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倫敦 ·?中國病人

上接:我二十三歲那年夏天

開燈以後,我細細端詳了她的臉,她眉間透著一股東北女孩特有的英氣,不同於江南妹子的靈秀。

我:「有人說過你長得像混血兒嗎?」

她:「我本來就是啊。」

我:「哪兒混哪兒?」

她:「我爺爺是蘇聯人,我有1/4俄羅斯血統。」

我:「他和奶奶怎麼認識的?」

她:「說來話長,爺爺是蘇聯軍醫,奶奶是他最後一個中國病人。」

我:「他為什麼老給中國人看病?」

她:

「我曾祖父是外交官,做過駐華大使,在北京生下了爺爺,一家人到他10歲才回蘇聯。

他沒有像曾祖父那樣從政,而是選擇了學醫。

因為會中文,畢業後他被分配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做校醫。

他工作第一天醫務室就進來兩個中國人,都是小個子,一個很壯一個很瘦。

那壯漢手臂刮傷了,鮮血直流,卻談笑自若,瘦子倒很焦急,不停用俄語問,

「важный,врач?」(要緊嗎,醫生?)

爺爺(下文有時簡稱醫生)笑了笑,用中文說,

「不打緊,消完毒包紮就好。」

他倆很驚訝,畢竟當時會俄語的中國人不少,會中文的蘇聯人卻頭一次碰到。

處理完之後他倆有說有笑的走了,爺爺隔著老遠聽見那壯漢說,

「尼古拉,告你個內部消息,黨組織已經通過你的入團申請了。」

瘦子歡呼了一聲,「真的嗎?」

壯漢答道,「這能騙你嗎,走,打牌去!」

過了幾個月,爺爺又一次見到了尼古拉,他這次獨自前來,說自己胃痛。

爺爺問,「你爸媽身體如何?」」

我:「為什麼問爸媽?」

她:「西醫的常規問題罷了,從遺傳角度推測病因。

尼古拉聽見後皺了下眉頭道,「媽媽身體不錯。」

醫生問,「爸爸呢?」

尼古拉淡淡的說,「我沒有爸爸。」

醫生很尷尬,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尼古拉才緩緩道,「家父背叛了共產主義,我已和他絕交。」

醫生頓時明白了,尼古拉的胃痛是情緒使然,但他沒直說,開了點不咸不淡的維生素。

寫處方時,醫生髮現尼古拉盯著桌上的一個小瓶子發獃,就問他怎麼了。

尼古拉不好意思地說,想起朋友了。

沒過幾天爺爺就被調到軍隊當軍醫去了,從此再也沒見過尼古拉。

我:「很多人就是這樣,一兩面就是一輩子。」

她笑了:「這麼說來他和第二個中國病人就老有緣了,周周見,都煩了。」

我好奇的問:「哦?怎麼回事?」

她:「與其稱之為病人,不如說他是個怪人。他怕風,還怕自然界的一切…」

我:「聽著倒像...」

她打斷了我:

「那人每周都要去找爺爺「看病」,可能因為莫斯科實在太寂寞,能和他用漢語聊聊天的只有爺爺。

醫生看出他是精神壓力太大所致,就開導他去看心理醫生。

沒想到那人立刻跪了下來,抱著醫生大腿痛哭,說自己絕不能看心理醫生,若傳出去回國就沒法繼續當軍人。

醫生只好安慰他別哭,心裡卻在嘀咕,

「這夥計是軍人?這身體能當兵嗎?還是早點轉行吧…」

那怪人在蘇聯呆了4年,和爺爺聊了4年,強迫癥狀依舊如故,但情緒比來時穩定多了。」

我嘆了口氣。

她:

「第三個中國病人也是軍人,長得很憨厚,性格也開朗,就是俄語不好,來時帶著個翻譯。」

我:「爺爺不是會漢語嗎?」

她:

「小夥子估計不放心吧,他的翻譯叫康斯坦丁,用流利的俄語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他朋友這幾天胸口有點疼。

那翻譯氣質陰森森的,爺爺不願與他對話,直接用中文問小夥子要體檢報告。

翻譯遞上報告,醫生掃了一眼,給小夥子聽了診,然後問,

「平時都喜歡吃什麼」

「蛋炒飯」

「炒飯時都放什麼?」

「雞蛋火腿。」

「你血脂很高。」

小夥子沉吟半晌,紅著臉道,

「可能因為油放的比較多」

「這就對了,以後少放點油,不然蛋炒飯遲早要了你的命。」

三個人都大笑了起來,康斯坦丁連笑里都透著一股寒意。

日子就這麼平淡過去,突然有一天,爺爺接到命令立刻飛往中國東北。」

我:「什麼任務?」

她:「去給一個女人接生。」

我:「接生?你爺爺是全科大夫吧...」

她:「東北那邊有婦產科醫生。那時爺爺看過了幾個中國病人,在東北已小有名氣。當時正抗日,那女人的丈夫是東北抗聯的高級將領,向蘇共指明要爺爺過來坐鎮,應對可能的併發症。

