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不薄「庸俗」,又自甘「庸俗」——讀《故事新編》

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印象中,魯迅總被冠以「刀筆吏」之名,作怒髮衝冠之勢執筆代戈,戰鬥一生,又被譽為「民族魂」,這些歸根於他的文章犀利、剖根揭骨。同時,加上現代學校教材的思維固化,魯迅的文章往往被認定「嚴肅」、「激進」。

《故事新編》則成功展現了魯迅作品風格的另一面。該書出版於一九三六年一月,全書收錄故事八則,陸續寫於二二年至三五年。魯迅在《序言》中說道:「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對於歷史小說,則以為博考文獻,言必有據者……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於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謙虛之辭同時也透露出故事內容多源自於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並加以點染、細化,形成新故事。

第一篇故事《補天》寫於一九二二年冬,曾以《不周山》為題收入《吶喊》第一版。後魯迅自言:「用庸俗的話來說,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罷,《不周山》的後半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因此將之移出《吶喊》。即便如此,《補天》仍是一幅色調濃烈的「油彩畫」,尤其是對開天闢地時的描繪,以及對渺小滑稽的「泥人(人類)」的文字描述。魯迅稱這則故事為「油滑的開端」,之後的七部故事都延承了這種幽默的風格。其他作品中從未施展的「幽默式批判」在《故事新編》中活靈活現。

《補天》中有一段令人忍俊不禁的對話。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伊(女媧)順便的問。n「嗚呼,天降喪。」那一個便凄涼可憐的說,「顓頊不道,抗我後,我後躬行天討,戰於郊,天不祐德,我師反走,……」n「什麼?」伊向來沒有聽過這類話,非常詫異。n「我師反走,我後爰以厥首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我後亦殂落。嗚呼,是實惟……」n「夠了夠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轉過臉去了,卻又看見一個高興而且驕傲的臉,也多用鐵片包了全身的。n「那是怎麼一回事呢?」伊到此時才知道這些小東西竟會變這麼花樣不同的臉,所以也想問出別樣的可懂的答話來。n「人心不古,康回實有豕心,覷天位,我後躬行天討,戰於郊,天實祐德,我師攻戰無敵,殛康回於不周之山。」n「什麼?」伊大約仍然沒有懂。n「人心不古,……」n「夠了夠了,又是這一套!」伊氣得從兩頰立刻紅到耳根,火速背轉頭,另外去尋覓。n

小說的現實意義從這裡正式展開,對舊文化的鬥爭與反封建的畫面在《補天》情節中展示得淋漓盡致。這也體現了與其他作品不同的批判封建的小說風格,即「幽默式批判」。

第二篇故事——《奔月》,是與《鑄劍》在二三年至二七年間分別完成。《奔月》源自《淮南子》,講的是神話中后羿和嫦娥的傳說。后羿在射下九個太陽後,與嫦娥過著正常人的生活,每日依靠捕射「封豕長蛇」、「飛禽走獸」為食,方圓幾百里被「射得遍地精光」,最終只能天天和嫦娥一起吃烏鴉炸醬麵。嫦娥熬不了這種苦日子,吞下仙丹,獨自奔向月亮,終已不顧。而后羿的弟子逢蒙欺世盜名,向師傅放冷箭,想置后羿於死地。魯迅將神話回歸現實,營造了一個特殊的環境,突出后羿的真性情,卻也道出了一個真的勇士孤獨的心。

《鑄劍》,原名《眉間尺》,源自於《列異傳》與《搜神記》中幹將莫邪的神話故事,魯迅加以點染,講述了幹將之子為父報仇的故事。故事中的黑色人是濃墨重彩之處,他代幹將之子眉間尺復仇。眉間尺則將自己的頭和寶劍託付於他,黑色人冒充雜耍技人混入王宮,砍下國王的頭。同時為了徹底擊敗國王,最後也割下自己的腦袋來完成眉間尺的復仇大計。

