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人》第四章

我端詳著我的雙腳,十個腳趾已經變成了綠色,彷彿我的腳掌上長出了十根翡翠。翡翠的質地很差,既不通透也不明亮,還長滿了三角交錯的褐色紋路。這時候我的女朋友來敲浴室的門,我趕緊穿上襪子,我不想讓她知道,n因為她實在太過關心我。我因為霧霾打一個噴嚏,她就要讓我多穿一件衣服,嚇得我只好在三伏天戴著口罩。

她穿著睡衣進來,也不顧忌我還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刷牙,就脫掉衣服開始洗澡;我繼續刷牙,也不在意她洗澡的水珠濺到我的襪子上。

按照慣例,待會兒等她沖完澡我也刷完牙的時候,我們會一同走出,然後進行一場雙方都很滿意的性愛,過後她會趴在我的胸膛上睡去。第二天醒來時,她已經從我的胸膛上消失了——她正在準備我們的早餐。我帶著便當盒來到公司,開始在她特意買來的A4畫紙上塗塗畫畫。回到家之後,她會把我今天的畫精心裝起來。然後重複之前的流程。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我像沉在了一缸熱水裡,水汽徐徐上升,使我感到無盡的安逸。起初我還擔心這缸熱水什麼時候會變涼,或者浴缸的塞子被人拔掉,但隨著時間的延長,警惕的心思漸漸融化。這樣日子可能會改變,也可能永遠一成不變,但我清楚地認識到它一定會改變,因為我的女朋友早晚會幡然醒悟,認識到她自己必須離開我這塊墊腳石,找尋一個能給她依靠的目的地;而另一方面,由於日子的過於舒服,我又希望它永不結束。我很害怕屆時我會不願意履行我作為墊腳石的責任,而自私地將她留下。

每當想到這裡,我在熱水裡也不禁滲出一身冷汗。

我又陷入了一開始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要求我揮金如土的尷尬境地,但不同的是,那時候我頂多不過時刻揣著一沓錢,而現在我對要做怎樣的準備簡直毫無頭緒,直到我的女朋友向我提出結婚的要求。

她說:我們結婚吧。

我當時正在畫畫,雖然聽得清清楚楚,但腦子沒有梳理清楚。平日里她的心思千變萬化,有時飛到天上,有時落在地上,動不動就冒出一個想法,像堵車時的公交車,不知道到了哪一站,而我上下班一直坐地鐵,對地上的情況一無所知。幸好她的目的明確而富有可操作性,譬如我們去吃好吃的吧我們去動物園吧我們看電影吧我們做愛吧,所以尚且不成問題;雖然有時候想法的切換快了一些使人來不及準備,譬如看電影時已經想好要吃什麼了而吃東西時又發出做愛的暗示,就像旅途過程中突然變更目的地,但總歸是平時常去的地方,勉強也可以應付。然而結婚卻是我從未涉足過的陌生領域,好比把我丟在一個陌生城市的中心,面對琳琅滿目複雜錯亂的交通,每輛車看起來都差不多,我好像隨便坐哪輛都可以,但每輛車好像都不太對;偏偏這名為婚姻的城市還是如此之大,涉及到的生活領域數不勝數,我必須探索以前的我不需要探索的危險境地,並最終抵達一個圓滿安全的處所。我環顧四周,每個方向的景物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好像我隨便往哪個方向走都可以,但沒有一個方向是絕對正確的。偏偏我的肩上還背著沉重的包袱,壓得我直不起腰邁不開腿抬不起頭雙腳發顫隨時都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裡面裝著結婚之前的我不需要的東西,而且隨時時間的推移只會不斷變重而不會減輕,會有新的負擔源源不斷地安置在我的肩上,我必須背著它直到死去。

想到這裡,我不禁捏了把冷汗。

事情的起因是我的女朋友的閨蜜們見她的生活毫無起色,紛紛要給她介紹新的男朋友。

在無數次的聚會酒會宴會上,我了解到她的閨蜜們都是輕功高手,能巧妙地在墊腳石上輕輕一點,借力而上,雖不至於一舉從出租房跳到二層別墅,從公交地鐵跳到勞斯萊斯,從公司職員跳到世界百強CEO,但始終在以肉眼可辨的步伐前進。即便某一次的墊腳石選擇得不太成功,也能及時地脫身而出,並且面對前男友的糾纏時總是能巧妙地化險為夷,同時以不勝涼風的嬌羞可憐狀態博得下一位男友的同情,可謂是萬草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就算不能大富大貴一步登天,那也是天資所限長相使然。不像我的女朋友,儘管長得漂亮,卻不思進取,找了我這麼一個人。不漂亮的她們宛如牌局高手,即便手上的牌不好,也能用盡全力施展計謀,博得最大的贏面和最好的局面。

經過數次在墊腳石上的跳躍,她們的生活已然漸入佳境,看到我的女朋友空有一副好牌,卻在我這顆歪脖子樹硌腳石頭上止步不前,忍不住出於閨蜜情深而前來指點迷津。

然而我的女朋友執迷不悟,說和我的感情很好。

她的閨蜜要則不以為然,認為感情好有什麼用,又不結婚。

她就反問,你們怎麼知道不結婚?

閨蜜們也反問,難道你們要結婚?

