城中。」
「可是庫中糧食沒了,也的確是被運走了。。」
李昶搖搖頭道:「不錯,那個庫中確實沒有糧食,但卻不是被運走了,而是壓根就沒放過糧食。」
于洋高樂均不明所以。
李昶開口道:「此人布局不可謂不精巧,即便是小小的地道運輸痕迹都做的如此逼真,但假的終究是假的,又怎麼經得起查驗。」
「地下獨輪車壓痕確實承載重物所留,但絕不會是糧食,高將軍,你是軍中之人,與糧草當時常打交道,不知你軍中糧草官可能完全防備住蟲鼠偷糧。」
高樂愣了愣道:「自然不行。」
「這便是了,庫房的地面乃是純粹的黏土,老鼠極易挖掘,可我剛才環顧庫房一圈,連一粒糧食都未見,朝廷的制式麻袋是粗麻所織,糧袋極沉,運輸過程中難免鉤破掛扯,即便運輸再小心,糧袋的封口處也總會有少量糧食灑出,可無論地道還是這裡,我依舊沒找到一粒糧食,這隻能說明,糧食壓根沒從這裡運出去。」
高樂嘴巴張了張,馬上取過火把向地下仔細看去,找了一會兒確實沒找到一顆糧食,這才站起身開口道:「李大人推測不無道理,只是事關重大,萬一他們確實運走了糧食,末將擔不起這麼大的干係。」
李昶情知此事關係重大,容不得半點僥倖,開口道:「你放心,他們一行人若真帶著糧食走山路,你的一百斥候沒理由追不到,即便出了問題,也由我一力承擔,但是大軍絕對不能前去追擊,這很可能是調虎離山之計,糧食很有可能還在城中,不能鬆懈。」
李昶已然如此說了,高樂不得不從,畢竟此事皇帝主要還是委任給了李昶。
其實不止高樂心裡沒底,李昶也有些惴惴不安,這是一場賭博,如果確系調虎離山,大軍必須鎮守青陽,現在局勢不明,貿然追擊,至少需要耽擱兩日時間,青陽城極有可能會丟。
最終李昶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判斷,鎮守青陽。
事到臨頭須放膽,身為決策者,堅定自己的決策是必須的,大軍回調青陽,城門緊閉,李昶只讓高樂留了幾個暗哨,未免擾民,連夜搜城的計劃不得不擱置,所有軍士枕戈待旦。
李昶一夜未眠,卯時高樂還未見任何異動,內心充滿焦躁,問李昶是否需要開城門,李昶想了想命他大開城門,高樂不情願的領命出去了。
于洋看著不停在地下走動的李昶問道:「你確定糧食在城中么?」
李昶苦笑一聲,「未見糧食,誰敢打包票,我之所以敢做這個決定,一來是查驗現場結果推測,二來攜糧走山道這一點太不保險了,我總覺得一個能籌划出這樣大陰謀的傢伙,不會在最後階段用如此不可靠的方法。」
辰時三刻,高樂急急忙忙回來稟報說城外有部隊趕來,李昶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這下可以確定糧食確實在城中了,他賭對了。
李昶隨高樂到城頭,高樂看了看遠處的灰土,臉色不算太好,開口道:「看被馬匹揚起的塵土,不會超過於一千騎兵,能在這麼短時間趕來青陽的兩千軍卒,只能是侯傑麾下的軍卒,看樣子侯傑反了。」
城中百姓已然集中了起來,高樂對李昶抱拳道:「李大人,高樂心服口服,剩餘之事便留給末將吧。」
李昶回一禮,輕輕點頭,能做的自己都做了,作戰是武將的事情,不是自己能夠插手的。
在確定對方人數不過一千之後,青陽城門大開,高樂將帶兵魚貫而出,三千軍士盪起城前滿地塵土,在對方一千軍卒錯愕的眼神中,高樂揮舞著馬槊刺死了跑在最前邊的敵方軍士。
以有備戰無備,又佔據人數優勢,這場戰鬥沒有任何懸念,不過一炷香時間,那一千人已潰不成軍,棄械投降。
高樂帶兵壓著剩餘的降卒回到了城中,一番衝殺,一千敵軍只余不到五百。
