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大戰》與226事件：「太正浪漫」背後的殘酷

作者 西塞羅

20年前，曾經有這麼一款遊戲爆紅日本。它的主角都是能歌善舞的妹子，她們平時是劇場奼紫嫣紅的明星，一旦妖魔來襲，就會坐上機甲保衛帝都。除了妹子和機甲，遊戲里還有蟄伏千年的妖僧，遨遊在天際的蒸汽母艦，可歌可泣的犧牲與來之不易的愛情——這個遊戲，就是《櫻大戰》。

說起《櫻大戰》的原創者廣井王子，他可是一個腳踏動畫與遊戲兩條船的傢伙，《魔神英雄傳》就是其代表作。同時，他還熱衷於各種架空設定。80年代末，一本西方歷史作者介紹日本古代故事的書——《遠東伊甸園》讓他大開眼界，由此催生出和風RPG《天外魔境》。而這次，他將《櫻大戰》放到了近代。在《櫻大戰》中架空與現實並存，我們既能看到廣井王子奇想天外的想像力，又能看到真實歷史的印跡。

說到《櫻大戰》，它的宣傳口號「太正浪漫」就大有講究。「太正」是遊戲里的天皇年號，時間大約對應在真實世界的大正時代——1912年~1926年。比起白手起家的明治時代，一方面明治時期的藩閥宿老紛紛下台，留出政治空間；另一方面政治平穩，又時逢一戰日本大發戰爭財，經濟發展穩健，湧現出了一批中產階級。

由此一股民主之風吹遍扶桑大地，民權運動與文藝活動空前發達，於是大文豪夏目漱石喜滋滋地把這段歲月稱為「大正浪漫」。有趣的是，「太正」這個年號也並非完全出自於廣井王子的腦洞，在當時民主之風下，台灣人民獲得了建立地方議會的權利，所以台灣的歷史學家戲稱其為「太正」，用來褒揚那段歷史。

與此對應的，則是真假摻雜的「太正」歷史。基本以全女性組成的「帝國華擊團」，取自於大正三年（1914）年成立的寶冢，寶冢分為「花、月、雪、星、宙」等組。廣井王子基本原樣照抄，將華擊團分為「花，月，雪，夢，風，星」諸組。

二者的花組，都擔任著扛把子的角色。在日語中，華擊團與歌劇團諧音，少女們為了培養靈力，平時需要像寶冢明星那樣在劇場演出。遊戲中的大帝國劇場也是真實存在的，可惜在東京大地震中毀於一旦。

當然，遊戲的其他設定，比如使用人類超能力駕馭的靈力蒸汽武器，保衛帝都的封印，蜃伏千年的妖僧，就如有雷同，純屬虛構，專屬「太正蒸汽朋克」這個平行世界了。如果我們稍加研究，就會發現這些設定也不純屬廣井王子，早在八十年代就有人做過類似的設定。

日本自然災害多發，天威難測，萬物有靈深入人心，流行各種妖魔怪談。實現現代化之後，這些怪談也從鄉下轉入城市，變成各類都市傳說。東京大地震固然是邪魔引起的，軍國主義也一定是惡靈污染人心，現代科技和民間信仰混雜在一起，形成了富有日本特色的奇幻風格。80年代，作家荒俁宏的小說《帝都物語》，就是一篇結合了假想歷史和奇幻的「巨作」。陰陽五行，奇門遁甲，鏡聽，腹中蟲，蟲術，式神這些魑魅魍魎魔法外道，即將在新時代發揮威力。

《帝都物語》往往使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達到亦真亦幻的效果

1912年，日本正邁上高速發展的康庄大道，實業家涉澤榮一準備實施他的「帝都改造計劃」。除了改造城市，他還邀請陰陽師平井保昌安撫長眠於地下的平將門怨靈，並利用他的巨大靈力來保衛帝都。同時魔人加藤保憲也試圖喚醒平將門的靈力毀滅東京，他綁架了平將門的後裔辰宮由佳理，妄圖用她作為靈媒。一時間，東京陰風慘慘，大戰在即。

《帝都物語》出版後風頭一時無兩，陸續改編成了動畫，電視劇與漫畫——但就是沒有遊戲。這正好方便廣井王子將靈力，帝都等設定一一搬來，就連最終Boss妖僧天海，也和加藤保憲頗有淵源——加藤保憲的家鄉就在天海修行之所附近。當然，廣井王子也不會純抄，在遊戲製作上依舊大顯他老辣的身手。

《天外魔境》是日本第一個插入大量動畫的遊戲，《櫻大戰》則進一步引用了電視動畫的章節形式，每章之間都有動畫預告。從第一集開始，從女主角真宮寺櫻起頭，輪流介紹一名隊員，而後天海來襲，歌劇院遭襲，再一次強化櫻的女主角地位。緊隨之便是決戰天海，飛空戰艦「三笠」發動孤注一擲的反擊，各隊員奮勇向前，犧牲生命來完成任務。就角色設定和遊戲劇本而言，《櫻大戰》也絕非那種普通的美少女戀愛+戰棋遊戲，先不說桐島神奈這樣的「女漢子」形象，李紅蘭雙親亡於辛亥革命，瑪利亞雙親死於西伯利亞流放，也透露了它濃厚的「架空歷史」成分。在它的續作中，我們還能看到《櫻大戰》不僅沿襲了《帝都物語》的基本設計，還繼承了它的歷史觀。

