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嵐推薦 |自由是一種毒藥——切格瓦拉留給我們的禮物。(奇嵐奔赴古巴考察藝術、雪茄和英雄主義)

自由的理想,瀰漫在周邊每一寸的空氣里,而自由的上網時間,需要花重金購買。這就是自由古巴的兩面。在古巴尋訪當代藝術,便是反反覆復折返在這自由的兩面之間。興奮有時,魔幻有時,英雄有時。

古巴是撲面而來的。每個第一次踏上古巴大地的人,首先感知這個國度的是他的皮膚和嗅覺。熱帶的空氣中,混雜著揮之不去的汽油味道,以及時不時飄過的雪茄味道。這是古巴獨有的濃烈味道。

古巴,熱情的古巴,自由的古巴,盛產英雄的古巴,

切格瓦拉的頭像在街頭隨處可見,

何塞·馬蒂的頭像出現在每個街角。

遊客們拿著指南,在哈瓦那的老城裡尋找著海明威的足跡,

漸漸繁榮起來的酒館和餐館滿足著遊客們的想像,

哈瓦那國際雙年展即將迎來來自全球的藝術家和藝術愛好者,

街邊停著馬車、蹦蹦車、漂亮的老爺車,彷彿這已經是個國際旅遊大都市。

格瓦拉的圖像隨處可見

到處都是老爺車

我在海明威釣魚的海邊

直到人們想在網路上分享他們的愉快見聞時,突然遇到了困難。

在古巴,網路並非是日常用品,遊客們必須用10個外匯券(相當於10歐元)來換取1個小時的上網時間。

在酒店裡有個專門的上網管理處,一般總是有個非常嚴肅的老媽媽在那裡守衛著上網的密碼。當人們交給她珍貴的外匯券時,她才會鄭重地將密碼從信封中取出,遞給對方。在她的辦公室外面,牆上掛著當初革命軍解放古巴的珍貴歷史照片。

自由的理想,瀰漫在周邊每一寸的空氣里,而自由的上網時間,需要花重金購買。

自由的空氣,自由的表面

這就是自由古巴的兩面。在古巴尋訪當代藝術,便是反反覆復折返在這自由的兩面之間。興奮有時,魔幻有時,英雄有時。

自由的配方

「古巴人寧願犧牲生命,也不願放棄自由!」革命英雄何塞·馬蒂如此鼓舞著當初的革命夥伴們。為自由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是古巴的經典形象。

犧牲成就英雄神話,何塞·馬蒂和切格瓦拉都在革命的前線犧牲,在古巴他們幾乎成為了神。這樣的神話賦予了這個政權合法性和崇高。

當初的革命英雄卡斯特羅如今依然擁有著絕對的影響力,在每一個公共場所都有他的照片,突出的是他堅毅的眼神和偉岸的肩膀。

這些英雄們的圖像影響著這個國家的視覺表達50多年。毫不意外,這些圖像進入到了古巴當代藝術的表達中。

切·格瓦拉和何塞·馬蒂已經成古巴文化根深蒂固的重要部分

「藝術家們當然可以表達一些政治觀點。」前國家美術館館長 Moraima Clavijo Colon很認真地說。精通法語的她與國際交流十分通暢,在她擔任館長的期間,古巴國家美術館裡收藏了古巴不少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其中包括了Roberto Fabelo和Rene Francisco Rodriquez早期的作品。

要理解古巴當代藝術的作品,絕不能忽略古巴在現代藝術上的貢獻。

Wifredo Lam 是古巴現代藝術的驕傲。Lam是畢加索深深讚賞的藝術家,因為畢加索努力抵達的原始之力,是在Lam的血液之中的。Wifredo Lam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非洲黑人與印第安人混血,有四分之一非洲血統的Lam的畫面上具有驚人的力量,讓人幻想。他是超現實主義畫派的重要代表畫家,但是尚未在世界範圍內獲得應有的認可

Wifredo Lam. The Jungle. 1943

在古巴國家美術館裡,彷彿身處在一個時間的斷裂處,這些技法和思想毫不遜色於同代人的古巴藝術家,他們的名字卻還未被世人所知。

自從1962年,美國對古巴實行經濟、貿易和金融封鎖,發展中的世界大門就此向古巴關閉。

沒有貿易和經濟交流,古巴的文化和藝術也無從和世界進行交流和溝通。曾經作為世界經濟和文化流通體系中轉站之一的古巴,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和活力

