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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

圖源網路,侵刪,文:@向曉

附原文鏈接:如何在不洗白反派的前提下,讓觀眾感受到反派的人格魅力? - 向曉的回答 - 知乎

1.

暮年的男主站在院子里負手而立。

他知道自己是男主。

他這一生大起大落,如今已經是皇帝。

他諸事皆逢凶化吉,順利地有些過了頭,讓他覺得這場故事裡最後的那個反派,只怕是還沒出現。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時日不多了,這一劫,只怕是渡不過了。

他已經站了四五個時辰。

庭前的甘棠花開得正盛,伴著花香,他把自己這濃郁的一生都在腦海里過了一遭。

曾經鮮衣時節,熱血飲涼酒,明珠系寶刀。

曾經落魄時節,戰馬死,兄弟散,命堪虞。

比起來,倒是都比現在有意思得多。

曾經相伴的人,到如今都還相隨的,只有自己的兄弟了。

男主輕笑一聲——也只有自己兄弟是反派,這故事他才能退場得心甘情願。

他突然很想見見自己的兄弟。於是招手命人抬了一壇好酒,去了兄弟那。

n2.

「這是去年腌下的小雪那天的梅花,配上今年明前的雨水,叫宮裡最好的酒娘釀的。」男主斟了一杯酒,推到弟弟面前。

弟弟接過,卻不喝。

男主自斟自飲也算是暢快:「咱哥倆有陣子沒這麼喝過酒了。」

「皇兄有心事。」

男主頓了頓,仰頭飲盡杯中酒:「我在想我的反派是誰。」

「剛剛從軍時,我以為是那個處處為難我們的百夫長。」

「當主將時,我希望是那個苦戰三月未分勝負的敵軍將領。」

「後來我以為是與敵軍將領勾結要殺我的左副將。」

「等到皇上要對我們斬草除根,我才發現從前是我的眼界小了。主角的故事哪有那麼清淡的,從前的那些不算反派,那個色厲內荏的皇帝,也算不得。」

弟弟只是聽著,不說話。

男主咂了口酒,上好的原料上好的技藝,只是窖開早了,差了點味道。

這幾十年來流離,雖然驚險叢生,故事也算精彩,卻總像差了一年的酒,味道濃郁,意蘊還不夠綿長。

弟弟溫聲道:「皇兄忠過反過,富過窮過,封過官逃過亡,還嫌這酒,味道不夠嗎?」

n3.

