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吃掉一座山的男人
文:@芒果
圖源網路,侵刪。
如果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會希望人生重頭再來嗎?
老賈盯著我。會,他說。
彼時的他眼窩深陷,衣衫襤褸,煙屁股都成了生活給他的最大饋贈。
我無言,將一包煙塞進他的上衣口袋,回身就走。
他在我身後大聲的感恩戴德,然後我聽到打火機熟悉的啪嗒聲。
那或許是他這輩子最持之以恆的事情了。我想。
他本可以不必這樣。因為生活曾經給了這個男人太多好牌。
剛認識老賈的時候,還沒人叫他老賈,那時候大家稱他賈五爺。
當年賈五爺家裡三代經商,做的是茶葉買賣。家裡的產業幾乎壟斷了整個縣城所有的茶葉生意。
作為幺子出生的賈五爺,可以說從出生就是含著金鑰匙的。還是很有分量的一把金鑰匙。因為他家幾代單傳,到了他老子這一代,連生了四個女兒,直到快五十歲那年,才生下了他這一個男丁。
老來得子,賈老爺幾乎是把這最小的兒子往死里寵。
那時候生活條件並不算好,在大家都在領著飯票糧票,每月收入按元計算的時代,賈五爺自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沒品嘗過一天飢餓的滋味,也不知道什麼是生活疾苦。
我們這兒是個不算富庶的小縣城,普通人每天踩著陽光出門討生活,又順著昏黃的路燈挪回家。剩下很多渾身活血的小孩,就打著赤腳穿著裁短過的大人舊衣,大街小巷地溜達。
我也是其中之一。那個年代對我們來說,一顆石子就是一支軍隊,一個紙糊的劣質風箏能搶得打起來。
但老賈不是這樣的。
我清楚地記得見到他的那一天,天下著微微小雨,我正和幾個孩子趴在地上翻找著好用的石子。一陣喇叭聲響起,我們趕緊退到牆角。
然後我透過黯淡的車窗,看到戴著黑色禮帽,白白胖胖的老賈從我眼前一晃而過。他手裡拿著一根棒棒糖,不停敲擊著玻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我就那麼看著車子緩緩遠去,車軲轆碾碎了積水,我能從水裡看到跟我一樣目瞪口呆的其他孩子的倒影。
你問我嫉妒過嗎?有的。但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生活條件的對比。我只知道,我不能吃糖,老賈可以,我嫉妒。我沒有應有盡有的玩具,老賈有,我嫉妒。
我本來以為只有我一個人這樣,直到那天老賈屁顛屁顛跑過來要跟我們一塊玩,被其他孩子大聲呵斥開之後,我才發覺,原來大家都是一樣的。
這種情緒,一直保持到了我讀書,而且一年比一年嚴重。
我那時候覺得人生是不公平的。所有人出生都是一絲不掛。但有的人一絲不掛,家徒四壁。有的人一絲不掛,下一秒就被抱進金盆子里接受洗禮。
現在想來,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情,我應該很長一段時間,都會陷入這個扭曲的牛角尖里不能自拔。
老賈十八歲那年,他的父親去世,四個姐姐只分得了百分之二十的遺產:幾間小房產。
剩下的偌大家業,老人全部留給了老賈。
十八歲的年紀,心氣能比天高,年輕的老賈彷彿重新活了一次。他開始志得意滿地處理這筆幾輩人積攢下來的巨大遺產。
你要問我為什麼能知道的那麼清楚?他當時在縣城裡辦了個大型的流水宴,持續了一天一夜。全縣大大小小,有臉面沒臉面的人都紛至沓來。老賈穿著筆挺的西裝,不斷跟四周的人拱手道謝,他臉上帶著笑容,看起來完全不像剛剛經歷了白事。
我能聽到他跟縣裡的各種領導談笑風生,在那堆白髮蒼蒼的頭顱中,稚嫩的老賈極其顯眼。但場面完全沒有一絲違和。
一切看起來都在向著不錯的劇情發展:少時經歷喪親之痛,少年奮發圖強,以一己之力挑起家族重擔,在各路江湖中遊刃有餘,讓家族事業錦上添花。
可惜事實挺殘酷的。我相信老賈真的有嘗試過努力,只是有的東西時候未到,就是時候未到。
老賈接手生意的半年後,就出了巨大的岔子,一批精心準備的茶葉被全部騙走,人攜著貨款不知去向。那段時間跟老賈約定好的茶商紛紛上門找他賠償損失。
老賈先是出來應付了幾次,到後來乾脆閉門不見,只是派了他父親以前的一個幫手出來全權代理。
這件事情斷斷續續又鬧騰了小半年,最終以老賈這邊付出巨額賠償才算告一段落。
那年他大概十九歲,我重新見到他時,他正舉著個鳥籠在花街閑逛。
我有些吃驚,他看起來好像老了十歲。
我不知道這段時間他都是怎麼熬過來的,或許是終於體會到了要維持風光體面的生活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開始拚命的玩樂。
逛花街,找女人,喝夜酒,看歌會。縣城裡一切能玩的地方都能看到他老賈的身影。
這一玩就是好幾年。
老賈看似為人豪爽,出手闊綽,所以很多人都很喜歡跟他一起。那幾年他的祖宅幾乎每天都是絡繹不絕,前腳揮別飯局,後腳酒局就起。生意沒見做了多少,但看起來竟是更熱鬧了幾分。
老賈每次出門,必要用車輛代步,到了一個遊玩場所,都會有許多狐朋狗友前呼後擁地迎接他。
我覺得他應該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的。
這一切,縣城裡的人都看在眼裡,有老人談起他總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嘆著氣,說他怎麼就這麼不思進取。
也有家裡人試著勸過他,讓他安心學習經營,別荒廢了大好的根基。
老賈之前怎麼回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他將一個人用腳踹著掃地出門,嘴裡不住破口大罵。
那個人年齡比他要大上不少,憋得一臉通紅,不停罵著說:你真是無可救藥。
怒罵換來的是小半瓶沒喝完的紅酒,還有咆哮般的反擊。
老子的家業老子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你會有這麼好心?還不是覬覦我的財產。
老賈說完,重重關上房門。將那個勸說他的人氣的直按胸口。
從那天起,再也沒人試著去勸他。而老賈也樂得清閑。
他玩的越來越瘋,也玩的越來越大。
最終染上了賭博。
他賭紅眼那幾年,我已經出去上大學了,看到的並不真切。只是偶爾跟家裡人聯繫的時候,聽他們告訴我:誒你知道縣裡那誰誰吧,又去賭了,這次聽說欠了很多錢。被人追著上門要債。門都被砸爛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賭到了什麼程度,也許在他看來,他真的以為這個家業可以揮霍一輩子吧。
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是我大學畢業後的事情了。
那年過年回家,我在縣城口看到他。
老賈還是那個老賈,看起來弔兒郎當,不可一世。只是他身上的衣服破了許多,頭髮也好像幾天沒洗。
老弟!是你啊!聽滿姨(我媽)說你讀大學去了,怎麼樣?他問,好像多年未見的老友。
還成。我說。
交女朋友了嗎?他問。
還沒有。我說。
那就對了!女人不可靠,男人還是要瀟洒點兒。他笑嘻嘻地說道。
我並不苟同他的說法,只能趕緊轉了個話題:你最近怎麼樣?