但是從古巴藝術工作者的角度,他們和世界的聯繫有自己的方式。

當所謂的世界主流將古巴邊緣化時,古巴就創造自己的主流。和當初的革命一樣,一支有理念的革命隊伍就可以撼動帝國大廈。當世界封鎖古巴時,古巴就創造自己的世界。

「bienal de la habana」

成立於1984年的哈瓦那雙年展正是一個與主流雙年展對抗的產物。古巴國家美術司司長 Ruben del Valle Lantaron,同時擔任著哈瓦那雙年展的總裁,他非常自豪地說:「我們的雙年展,和其他地方的雙年展都不同。藝術深入到我們的生活中去,街頭巷尾,我們都呼吸著藝術。」

他深信著藝術具有轉化城市的魔力,孜孜不倦地在經費極其缺乏的情況下,創造各種可能性來呈現藝術。

他的努力的確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藝術家前來,按照哈瓦那的現實條件進行創作。「選取世界上最好的那些部分,然後創造你自己的規則。」 (Take the best of the world, and make your own rules. )他堅定地說。

這一點是古巴精神的精髓。

美麗的哈瓦那

Wifredo Lam基金會的總監和策展人 Jorge Fernandez Torres正負責著哈瓦那雙年展的策展工作,在他看來,「威尼斯雙年展這樣的形式,已經是被資本滲透得無以復加。

這個系統會完全把你吸收並消化掉!每個展覽背後都有收藏家和贊助人,每個參與者都有著藝術市場的動機。

他們的展覽是為了資本的展覽,而不是為了藝術的展覽。

在古巴街頭,處處是藝術家

在第一屆哈瓦那雙年展開幕的時候,Jorge才17歲,他是觀眾,並深深被打動。

他在白天工作,晚上研讀藝術,他讚賞的藝術理念是「為了人民的藝術」,他強調的是藝術的社會基礎,他批評威尼斯雙年展這種脫離大眾社會基礎的藝術機制。

哈瓦那雙年展,作為「第三世界的藝術家們的展覽」,就是要深入到社會基礎中去。

「切和卡斯特羅非常懂得文化,他們創造了一個巨大的藝術系統」。當初切格瓦拉將一個巨大的高爾夫俱樂部轉化成為了一個藝術學校,這個故事被他們津津樂道。

2015年的哈瓦那雙年展

收藏家 Gilbert Brownstone在歐洲有過長期的策展人和館長的經驗,他在古巴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他把自己的畢生收藏捐贈給了古巴他反覆強調「我捐贈的對象,是古巴人民」。事實上,接收這批捐贈的是古巴政府。

在採訪中,他重複著一個詞:「這是一個運動(Movement)!」這個盛產運動、革命和英雄的古巴,讓他找到了心靈的歸屬。「我徹底愛上了古巴。古巴讓我相信,通過藝術帶來社會公正。」

整個世界上,古巴可能是最後一塊可以讓他找到以藝術來進行政治表達的土地。

他的藏品在古巴做巡迴展覽,他去到哪裡都被當作英雄對待。這樣一個慷慨的支持古巴藝術發展的西方友人,他是古巴許多政要的坐上賓。

古巴用自己的方式配製出了自己的自由之路,並向外輸出這種配方。

革命依然瀰漫在每個角落。這個充滿雪茄氣味的國家,革命在某些人口中反覆吞吐,每個人都是被動的吸煙者。

夜晚的哈瓦那

Cuba Libre,自由古巴,是一種雞尾酒。它的配方泄露了關於古巴自由的秘密。

「自由古巴」的配料是朗姆酒和可樂,和一點點青檸。

朗姆酒是英雄主義的象徵,自由需要讓人興奮並忘記現實的酒精,可以自我麻痹和自我催眠,

自由同時也需要來自美帝國主義的消費主義代表——可樂,可樂的甜蜜口感承諾著自由的美好,讓人忽略了朗姆酒的兇猛口味。

這兩種口味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了自由古巴的味道。

古巴:下一個概念股

Roberto Fabelo的工作室是每一個尋訪古巴當代藝術的人必去之處。他的全名是Jose Roberto Fabelo Perez,他是個為了繪畫而生的人。

從小他就熱愛在一切可以接觸到的紙片上塗塗寫寫,無論是糧票還是車票,他不斷地繪畫著眼中和心中的世界。

22歲時,他拿到了哈瓦那的國家青年藝術沙龍的繪畫大獎,之後十年,他把古巴所有能拿的繪畫大獎盡數囊括,並且不停地代表著古巴參加世界各地的展覽,從日內瓦到佛羅倫薩,他的聲名是世界性的。