男主聽了這話,眼睛眯了眯。

算起來,也有二十年光景了。

當年他們兄弟倆遭人暗算死裡逃生,在邊塞一處破舊房屋裡韜光養晦。

後來,憑藉著早些年樹立起的威望,他們集結四散的舊部,聯合江湖五大武盟,建立起自己的軍隊,名字直截了當,就叫反軍。

再後來,一朝兵變,倒戈皇城,黜廢舊帝。

罷百官,行新政,停戰亂。兄弟倆的那場謀反叛逆,也被稱為胸懷社稷,梟雄手段,在京城一時傳為佳話。

男主當了皇上,弟弟自然也是富貴豪權。

說書人嘴裡不過兩個時辰的故事,他們實實在在地過了二十年。

這世上哪那麼多剖心掏肺的情誼,這二十年男主一直存了個疑問——

他定定地看著弟弟:「你當初為何拼了性命,也要救我。」

說起來,那場伏擊,弟弟還損了自己最心愛的戰馬。

全軍覆沒,唯有他們苟活,正是因為弟弟劃破了戰馬的肚子,拉著重傷的男主鑽了進去,才躲過一場屠殺。

他們躲了兩天,第二天夜深人靜,才從戰馬下爬出來。

「旁的不說,若不是我,也許你還能收它一副全屍。」

「皇兄後來,還記得收來那老夥計的半副骸骨,我不勝感激。」

「我們東躲西藏的時候,你還偷偷跑回去看過它,我記得的,我記得的。」

當初弟弟看到自己的愛馬身中萬箭,語滯良久,只發出一聲嗚咽。

山谷里風疾得很,呼嘯而過,那聲嗚咽,連回聲都沒有留下。

他們逃出來之後,弟弟背著重傷的男主在凜冽的風沙和嶙峋的岩石間舉步維艱,吃的是割的馬肉,喝的是接的馬血。

如此晝伏夜行走了三天三夜,才看到邊塞一戶人家的門。

他告訴男主找到的是一處廢棄房屋。

男主知道不是這樣的。那時他重傷,卻也不曾失去意識。

那是蠻族的牧人家。那個蠻人開門的瞬間,弟弟抽刀斷喉,方才有了兄弟倆棲身養傷的住所。

那之前,弟弟從不傷無辜性命。

後來反軍的建立,也多是通過殺其他軍隊的將領取而代之才建成的。

至於江湖幾大盟的加入,也少不了殺戮——兩個落魄將軍聲名再高,怎麼會有讓武盟與朝廷翻臉的分量。

他清楚弟弟的武功不及他,這些事本該由自己出面。只是那時自己心如死灰,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忠心義膽守護的君王,為何要置他死地。

他想不通,後來便不想了。

至於他的弟弟招兵買馬,其中多少詭計廝殺,他都不曾過問。

弟弟為他打理好了反軍,為他造勢,為他籠絡軍心,只等他重振的時刻。

所以男主一朝披旗上馬,紅纓長槍,劍指君王。

他是武人造反出身的皇帝,反而怕了武將。這幾年重用文官,以和為主,雖然版圖不及當年,國內百姓卻還算安逸。

他這幾年跟著諫臣,跟著聖賢書,學了不少。知道了功高震主,知道了宜未雨而綢繆,知道了天下熙熙攘攘,皆是為利來來往往。

書讀得越多,人心看得越透,他越看不懂當年戎馬征戰時候的肝膽相照,看不懂他弟弟當年作為。

「所以當年,為何你願意將君王之位拱手讓我?」

n4.

「我若說自覺及不上皇兄,願拱手讓賢,皇兄可信?」

男主猶疑了。「當年你與我一同進宮受封領賞,眼睛裡有貪。」他清楚地記得當時弟弟的模樣,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男主說:「我若不信,如何?」

