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翳禮讚》：最美的文字，是什麼模樣

初中時，看了許多所謂青春作家的書。那時年紀尚小，因此每讀一篇，都覺得他們的文字美到窒息——一個長發的女孩子，身穿白衣長裙，站在高大的香樟樹下。天，青春期的男生誰受得了這一波！然而後來書看多了，就發現其實不是他們的文字美，而是他們所描述的對象本身就很美。

我算是個挑剔的閱讀者，所以越看書，就越是想要去找尋真正能稱之為美的文字。可越看，就發現大部分書都是令我失望的。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陰翳禮讚》的出現。這是一篇透視東方美學精髓——所謂陰翳——的文字，大到寺廟中的建築的格局、小到黃金屏風上折射的微光，谷崎潤一郎沒有放過任何一點美的元素。

我舉個例子：上廁所這件事，無論如何，總稱不上美。可即使是這樣一件事，在谷崎潤一郎的筆下，都像是砂礫中的珠玉，讓讀書之人不禁神嘆：

……漱石先生（指夏目漱石）把每天早晨上廁所當成一大樂事，說是一次生理的快感。要品味這樣的快感，當數身處於閑寂的板壁之中、能看見藍天和綠葉之色的日式廁所為最佳場所。……還是那種地方（日式廁所）好，一切包裹在薄暗微茫的光線里，不論哪裡潔凈哪裡不潔凈，倒是界限模糊、撲朔迷離一些為好。

——《陰翳禮讚》

你何曾見過這般寫法！都說美的文字能讓人如臨其境。短短的讀上一小段，彷彿如廁也真是極大的享受了。

從《陰翳禮讚》中，可知谷崎潤一郎是個對美極其執著的人。如果一定要從我們熟識的人中找出一個來類比，只能是東坡先生了。東坡先生有首《定風波》，想必大家都知道：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瀟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

詞本身許多人都能背，但前面的題詞卻鮮有人關注。其實這裡面大有文章：一伙人去一個叫沙湖的地方春遊，下起了大雨。因沒有雨具，所以同行者都倍感狼狽，只有東坡先生「余獨不覺」。我估摸著，他當時是如痴如醉的在雨中穿行，心裡肯定還在嘲笑與他同行的那群土鱉不懂得美，所以才能寫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這樣的句子。快45歲的人了，如果不是對美執著到極處，怎還會像個孩童般。

說東坡先生像谷崎潤一郎，是因為類似的事情後者也干過。一年中秋，他和友人約好去神戶須磨寺的水池中划船賞月。為此他還精心準備了飯盒，盼著泛舟於湖上時能夠享用。結果他到了那邊一看，發現水池周圍全是五顏六色的電燈，氣壞了，頓時扭頭就走。不對美挑剔到極處的人，又怎會這樣。

當然，由這個故事我們也能知道谷崎先生是個吃貨，因此就連吃飯這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在他手裡都變了模樣，首先他很強調用膳時的容器：

……我每次端起湯碗來，就感到掌心裡承載著湯汁的重量。……人固然不能分辨碗底的幽暗裡有些什麼，但手裡能感覺出湯汁緩緩搖動，碗邊上滲著些微的油汗，由此可知從這裡還在不斷騰起水氣。這水氣使人在湯汁未送到唇邊之前，已經朦朧預感到了香味。……這羊羹盛在漆器果盤裡，其表面的色澤看起來明顯地黯淡而深沉，同樣喚起人的冥想。人將這種冰冷滑膩的東西含在嘴裡的時候，感到室內的黑暗彷彿變成一個大糖塊，在自己的舌尖上融化。

——《陰翳禮讚》

要知道他並不是在描述什麼菊乃井家所制的日式料理，只是一碗再普通不過的湯而已！從這點看，就知谷崎先生對於美的鑒賞能力絕不一般。

湯喝完了，得吃點飯吧。而他的描述恐怕會再次直擊讀者的味蕾神經，繼而讓人覺得谷崎家的米飯都要更加香甜些：

……剛煮成的白米飯，一打開鍋蓋，猝然騰起一股熱氣，盛進黑色的容器，粒粒賽珍珠，銀光閃亮，日本人見了，誰不感到米飯的珍貴。

——《陰翳禮讚》

其實人人心中都有尋美識美之念，可像谷崎先生這樣臻於極限的，實在屈指可數。在這個愈來愈快的時代，我們更要常常慢下來。無論何時何地，為了體察更多的美，我們真得像谷崎先生那樣才好。

都說去京都旅行應該帶各種遊記，要我說，如果真要在京都這樣的地方體會到眾人所不能之美，不妨在背包中放上一冊《陰翳禮讚》。照谷崎先生所說的，作為一個陰翳之美的尋訪者，不妨找上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古剎，安靜的待上一天；晚上呢，可以去老舊的日式居酒屋——最好是那種燈光昏暗的——點上一份精緻的日式料理和一壺清酒，虛度整晚時光。只有這樣，才不枉說自己曾到過京都，並體會過這裡的陰翳之美。

我們經常參拜京都和奈良的名剎，看到寺里被稱為珍寶的掛軸，懸在幽深的大書院的壁龕里。這些壁龕大都白天也是黯淡無光，看不清花紋圖形。只能一邊聽嚮導的解說，一邊追尋著漸次消泯的墨色，大致想像著那幅繪畫的精美。那朦朧的古畫和黯淡的壁龕是那般和諧一致，使得圖案不鮮明非但不成為什麼問題，反而讓人感覺這種不鮮明恰到好處。

——《陰翳禮讚》

《陰翳禮讚》這篇文字雖不長，卻值得反覆品味，每讀一遍似乎都能有不同的體驗，在這裡我就不再多說了。最後再把剛剛的故事講完：

話說在東坡先生在沙湖填完《定風波》沒幾日，他又寫了篇遊記，名為《游沙湖》（又名《游蘭溪》），被收錄在《東坡志林》中。這篇遊記中有一句是這麼寫的：「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大逗逼東坡先生為了在雨中漫步，結果生病了！在沙湖「一蓑煙雨任平生」，還「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讀來真是好不瀟洒。美是真美，可……寫到這裡，我真的是笑的停不下來……

可見，為了美，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