Roberto Fabelo

在他的個人畫冊里,收入了不僅有全部的展覽信息,還包括了他的作品拍賣信息。

最早的拍賣紀錄是在1998年的紐約蘇富比,作為古巴重要的當代藝術家,Roberto Fabelo的畫成為了拍賣品。顯然拍賣收效不錯,之後的每一年他的作品都在拍賣場上流通,2002年,紐約佳士得拍賣行也開始拍賣他的作品。

他漸漸成為了藝術市場上流通性甚好的古巴藝術家。

如果在Roberto Fabelo的工作室觀察他一天的工作,就很容易理解他如今的成功當不遠萬里慕名而來的收藏家們撬開Fabelo的門時,他會親切地邀請對方到自己的工作室坐坐。工作室里到處是他為創作收集的素材。

他帶領著訪客們參觀工作室,用流利的英文講述作品背後的思想。

他顯然是極為勤奮的,

在工作室,翻開的大部頭著作是一本厚實的達芬奇研究著作,那是一本價格昂貴的來自歐洲的藝術專業書。

他的桌上擺放著iPad,他與時代毫不脫節。巨大的工作室里冷氣十足,空調保障著室外的熱帶空氣不侵襲到室內的創作和交流。

Roberto Fabelo』s studio

我們的採訪進行到尾聲時,他的工作室門鈴又一次敲響,一群來自邁阿密的收藏家們前來拜訪。他們關心著他的最新創作,他們期待又一次找到心儀的作品,Roberto Fabelo的名字已經是藝術市場的硬通貨。Roberto Fabelo優雅地邀請了一位職業經理人成為自己的代理人,這樣他就可以不用和人們直接談錢,而來訪的人們可以毫不矜持地和經理人直接談錢。比如他一幅大型的油畫目前價格為8萬美金,在所有收藏者的眼中,這是個性價比極高的國寶級的潛力股。

生於1950年的Roberto Fabelo對革命有自己的童年記憶。

Fabelo是個閱讀文學的藝術家。他熱愛文學,卡夫卡是他許多作品的思想來源。變形記中的那個半人半蟲的形象,成為了Fabelo許多雕塑的原型。

他的創作和政治很遠,卻離人性非常近。他心中永恆的經典是《百年孤獨》,他為古巴版的《百年孤獨》畫了許多插畫。於是很容易理解蟑螂是他的另一個重要的作品語言。

每個熱愛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人都深刻地記得裡面長達數頁對蟑螂的描繪。

Fabelo的一個重要的裝置作品,是四個重達半噸的球,一個由子彈殼組成,一個由煤炭組成,第三個由蟑螂的屍體組成,最後一個由動物的骨殖組成。

在動物組成的那個巨型球體的底端,是一個人的真實頭骨。

站在他的裝置前,人類的醜惡和災難鋪面而來。

捕獵一切的人,最後也成為了被捕獵者。

為了獲得人的真實頭骨,Fabelo在墓地等待了良久,終於等到一個願意把頭骨捐給他進行創作的家庭。

他是個可以為了創作不惜代價的人。

這也是收藏他作品的人們非常樂意看到的:

這是一個高產的、不妥協的、勤奮的藝術家。

他懂得經營自己的名聲,也從不放鬆創作,他的名字出現在了絡繹不絕的世界收藏家的名單上。

意識形態無處不在。這個國家的歷史是藝術家創作的巨大對象。Rene Francisco Rodriquez 是另一個被國際收藏家垂青的名字。在畫廊、藝術評論人、策展人、收藏家的「古巴當代藝術家最佳收藏名單」里,

他僅次於Roberto Fabelo。

他的繪畫具有自己的獨特的語言,

畫面上是無數看不清面目的密密麻麻的小人,

這些工蟻一般的小人涌在了畫面上,

這是Rene心中的「人民」——生活中只有黑白兩色,物質和精神極其匱乏。直到不久以前,他畫面上的人物才漸漸有了一些顏色,與當下的時局有了些許呼應。

Rene是Fabelo之後的第二代藝術家,他曾經是反叛藝術家的代表人物,辦過的畫展也曾經被禁過。這毫不妨礙他的繼續發展。他繼續在可能的地方辦展,他在抽象藝術上的執著追求吸引著獨具眼光的收藏家。