生產很順利,是個男孩,但大家還沒來得及高興,產婦突然出現心衰癥狀,透不過氣來…」

我:「看來那丈夫請你爺爺去真不是多此一舉。」

她:「產房頓時亂作一團,爺爺帶著幾個醫生護士七手八腳的搶救孕婦,丈夫在一旁滿頭大汗的踱步,澡盆里的嬰兒則不停啼哭。

孕婦終於脫離危險後,東北大漢緊緊握住了爺爺的手,用最地道的東北話說,

「太謝謝你了,醫生!」

爺爺笑著擺擺手,

「想好孩子叫什麼了嗎?」

東北大漢激動地講,

「就叫醫生的名字吧!」」

我:「你爺爺叫什麼?」

她:「尤里。」

她頓了頓:

「那嬰兒依然不停的哭鬧,爸爸把他抱在懷裡還是哭。

大漢和尤里開玩笑說,「有什麼辦法能讓孩子不哭嗎?」

尤里笑著講,「嬰兒哭是好事,現在把夫人的身體調養好才是主體。」」

我:「主體?」

她:「爺爺畢竟是蘇聯人,中文不算很好,他應該想說「重點」或「主題」。

沒想到嬰兒聽到「主體」二字突然不哭了,還咯咯大笑起來。

東北大漢看著襁褓中嬰兒的笑臉,不停喃喃道,「主體…主體...」

爺爺在東北呆了幾天準備返回莫斯科,不料接到命令讓他留在東北,隨軍醫治東北抗聯的戰士。

爺爺就這樣和中國人一起奮鬥在林海雪原。

抗戰結束後,蘇聯佔了旅順港,他被調到大連,過了一段清閑日子。

46年一艘中國商船駛進了旅順,一位大小姐從船上被直接抬到了爺爺的診室,她一直高燒不退,此刻已經昏迷。

當時情況很兇險,爺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那女孩一醒來就握住了爺爺的手。

我笑了:「她是你奶奶?」

她點點頭:「我奶奶是大連人,他們結了婚,50年生下我爸爸。

又過了5年,蘇聯歸還了旅順港,爺爺收到最後一紙調令,招他回國,他帶上老婆孩子回莫斯科定居了下來,從此他的診室再也沒來過中國人,奶奶成了他最後一個中國病人。」

這時房間有點悶熱,我打開窗,讓微涼的風吹進來。

我看了眼牆上的表,已經午夜了,就給了她一件我的T恤,擁她入眠。

整晚我夢見的都是尤里醫生。

夢中的他騎著高頭大馬,與那東北大漢並肩穿梭在林海雪原,累了就在河邊休息,打兩條魚剮了生吃。

湊近了看,他長得很英武,糅合了高加索人的挺拔與蒙古人的堅毅。

直到iphone的鬧鐘打斷了我的夢。

我洗漱完畢,穿好襯衫,來到床邊親了她額頭一下。

她朦朧的睜開眼睛:「上班去了?」

我:「嗯,你走的時候把門撞上就ok。」

她點點頭。

我剛轉身,她又叫住我:

「我突然想起來,奶奶不是爺爺最後一個中國病人。」

我:「那...?」

她:「你急著上班嗎?」

我看了看錶,還早,就坐到床邊:

「說吧。」

她:「爺爺剛從旅順回到莫斯科就接診了一個中國青年,他身體很好,高高壯壯的,那天有點胃疼。

爺爺問診了幾句,告訴他,

「你只是受寒了,所以胃痛」

「需要吃藥嗎」

「不用,注意保暖就好,莫斯科可比中國冷多了。」

隨後他們用俄語聊了會兒,那人俄語一般,不如康斯坦丁,但說時毫不怯場,爺爺告訴他自己是在北京長大的。

臨走前爺爺叮囑他多穿衣服,出門時把褲子提起來一點,遮住肚臍,這樣就不會受寒。

臨別時他們擁抱了一下,他對爺爺說,

「До свидания,врач!」(再見,醫生!)

爺爺笑著說,

「До свидания,товарищ!」(再見,同志!)」

我笑了笑,又親了她一下才出門。

進地鐵時我拿了份免費的《Metro》,封面是諾伊爾從門線里把球撈出來的照片,我這才想起昨晚英格蘭和德國踢世界盃來著。

Canary Wharf地鐵站的電梯陡長,很有平壤風,進站時像行入深淵,出站時如通向光明。

我23歲那年夏天,這世界上還沒有微信,喬布斯發布了iphone4,《盜夢空間》剛剛上映,皮克遇見了夏奇拉。

23歲那年夏天,西班牙即將奪冠,我穿著西裝乘著平壤風十足的陡峭電梯站在地鐵站前,向右邊那座不時滾動全球股價的大樓行了個舉手禮,然後說了聲:「早安!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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