我?他愣了一下,撓了撓油膩的頭髮。還成,最近在跟人做些小生意。
我點點頭,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安慰的。至少他看起來已經有所轉變了。
對了老弟,我這幾天要運批貨,錢都砸進去了,你手裡有沒有零錢,借點給我吃飯。回頭我托滿姨還給你。
他說的無比誠懇,我一時不好拒絕,想了想,從百來塊錢里抽出一張二十。
老弟,都借哥哥,回頭還你。急用。他一把奪過所有的錢,我有些惱。但看著他的樣子,又忽然心軟了下來。
老賈塞給我根煙,千恩萬謝再三保證後,頭也不回地跑沒了影兒。
回到家我跟我媽說起這件事,她一拍腦門:你怎麼這麼傻。這錢是拿不回來了。
原來老賈並不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做起了生意。
賭博將家業幾乎輸光之後,他將家裡的祖宅變賣低了債,然後便開始了遊手好閒的社會人生活。
他的幾個姐姐也不是沒有顧過他,在我大學的這段期間,給他找了不少的工作,還幫他租了房子。
但他每一份工作都沒堅持過幾天。他說自己是天生少爺命,做不來這些粗活。他是要干大事的人,只是時機未到。
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拿著幾個姐姐給的生活費,整天整天的跑去賭博,吃喝玩樂。
他的大姐一看這實在不是辦法,甚至還尋思著給他找一個媳婦兒,想讓他真正的成熟起來。
可是事實證明,成熟這個詞語在老賈的字典里好像是不存在的。那個姑娘沒過半年就被他打得哭回了娘家,死活離了婚。
老賈也不以為意,失敗的婚姻好像變成了他吹噓的資本。逢人他便大嘆遇人不淑,從小到大,遇到的都是狐朋狗友還有貪財的女人。
我聽著我媽在嘮叨他的事情,心裡卻飄的有些遠,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天下午,我站在巷子口,看到小雨中,老賈被父親載著,從我們眼前一晃而過。
那個時候,我和他的生活,明明是雲泥之別。如今卻完全翻轉了一個樣子。
那一百來塊,我終究是沒有要回來。因為我再也沒有見過老賈。
過完年後,我離開家,重新投入到大城市繁忙而緊張的生活中。和無數普通人一樣,按部就班地為著所謂的未來打拚。
偶爾打一兩個電話回家,一開始還能偶爾聽到家裡人說起老賈的閑話。他又輸了多少,又上誰家鬧,又被誰誰追殺,又躲到了哪裡去。
直到後來,我終於是連他的消息也不曾聽人提起了。
我想,他應該是死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了吧。
直到那天不經意間的碰面。那時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了三十年。
他眼窩深陷,衣衫襤褸,我看到他時,他正低著頭在地上尋找著還沒熄滅的煙屁股抽。
那幾年城市實行大整改,街道乾淨得跟什麼似的,他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只能懊悔地抬起頭,然後看到了我。
他盯了我看了很久,臉上慢慢從疑惑轉變成狂喜。
他大笑著走過來,好像大學畢業回家那年我們在縣城門口的相遇那般熟絡。
如果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會希望人生重頭再來嗎?
老賈盯著我。會,他說。
我無言,將一包煙塞進他的上衣口袋,回身就走。
他在我身後大聲的感恩戴德,然後我聽到打火機熟悉的啪嗒聲。
這個聲音好像貫穿了年月,回到了三十年前剛剛見面的那天。
啪嗒啪嗒。他敲著車窗玻璃。
啪嗒啪嗒。他摁著打火機。
啪嗒啪嗒。時間在不可逆轉地往前走。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我突然想起一個故事叫愚公移山,那是一個勵志的故事。
可是我其實有一個歪曲了涵義的解讀:
有一個男人,他曾經擁有一座山,他以為這輩子可以高枕無憂。
於是他鍥而不捨地坐吃山空。
終於等到有一天,山確實被他吃空了。
他在無意中完成了一個驚人的壯舉。
他確實吃了一座山。
但他也已經一無所有。
-☆-
晚安。
這裡是睡前故事。來與作者們互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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