弟弟笑了,終於舉起滿溢的杯盞,實實地和男主手裡的杯子撞了一下,仰頭喝乾。

「這第一杯,敬幼時救命之恩。」

男主皺了皺眉頭,太早之前的舊事,更兼那之後便頻遭災禍,他便不愛提及,也不愛聽人提及,久而久之,快忘了。

他和弟弟並非親生。年少時候他也是優遊公子,一日獨自出門踏雪賞梅,卻看見梅樹下凍得瑟瑟的孩子。

那孩子不過七八歲,手已經凍得青黑,臉和額頭卻通紅滾燙,滿口念叨著聽不清的胡話。

男主將他帶回家裡,灌以熱湯,覆以溫帕,加上四十九天藥石調養,終於見他好轉。

亂世之下豈有長久富貴,弟弟大病剛愈,男主家父便被流矢射中,家母心痛不已,不久便隨之而去。

回憶到這裡,男主胸口有些發悶。閉上眼睛不願再想。

「按照當年,救你一命實在是舉手之勞,大可不必挂念這許久。」

弟弟站起來,滿斟一杯。

「這一杯,敬少年時哥哥不離不棄。」

這一來男主有些手足無措。彼時家道中落,父母雙亡,一群兵匪將家裡洗劫一空。說是不離不棄,該是相依為命更加確切些。

「那年皇兄拉我從軍,可還記得說過什麼?」

男主只記得少時任性,既然身在亂世,不能登朝堂輔明主,便覺得大丈夫,就該跨烈馬飲烈酒,馳騁疆場馬革裹屍。

弟弟道:「當年我覺得自己出身低微,軍功爵位必然與我無關,便不願去。」

弟弟頓了頓,「皇兄對我說,王侯生來貧賤,英雄莫問出身。這一句,我記到如今。」說完飲盡杯中酒。

男主聽及此,眼眶竟有些濕潤了。

那時的豪言壯語,一字一句,弟弟記得比他清楚。

他不知說些什麼,只好滿飲一杯。

弟弟見他手落杯空,又斟一杯:「這第三杯,謝榮華富貴,皆君恩賜。」

弟弟深深一拜,惹得男主也站起來。

「都是身外之物,怎的要行如此大禮。你若願意,我把這金玉的皇冠卸下,與你換酒來喝。」說到這裡,男主不禁笑了。

弟弟輕聲嘆道:「皇兄這是沒有窮過。」

男主靜默了,他確實沒有窮過。

「皇兄若是過過與狗爭食擁草而眠的日子,該會知道我有多喜歡榮華富貴。」

男主環視了一下王府布置,粉牆黛瓦金碧輝煌,珠玩玉器琳琅滿目,比之皇宮也不差分毫。

男主輕輕嘆了口氣,「這就是當年受封時候,為何你如此貪戀這宮廷,當年那場山谷血戰之後,為何你突然性情一變,為了復仇不擇手段。」

「皇兄又說錯了,」弟弟看著他燦爛地笑了,他相較年輕的臉龐,笑起來依舊英俊,不像男主,確確實實是老了。

「我一直都愛榮華富貴,那年入宮之後我舍不下的,卻是殿上那人高高在上的威嚴。」

5.

那年的接風宴金樽玉盞,暖爐香炙,朝堂上的官員齊刷刷伏在地上高呼謝恩;

那個昏聵庸君,一身華服君臨天下,戲語笑言天下行傳;

他笑顏一開,恩典賞賜,紛至沓來;

他疑竇一生,翻雲覆雨,生殺伐斷;

他一嗔一怒,百官戰慄,王臣伏地。

所謂亂花漸欲迷人眼,弟弟見過那樣的排場後,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苦寒沙場了。

男主半壇酒下肚,醉意漸漸襲上心頭,一時間覺得什麼皇位王權,都是虛妄,酒酣之後,說話也沒有深淺分寸了。

「其實皇位何足掛齒,既然你當年有意皇位,又何須相讓。」

「皇兄從來大方,」弟弟說,「所謂升米恩斗米仇,你的恩情太重,我用性命和江山還你,才堪堪還清。」

男主沉沉低語:「其實你從來就不欠我什麼。」

男主回憶道:「咱哥倆投軍的頭一個月就遇上樑軍夜襲,你向來比我警醒,我驚覺時,你胸口插著銀槍,將敵人揮斬帳前。若不是你,我早已成為刀下鬼。」

弟弟說:「那次我因失血過多昏迷,是皇兄把我從大火中背出來,我胸口流的血,浸染了皇兄三層戎衣。」

男主隨手敲了敲空杯,杯聲朗朗:「梁國圍城那次,我出城尋求救兵,回來時,大都統戰死,你以一人之力殺敵數百,城下屍骸千里,血流漂櫓。」

「若不是皇兄帶領援兵及時趕到,我已打定主意自刎殉城。」

「第五年敵軍牙將驍勇,久戰不下。左副將與敵軍牙將勾結,欲殺我獻敵,你早有察覺將計就計,先斬副將又設巧局,除了我心頭大患。」男主又給自己斟上了酒。

弟弟略一低頭:「那次我未曾奏報便以下伐上,皇兄不僅為我瞞天過海,還力保我成為副將。」

「六年吞大梁,七年伐強齊,第九年四萬精兵對抗狄戎十萬鐵騎。咱哥倆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新皇登基,我被封忠武大將軍,你被封校尉。」