接近二米的桐島神奈絕非一般美少女遊戲能出現的角色

《帝都物語》不僅是科學與怪力亂神的大雜燴，也有著社會心理學的成分。加藤保憲之所以能屢次捲土重來，是因為他是大和民族2000年來怨念的載體，代表著整個日本的陰暗面。

為了毀滅日本，除了引發東京大地震這樣的天災，他還不斷傳播極端思想腐化人心——上世紀日本的極端思想，首當其衝就是軍國主義。加藤保憲的形象一貫是披著軍大衣的陸軍軍官，陸軍又是舊日本軍國主義最頑固的堡壘。動畫和電影只表現了以東京大地震為核心的前四卷，在後續情節中，二二六，九一八，乃至6~70年代的安保運動以及三島由紀夫煽動自衛隊嘩變事件，背後都是他在作祟。抵抗他的也並非達官貴人，而是企業家，科學家，陰陽師以及左翼學生。日本歷史電影往往會渲染政變軍官們理想化的一面，但在《帝都物語》中，通過加藤保憲這一形象，荒俁宏明確指出，無論出發點多麼美好，軍國主義只有把國家帶向滅亡。

《櫻大戰2》的副標題「望君珍重」就來自於一首反戰詩，這幾個字出自女作家與謝野晶子的詩歌，用來贈別即將出征旅順絞肉機的胞弟。

在詩中，女作家悲嘆「吾弟切勿去送死，君王消遙復消遙。讓你替他去灑血，讓人殉在虎狼道。」，矛頭直指天皇。這讓當時日本愛國青年怒不可遏，將她視為國內頭號黃左大聖母。只是當時沒人想到，明治和大正異己分子尚有成長與發言的機會，在即將到來的昭和年代，他們將玉石俱焚。

大正即是發展的時代，也是矛盾激化的時代。社會經濟快速發展，貧富差距不斷拉大，中下層階級不斷衝擊著貴族與藩閥定下的桎梏。除了民主思想，極左極右的納粹思想和無政府主義也在孽生。1921年首位平民首相原敬遇刺，開創了暴力政治的先河。1923年的東京大地震更是讓不少野心家發現了他們野心得逞的機會。

東京大地震爆發後，攝政太子裕仁和政府迅速頒布戒嚴令，宣布軍管。軍隊除了救災和恢復秩序，還乘機大肆屠殺朝鮮人和搜捕左翼異己人士。戒嚴令的頒布讓軍中激進分子想到，只要取得戒嚴令，他們就能無視正常流程，直接組建自己的政府。天災難覓，人禍易得，東京大地震揭開了「激蕩的昭和史」序幕。

明治時期，日本因為世界經濟危機，國內情況進一步惡化。日本陸軍也陷入了「皇道派」與「統制派」之爭。1936年2月26日凌晨「皇道派」青年陸軍軍官發動政變，襲擊了東京數個政府部門，殺害多位元老大臣。政變軍官進而向天皇上言要求改組政府，進行「昭和維新」。

憤怒的天皇拒絕了政變軍官的要求，宣布鎮壓，政變於28日確認失敗。「皇道派」雖為軍國主義激進派，但尚有打擊腐敗，限制特權階級等為民請命的一面。226之後，政府內穩健派文官元老多被殺害，陸軍則被更為保守，鼓吹總體戰體制的統制派控制，由踏上了加速發動世界大戰的不歸路。

《櫻大戰2》雖然仍處於「太正時代」，但廣井王子將時間軸悄悄撥向了昭和。這次華擊團將面對內部的敵人。從故事一開始，華擊團就頻遭暗算，先是總司令米田一基遭到槍擊，而後預算遭到停撥。更有趣的是，華擊團本身則遭到了新任陸軍大臣京極慶吾的敵視，在真宮寺櫻向京極出手時，出手擋下攻擊的正是破壞帝都的黑鬼會頭目——鬼王。隨著雙方矛盾的升級，京極慶吾終於按捺不住，發動政變，當然在愛與正義下，邪惡必將以失敗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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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正的日本雖不太平，但在花組的奮戰下，終究能化險為夷，只要能誅殺首惡就能繼續輕歌曼舞，邁向美好未來。可惜在我們這個名叫「大正」的平行世界裡，並沒有這麼一群美麗正義的少女為和平而戰，人心結成的巨靈也不會因為個別人物的死亡而消失，最後只剩下一群「不知我等是狂是愚，唯知一路賓士」的憤怒青年在毀滅的道路上越跑越遠。幾年後，在造成整個亞洲的大破壞後，東京也將遭到美國人地毯式的戰略轟炸。如今加藤保憲的兄弟們依然在敘利亞和烏克蘭的大地上遊盪，歷史一輪輪的反覆上演，秦人無暇自哀而後人哀，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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