無論是《補天》還是《奔月》、《鑄劍》,人們都能在魯迅詼諧和刺激的故事中找到現實生活的投影,而不僅僅是純粹的神話。較《補天》不同的是,後兩篇故事融入了更多魯迅自己的思想,這與當下時事是密切相關的,魯迅在之後的1930年3月2日《二心集·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中寫道:「對於舊社會和舊勢力的鬥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這兩部故事則是他在現實中看到推翻舊秩序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只能通過文字的力量,來表現了自己的鬥爭意志。

前三篇均為藉助神話人物構建出的故事,而隨後的《理水》、《非攻》、《採薇》、《出關》、《起死》則是通過歷史人物——禹、墨子、伯夷叔齊、老子、莊子作為故事的主人公、思想的載體。當然,兩者也不僅僅是人物代表屬性的差異,也是時代的差異,從《理水》到《起死》,都是三十年代風雲巨變的產物。

《理水》和《非攻》強調了兩個正面人物——夏禹和墨子。史料記載,夏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是人們印象中大公無私、任勞任怨的領袖。魯迅也貼切的將大禹描述為「黑臉黃須,腿彎微曲」的勞動大眾的樣子,並通過故事中其他卑微人物襯托出大禹的堅韌形象。作品營造了許多超時代情景,譬如學者愚昧繁瑣的討論,官員雷聲大雨點小的「考察」。通過這些庸俗的言行和愚昧的人們,反襯出禹的「公僕」形象。

墨子,一個躬自操勞的古代知識分子,庶民階層利益的代表者。他主張身體力行,提倡自我犧牲。他主張非攻、兼愛、尚俠、好義。故事中,他衣衫襤褸,胼手砥足,卻勇敢機智,充滿著奉獻犧牲的精神。故事的節奏快慢圍繞著墨子以道義折服楚王,憑技藝戰勝公輸般來推進。

魯迅1934年在《且介亭雜文》里說的:「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而魯迅筆下的禹和墨子正是「中國的脊樑」。

《採薇》、《出關》、《起死》三篇,是作者塑造的三種消極代表——伯夷叔齊、老子、莊子。《採薇》講述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故事。時下日寇侵華,部分知識分子卻逃避現實,怯於鬥爭,以「不合作」代替積極抵抗。《採薇》鞭笞這種無能愚蠢的行為,同時也說明了這種消極抵制的軟弱和無力。故事中女子對伯夷叔齊說了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尤如晴天霹靂,「震得他們發昏」,暗示了逃避主義毫無出路的悲劇命運。

《出關》寫老子西出函谷的故事。老子主張「無為而治」,又謂「無為而無不為」。作品將老子塑造成一個什麼都不做的空談家,要想無所不為,只要一無所為。《出關》講述了老子和孔丘的對話和出關途中的遭遇,透過細節,批判老子處處退縮,同時也看出了老子的落魄。

《起死》則以《莊子·至樂》中一個寓言為源,用劇場化形式推動情節發展。莊子在《齊物論》里宣揚虛無主義,主張齊物我、齊是非、齊生死、齊貴賤,幻想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主觀精神境界。故事中庄子將復活了一具五百年的骷髏,卻反被活過來的漢子纏住要衣服要包裹。他不得不違背自我,與之爭生死,辨古今,明貴賤,劃清物我,力爭是非。魯迅以詼諧趣味的對話,證實了「齊物論」在當下動蕩社會的破產、以及虛無主義也只能落得虛無的下場。

民族失敗主義的思想在民族、階級矛盾激化後相當泛濫,知識分子消極反抗、逃避主義和虛無主義等應運而生。魯迅執筆為劍,為「現實」抗爭。雖說《故事新編》展示了其作品風格的另一面,但實際上,《故事新編》中僅有前三篇屬於早期作品,且不能簡單理解為兩種風格,而應當理解為風格成熟的兩個階段。隨著現實狀況的變化,尤其是當時中國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的激化,魯迅的作品觀點、風格也越來越激進、犀利,越來越具有革命性,這也是其被稱為「革命家」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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