漸漸地,他也成為了「具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家」。

一位亞洲的收藏家曾一舉買下了Rene早期的全部作品,

以至於後來Rene的重要收藏者看到這位亞洲收藏家時,開玩笑地說:「我知道你,我恨你」。

一個已經可以引發收藏家之間進行作品爭奪的藝術家,他已經成為了資本追逐的對象。

Rene Francisco Rodriquez

這位重要的收藏者叫做Ella Fontanals Cisneros。

她生於古巴,在委內瑞拉長大。

關於Ella的傳說有許許多多,其中包括了每年邁阿密巴塞爾期間,她總是開著她的巨型油輪,邀請來自全世界的藝術愛好者們上船派對。

Rene與Ella便如此相遇了。

富有的Ella非常慷慨,她在哈瓦那的別墅區有一棟巨大的住宅,每個房間里都掛著她這幾年來精心的收藏,她熟知每一件作品背後的脈絡和藝術家的人生故事。

她的專業程度不亞於任何一個藝術史家。

這是個厲害的收藏家,對看重的藝術家是大力支持的。

在她花園的旁邊,有一間安靜的畫室。她將那間畫室無償提供給Rene進行創作,希望他在安靜的環境中可以有更多的靈感。當然,在這裡創作的作品,Ella有天然的首選權

Ella Fontanals Cisneros

Ella的別墅里冷氣充足,而且有持續的無線網路。Ella是一個巨大的社交平台,每天來Ella別墅做客的人代表著古巴的上流社會,

古巴的拳王和古巴的搖滾明星在這裡遇見倫敦蘇富比的高管,

在Ella這裡每個人都覺得被款待,

這裡的管家和女僕細心周到,在客人們口渴時及時端上一杯Mojito,

這裡簡直不是哈瓦那的街頭,而是邁阿密的一角。

當她從2010年對古巴的當代藝術發生興趣後,

她動作迅速地駐紮到了哈瓦那,和當地最重要的藝術家和機構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被Ella收藏」已經是古巴當代藝術家值得驕傲的事情。

Ella收藏拉美抽象藝術很多年,了解每一件作品的由來,也和藝術家深入地交流。她幾乎是一面巨大的風向標。在美國,Ella有一座美術館,通過展覽和出版,推動著拉美抽象藝術在國際藝術史上的持續曝光,以及在市場上的蒸蒸日上。

Galeria Habana

資本的嗅覺從來不會失靈,當國際級的收藏家、世界一流的拍賣行都湧向古巴時,毫無懸念,古巴很可能是國際藝術市場的下一支概念股。

「上周我接待了一個國際的收藏家團。最近來的人越來越多。」Luis Miret Perez,哈瓦那畫廊的總監說道。

哈瓦那畫廊長期以來是古巴唯一一家畫廊,在體制上也屬於國營單位。

這是常年以來古巴唯一對外經營藝術作品交易的平台,Luis深得體制信任,因為他知道遊戲規則。

Luis無疑是一個對世界藝術版圖瞭然於心的精明畫廊主,

對他而言,「賣給誰作品」比「賣出作品」重要。他知道如何將藝術家的作品通過銷售分布到世界的不同地點,以此擴散古巴當代藝術家的影響力。他最近比較得意的一筆生意,是把Fabelo的畫賣給了著名歌星Sting。

可以想像這筆生意可以給Fabelo帶來的好萊塢的曝光度。

「當然是賣給最好的收藏者,比如泰特美術館。」

他這樣宣稱著,同時不忘記旁敲側擊與我們同行的藝術收藏家:「誰誰的作品馬上要在歐洲展覽了,很快會起來,很多人在搶,你要儘快收藏了哦!」他肯定不是空穴來風。

Sting

作為政治上被孤立的國家,古巴的藝術家具有天然的稀缺性。

當卡斯特羅與美國、法國漸漸恢復外交通道之後,這個長期不可觸及的市場突然暴露在了無數資本的眼前。偏偏這是個信息閉塞的國家,藝術家的信息在網路上難以找到。如果要深入藝術家的團體,需要巨大的時間成本。最快捷的方法,是找到專業的畫廊來買作品。而全古巴只此一家。