男主正說得興起,突然住了口。

啪!落杯聲驚,「那次領命,你可知我們死了多少兄弟?!」

弟弟拍了拍衣物,淡淡道:「受封之後領命伐夷,行軍到山谷中時受到伏擊,幾乎全軍覆沒。」

男主放聲大笑,邊上花落了幾瓣,彷彿當年他們兄弟倆相約從軍之時。

「你當真以為那是敵軍伏擊?」

弟弟不說話,手指輕點桌案,嘴角似有輕蔑笑意。

男主接著說道:「當年我探知路上或有伏擊,託人放出假消息,除了皇上和軍中同袍,其他人得到的消息是我們到達山谷要比實際晚上三天。」

「三天,通過那個山谷足夠了。」

「軍中同袍皆已戰死,敵軍如何知道我們會在那時出現在山谷,不言而喻。」

弟弟道:「所謂功高震主,朝臣當中流言紛紛,皇上早就懷疑我們兄弟勾結,蠱惑軍心,意圖謀反。」

男主冷笑:「所謂忠武檢校大將軍,無非是告誡我武在忠後。軍功累累,哪裡抵得上舌燦蓮花一句陛下。」

「將軍百戰身猶在!」

男主依舊如當年喝退蠻兵一般,聲如洪鐘。

「叛國卻是君王家。」

這一聲沉沉喟嘆,如同鈍刀猶響。他抽出腰間寶刀,直直地劈下去,刀落在石桌桌面上,震得他手生疼,石桌卻分毫未損。

寶刀未老,將軍已是遲暮。

男主睜開醉眼,看到杯里的酒旋了又旋,倒映出弟弟淺淺一笑。

男主也漸漸平靜下來,哈哈一笑。仰頭喝乾杯中酒,喝令:「滿上!」猶如當年軍中,戰前需飲生死酒。

這次,味道卻苦了許多。

他一生最光明的日子,都葬送在那場山谷血戰當中。

後來反軍當中那麼多同袍,也有戰死的,也有犯下過錯被貶的,也有功成還鄉安度晚年的。

自從沾了皇位,他就再不敢想也再沒有那樣肝膽相照的弟兄。

男主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到頭來,也只剩你了。」

「是啊,只剩我了。」

弟弟笑意彌深。

n6.

「我武功不及你,所以殺敵數也比不上你,你連升數級,我卻還在百夫長的位置,焉能不妒?」

「我長於計謀,你偏愛熱血征戰,我幾次想通過向大將軍獻策,都被你以大丈夫當光明磊落為借口攔下,焉能無憾?」

「待你成為大將軍,願意提拔於我,我卻因為你的緣故受到牽連,無端受疑,焉能無恨?」

弟弟連發三問。

男主的眼睛依舊迷離,腦子卻越來越清晰。

「所以當年你一人之力殺敵數百,未必是你做的,是大都統與你殺敵數百,然後你見我率援兵趕到,殺死了大都統?當年左副將謀反,只是想投敵,是你誣陷他要殺我,藉機謀取軍中高位?」