而她就說我們怎麼就不會結婚了,我們就要結婚。

我想起我小時候喜歡模仿藝術家對藝術品進行再創造來對食物進行再創造,把亂七八糟的零食,比如牛奶果汁倒進米飯里。這麼做當然會遭到大人的責罵,他們威脅我不許再這麼做,這樣浪費糧食是不對的。我就聲明這不是浪費糧食,我喜歡加了牛奶果汁的米飯。他們當然覺得這是小孩子的強詞奪理。而我為了證明這不是強詞奪理,就得把這碗米飯吃得一粒不剩。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在心裡已經承認了自己的這次即興創作的作品的失敗,但不願意承認即興創作的失敗,所以就只能硬著頭皮吃下去。早在我人生的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什麼叫做騎虎難下。

現在我的女朋友也遭遇了我兒時的窘境,為了證明她不是一時興起,就得硬著頭皮和我結婚。

我有了童年時的經驗,知道硬著頭皮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便試圖將其向我的女朋友說明。但她就像那時候的我一樣決定一意孤行,就問我答應不答應。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這一切只是她一時興起的玩鬧,而我作為她半個長輩,有責任有義務陪同她進行玩鬧。但在玩鬧過程中,我沒有任何決定的權利,甚至沒有決定玩鬧是否應該停止的權利,更何況在這個過程里,她沒有絲毫對不起我的地方,儘管過程將以對不起我為結束。相反,她對我再好不過,所以我更沒有理由拒絕她。

我漸漸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因果報應,在我小時候,我一意孤行要把一碗飯改造得面目全非,吃到一半的時候就將它拋棄了;現在我的女朋友一意孤行要和我結婚,而在或早或晚的將來我將像那碗被改造的飯一樣被孤零零地留下。結婚就結婚吧,我願意奉陪到底。只是有一點我必須要提醒她,結婚之後,如果她想結束婚姻,找尋下一塊墊腳石,我當然沒有怨言。但其中過程、手續之繁瑣,恐怕超出想像。另外,正如二手房需要降價出售,如果由於我們的這段關係而給她跳向下一塊墊腳石增加難度,我可沒法負責。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在我身上用力一跳,飛向雲端,而我則因為她跳起的反作用力重重下墜,永不見天日。

在抉擇面前,人們感到困難不是因為抉擇的困難,而是因為抉擇本身。這就像我一開始住在四環邊上,不知道該不該為我的鄰居們準備一份禮物清單並為此糾結許久,而一旦決定不準備之後,一切都豁然輕鬆。反例是我當時的文藝青年鄰居,他在猶豫是繼續寫小說,還是去工作,並為此日漸憔悴。我猶豫是否要告訴他,如果他決定去上班,就不用再為寫小說的夢想發愁;如果他決定繼續寫小說,也可以繼續不為五斗米折腰。總之只要他做出了決定,一切就會豁然開朗。然而他在兩個選擇之間猶豫不決,痛苦因此而致。我也受到牽連,在替他指點迷津和不替他指點迷津之間猶豫不決。直到搬離那裡,他也沒有做出決定,幸好我已經不用替他糾結了。

同樣,在做出了結婚這個決定之後,一切變得輕鬆簡單。日子看起來沒有變化,但其實變化已經在潛移默化地進行,生活的重擔先是一克拉一克拉的變大,然後變換單位,一公斤一公斤地變重,接著一厘米一厘米地增高,最後一條皺紋一條皺紋地衰老。但人們都沉浸在最初的喜悅里不能自拔。

我憑藉這個消息再次成為公司里的焦點人物,老張則憂心忡忡地告訴我結婚是個很花錢的事,並讓我再考慮考慮他的建議。之前我聽從我女朋友的意見拒絕了老張,而老張卻大度地說讓我再考慮考慮,他隨時都願意給我機會。然而他這麼說就像是市場里欲擒故縱的攤販,雖然一副愛買不買的神氣,但每天都要來問我一遍。

另外,憑藉著結婚這個噱頭,不管在哪個聚會,我的女朋友都能迅速地打敗富家大少貴婦名媛房地產老闆商業女強人,成為眾人的焦點、場面的核心、祝福的接收站、幸福的象徵。

而我還是原來那副不成器的模樣,好在我已經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環境。我躲在角落裡,觀察著周遭的一切,感到一切都好像與我無關,但事實上一切與我息息相關。人們圍繞在中心的是我的女朋友,他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是我的婚禮,他們熱情洋溢的八卦是我和她的過去。我無意間發現,在形形色色的人們當中,有幾個和我相似的人,他們無精打采地站在角落裡,身上的衣服無精打采地貼在皮膚上。他們的一舉一動簡直和過去的我一模一樣,我揣測著他們離開安全的角落被迫來到這個令他們無所適從的地方的原因,說不定和我相似,他們的女朋友或未婚妻也是宴會上某個大放異彩的姑娘。我像是異地漂泊的人突然遇到老鄉般感到親切,但我沒有上前和他們打招呼,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以前的我對於陌生人士的招呼是多麼的無所適從。我隔著人群望著他們孤單的身影,只期盼他們的目光可以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找到彼此相似的幾個身影。

聚會之後,那些被我的女朋友打敗的富家大少貴婦名媛房地產老闆商業女強人都坐進私家車裡走了,而我陪著她等夜班公交。公交站空無一人,她已經醉得神志不清,癱在我的肩膀上。我穿著她給我挑選的衣服,又撐著她的半個身子,覺得渾身難受,可是無法動彈。

她好像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幾句,雖然她平常口齒伶俐,但此時說的話沒有人能聽懂。緊接著,我覺得有個柔軟、涼涼的東西在我汗漬漬的脖子上輕輕地、輕輕地碰了一下。

我一時之間不確定那是什麼,只覺得自己突然心跳了一下。照理來說,人無時無刻不在心跳,所以我應該無時無刻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可為什麼我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而之前沒有感受到。難道說之前我的心沒有在跳動?可那樣我又怎麼能活著呢。還是說,這一刻的心跳,和以往的心跳有所不同?好像一抬頭,看見樹上的綠葉,發現春天來了,此時此刻,我覺得我的春天來了。

在她酒醒之後,我問她還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她說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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