他們既然前來取糧,沒道理不知道糧食所在,在一堆軍陣殺才的威逼下,一個副將很痛快的說出了藏糧之處,糧食確實在城西,而且離那座空倉庫很近,就藏在空倉庫後邊的山洞裡,足足十五萬石。
更讓人欣喜地是,在這批降卒里找到了那個偽裝管家的傢伙。
當李昶看到他閃躲的眼神不停的向左飄移,整個人的身子也潛意識往左靠的時候,他就開心的笑了起來,隨即把眼光看向右邊那個神情平靜的年輕軍士。
看了一眼便抖了抖袍子,躬身一禮,開口道:「下官李昶,參見寧王爺。」
身旁所有人都一臉錯愕,那個扮管家的傢伙更是面色驚恐,如遭鬼魅。
那個軍士嫌惡看了一眼神色驚恐的管家,輕罵一聲「蠢材」,然後站起了身子,脊背挺直,身姿修長,自有一股子雍容之氣。
「李昶,你果然聰明,一眼就瞧出了本王身份。」
李昶恭敬道:「王爺喜好龍涎香,不巧你這位幕僚身上也沾染了香氣,被我身旁的于洋聞到了,龍涎香香氣不過三日,他一個幕僚還不配使用此香,所以他三日之內一定見過王爺,換句話說,王爺本身就身在青陽,適才他心下驚慌,不自主的看向王爺,所以王爺的身份便暴露了。」
寧王面露瞭然,點點頭又問道:「你不曾見過本王,何以確定本王便是寧王。」
「朝廷總計九位藩王,離青陽近的只有四位,齊王年邁,晉王昏聵是出了名的,魏王身材肥胖,如此年輕,又相貌堂堂的,除了以紈絝之名自污的寧王了。」
寧王拍拍手道:「不錯,那幾個傢伙確實沒法於本王比,你又是如何篤定糧食在城中,我知你觀察細微,儘管時間倉促,我還是在命他們把戲做足,獨輪車上必須拉上石頭,以免你從車痕看出破綻。」
李昶開口道:「王爺心思縝密,但卻敗在經歷不足,王爺自幼錦衣玉食,蟲鼠所見只怕沒幾次,運糧豈有顆粒不撒的道理。」
寧王想了想輕拍一下腦袋道:「是了,確是本王失策。」
隨即突然開口一笑,指指高樂道:「孤王這個計劃想了很久,若然不是你,只怕這個蠢貨已被調離青陽。」
李昶輕嘆一聲道:「王爺本可以成功的,只是我不知你為何饒了那麼大一個彎子。」
寧王哈哈大笑,「那批糧草我並未做手腳,只是在其中塞了白磷,屆時糧食半道被燒,會有西夏人的痕迹留存,金人自然不會善罷甘休,西夏和金人交戰,必然無暇顧及我朝權力更迭。」
李昶雙眼微縮,暗道好深的算計,不由再次拱拱手道:「王爺聰慧,下官佩服。」
寧王突然擠擠眉毛道:「你也不差,本王素來喜歡聰明人,你便跟本王怎樣?」
李昶哭笑不得,「王爺如今功敗垂成,自身尚難保,還是莫要與下官玩笑了。」
寧王笑笑道:「也是,那本王便祝李大人步步高升了。」說罷他不再發一言。
事情的後續很奇妙,侯傑的青陽守將官職被剝奪,密諜司一早便滲透進了他的軍隊,他尚未起兵便被軍中司馬制服,寧王之所以有恃無恐,便是仗著侯傑手下的五萬大軍,侯傑被滅的消息從高樂嘴裡傳來的時候,寧王徹底絕望了,像被抽掉了脊樑,所有的驕傲消失無蹤,他輸得一敗塗地,皇帝一開始就察覺到了他。
玄英觀老道長早年曾受老寧王救命之恩,這些都是寧王被殺之後李昶才知道的,寧王意圖謀反,滿門抄斬,侯傑夷三族,至於吳慎一家終究保全了性命,全家發配嶺南,遇赦不赦,這已是最大的讓步。
皇帝將計就計,那批糧食引發了西夏和金國不小的矛盾,但並沒有發生大規模鬥爭,誰都不是傻子,三國鼎立之下,兩國不可能貿然開戰,金人只好捏著鼻子吃下了這顆蒼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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