反派笑而不語。

「果真是你……」男主深深地換了一口氣,沉聲道:「那麼當年皇上疑心於我?」

「皇上當真是疑心於你,但是伏兵卻與皇上無關。」

「是你……」餘下的話,竟是再難說出口,只剩下長慟:「昔年睡一個帳篷的兄弟,你竟都下的了手……」

「未找到你我屍體的情況下,但凡有其他活口,皇上又怎會輕言放過。」弟弟打斷了他,「非要伏屍百萬,羽翼盡折,皇上才能不去追究我們倆的屍首。」

「可是……」

「更何況那本不是我們的軍隊,其中多少人死心塌地多少人心存異心,根本無從得知,當年的左副將就是前車之鑒。」

「但……」

「你果真是到現在都放不下。」弟弟幽幽道,「所以你只能是一個求和的皇帝。明明年輕時候也曾怒馬長槍,在位二十年間,我朝版圖卻不增反減!」

弟弟語氣從來淡漠,說起這件事,卻有些激動,「你不還是把弟兄們掙命打來的城池,拱手讓人了!」

男主住口了,這些年他求的是攘外安內,社稷安定。

不知不覺,他手上籤下的和約不下百數,當年他與軍中弟兄打下的城池,細細數來,倒真是沒有幾座留存。

「既然如此辛苦布局,山谷下那戰你又為何救我?」

「我武功威望皆不及你,若想回到京城,必然要借你的力量。」

「回到京城之後,又為何將皇位拱手讓我?」

弟弟坐下來,沉默著緩緩倒了一杯酒,一時間落花有聲。

許久,弟弟低聲說,「你救過我。」

男主愣了,他歪頭想了想,終於覺得,這故事,開始變得沉甸甸起來。

他也終於想明白為何曾經那些人加害於他,卻總不像是反派。

反派不是龍套,不會貿然出現,使了絆子又突然消失。

反派也要有情有義有矛盾有糾葛,這故事才算是釀到了家的入味。

男主仰脖飲盡杯中余酒,發出酣暢的一聲讚歎。

是好酒,是好故事、好人生。

想到這裡,他不禁露出了滿意的笑。

這場主角,當得不虧。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要來找弟弟,命數里該有這場,他逃不掉。

走到如今時節,無論自己和反派誰輸誰贏,他都覺得這故事,味道夠了。

他問:「我們的武功,還像從前那樣嗎?」

弟弟說:「你老了,且在位多年皆有侍衛,許久不曾提刀。」

男主點點頭,「我知道了。」

7.

男主直接提起酒壺,灌了幾大口,終於在酒里品到了點悠長的餘味。

是時候了。

「動手吧!」男主撤下珠玉的皇冠,散下頭髮,一時間好像當年沙場模樣。

涼了二十年的血,終於開始有些沸騰。

弟弟把腰間的佩劍提起又按下。

「哥,我還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你說。」男主把刀放在桌上。

「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你。」

「為什麼。」男主這麼問,語氣里倒也沒有什麼好奇的意思。

「你是主角,你的故事最完整。你的人生來龍去脈起承轉合,即便是缺點都順理成章。」

「什麼意思?」這理由倒是出乎意料,男主來了點興趣。

「譬如你帝業平庸,不夠雷厲果斷,原是你天性寬厚,因而你少年時才會救下我。你的愛恨品性,甚至你的缺點,都在你過往故事裡找得到端倪。」

男主反問:「難道你的故事就不完整?你的愛恨你的品性,就不完整?」

反派搖了搖頭說:「我是反派,有了你的故事,才有我的故事。我首先要貪婪,要善妒,要工於心計,要心狠手辣,有了這個架構,才有了我的人生。」

男主說:「有了這個架構之後,其間的故事還不是由你抒寫,戰場宮牆,不都是你的飽滿人生?」

反派說:「我的存在,只是為了推動你的故事。」

男主斷喝:「難不成因為你是反派,你大漠黃沙的歲月,你刀頭舔血的過往,就可以被忽視?你橫槍立馬把酒言歡,或是陰謀機巧擋我者亡,就都不重要?因為你是反派,遇見我之前的人生就如同虛無;我死後你如何過,都可以忽略不計?」

反派說:「對,你是主角,只有圍繞你的故事,才有存在的意義;那些無關的 ,都不重要。」

男主勃然大怒:「什麼叫不重要!我的故事是故事,你的就不是?曝屍山谷里的弟兄,敵軍的十萬騎兵,我那殉夫而亡的母親,跟隨你輾轉流離不離不棄的你的女人,他們的故事就不是故事?」

弟弟愣住了,作為一個反派,他並沒有想到過這些無名小卒。

男主接著講:「你貪戀榮華工於心計,你也知恩圖報重情重義,這叫不完整?你布局二十年步步為營,最後卻把江山拱手讓我,這叫不複雜?

「若不是當年踏雪尋梅時救下了你,我原想就此歸隱浪跡江湖。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這樣的分量叫不重要?

「推此及彼,當年兵匪欺壓百姓,是不是有難言之隱;左副將叛國,是不是國也曾有負於他?

「說起來那個英勇善戰的敵軍將領,若不是敵營的,我倒也真想和他坐下來把酒,問問他這一身文韜武略,又有過怎樣的故事。」

哥哥說得慷慨激昂,弟弟的思緒隨著哥哥的話漸遠。

他猜他那匹愛馬在配上轡頭馬鞍前,或許是馳騁草原的野馬,那個被他殺死的蠻族牧人住在那樣惡劣的地方,或許也曾手擒獵鷹、弓射豺狼……

他想著想著,豁然開朗。

「我懂了。」

男主抓起桌上的刀,「動手吧。」

弟弟的劍也緩緩出鞘。

刀劍相擊,金聲朗朗。

多年不戰,男主越發覺得手裡的刀沉了許多。

幾個回合過後男主漸漸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他看著劍鋒閃著寒光直逼自己,突然笑了,高聲道:「你正當盛年,又比我有謀略,江山交給你,我很放心。」

弟弟抽劍封喉,血跡落在地上,猶如落花。

男主倒在地上。

弟弟看著男主說:「多謝。」

男主感覺到全身的暖意都隨著血液汩汩地流走,他勉強睜大了眼睛,想把面前這個陪伴了他一生的反派最後的樣子印在眼睛裡。

真奇怪,到了這時候,他還是恨不起來。

他發出聲音已經極為艱難,卻仍舊掙扎著斷斷續續道:「若是……有機會,我也想知道……你七歲前……的故事……那也……一定濃烈得很……」

弟弟點點頭:「來生若有機會,還煮一壺酒,我慢慢講給你聽。」

男主用力點了點頭,嘴巴張了張,終究是合上了眼睛。

弟弟愣了愣,「啪」,清脆一聲,砸碎了酒壺。

「酒喝完了,」他冷冷道,「故事結束了。」

n8.

他的登基比想像中順利得多。哥哥在密閣中早就留下遺詔,倘若自己一朝身死,弟弟胸有丘壑,自當成為社稷明主。

他後來勤政治國,改革軍政,整肅朝綱,完善官制……

他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來想做的事,他一樁樁一件件,不緩不急地安排下去,換得一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他每每伏案到深夜,批奏摺批到筋疲力竭時,便會拿出那道聖旨來看。

他撫摸著那黃綢黑字,看著那字字句句,心裡疑竇叢生:

哥哥那日為何突然來找他喝酒?

哥哥對於自己的行為種種不解,難道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

那日哥哥赴死赴得慷慨,莫不是專門和自己來說最後那番話。

這時候,哥哥的那句「到頭來只剩下你」,聽起來才更是別有深味。

彼時劍落得太快,這時候想起來,有些如鯁在喉。

後宮嬪妃看他撫著遺詔,擁著他,耳鬢廝纏溫言軟語地奉承道:「他一定是自知不如陛下,才會留下這樣的詔書。」

「放肆!」他揮袖怒斥,俊秀的臉上第一次帶著如許怒意,「先皇一流人物,怎麼容你置喙!」

話剛出口他便呆住了。

到頭來,終究還是你是主角。縱然是死了,也要從他人嘴裡,蹦出一句蓋棺定論:

他是一流人物。

反派仰天大笑。笑完了覺得有些心酸。

他為自己斟滿一杯酒,仰頭飲盡。

他想起哥哥臨死前的話,縱然這場故事哥哥是主角,曾經的弟兄、敵軍,他們的家人,他和哥哥各自的女人……他們所有人,都曾在自己的故事裡,熱烈地活過。

他想,會不會在另一個作者的筆下,他成為故事的主角,濃烈飽滿地活過一遭,死後也有人說,他原是一流人物。

他抱著哥哥留下的酒盞,忽然覺得眼睛有些乾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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