Luis深知自己手中的藝術品具有巨大的稀缺性。

國際收藏家團體絡繹不絕地前來,拿出一張名單,問他:「有沒有A的作品,我們需要一張B的作品。C和D的價格如何,E和F我們也要。」

這些由銀行家、信託基金、拍賣行組成的考察團,絕不會空手而歸。

他們帶著巨大的胃口和滿滿的錢袋而來,在中國和印度已經收割完一批的藝術獵人們來到了一片新大陸,摩拳擦掌,冷靜果斷。

Luis很會算賬:藝術家僅需要交4%的稅收。在於國際交易過程中的所得,50%-70%所得歸屬藝術家。這個畫廊2014年的營業額是120萬歐元。在古巴這是一筆巨款。但畫廊是國營單位,所有制依然是畫廊發展的障礙。

Luis很想給員工發獎金,但是目前這不是他說了算的事情,所有的利潤歸屬古巴政府。

「我的夢想,就是開一個自己的畫廊」。他認真地說。

今年在巨大的經濟刺激下,哈瓦那終於有了其他的畫廊,這是必然的趨勢。當代藝術竟然促進著古巴在經濟體制上的發展,這是一個意外的副產品。或許,一切和資本有關的事物,都將遵循著資本的邏輯向前發展,用經濟打破政治的界限。在古巴,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萌芽。但是歷史的齒輪一旦啟動,將會滾滾向前。

古巴國家美術司司長 Ruben del Valle Lantaron看到了這個趨勢,他憂心忡忡地說:「我希望我們的藝術機構發展要跟得上藝術家的發展。」這一句話中包含著古巴當代藝術目前的真相:附著在政治體制上的藝術機構反應緩慢,被國際藝術市場挖掘的古巴當代藝術市場正面臨著市場和資本的浪潮。這是兩個體制之間的張力和追逐,古巴的藝術機構正在被市場牽引著,身不由己地捲入了資本的巨浪之中。孤傲了50年的古巴,通過忍受飢餓的頑強意志抵抗住了資本主義世界的侵襲,卻在這個轉型期,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自由古巴」雞尾酒里的消費主義可樂。

古巴:倖存者指南

事實上,有兩個古巴,

一個是使用外匯券的古巴,

一個是使用比索的古巴。

外國遊客在古巴,經歷的是使用外匯券的古巴,

他們的一趟車程,很可能是一個古巴大學老師一個月的收入。在古巴的五星級酒店,喝的牛奶往往不是天然的鮮奶,而是沖泡奶粉。這是一個計劃經濟的國度里無法實現物資充分匹配的結果。

古巴(República de Cuba),這個國名源自泰諾語「coabana」,意為「肥沃之地」和「好地方」。這個肥沃之地物資極為匱乏,街邊的商店裡無貨可賣。古巴最大的產品就是古巴概念,古巴曾經堅毅的政治風格,和在冷戰中的角色。古巴對外輸出了切格瓦拉的圖像和精神,以及倖存者指南。

cigar factory in cuba

「我們是倖存者。(We are survivors.)一次又一次,我們活了下來。」Maria Elena Silva鄭重地說,她是古巴前外交部長的夫人,目前是哈瓦那雙年展積極的支持者和最大的志願者。

經歷過最殘酷的戰爭和政治鬥爭,她深諳生存之道。

「頑強地活下來,是古巴人民的精神。」 在最熱最濕最陰暗的地方,代代相傳

——《百年孤獨》中如此描述蟑螂。

Fabelo那四隻巨大的球型裝置,訴說的也正是倖存者的信息:在槍林彈雨下,在無數的捕殺者中,歷代動物都只剩骨殖,人們依然倖存。每一個物候中的人和物,都有其相通之處。只要在古巴獲得生存的技能,這裡的一切就不再是折磨,魔幻的魅力於是開啟。

Osy Miliar,她喜歡用這個名字稱呼自己,因為不喜歡自己的原名。這位還在讀大學的天才女畫家,已經被不同的藏家關注。在14歲的時候,她的畫技已經出眾,畫的靜物水果曾經和Fabelo同期展出。

但是「這樣的畫法已經不能表達我自己。」

古典的畫技被她拋棄,吸引她的是「另一種現實」。

這是古巴的年輕人的世界,遠離政治的世界。

「因為我們現實的生活,已經是一個卡斯特羅式的生活。我的創作不想被他影響。」Osy的作品裡有女性的自我意識,

有孤獨的青春期,有搖滾和朋克式的逆反,就是沒有Fabelo和Rene式的政治性。她喜歡的藝術家是村上隆,那是古巴沒有的表達方式。

這或許是年輕一代的藝術立場,就像她畫作中的人物,戴著墨鏡,隱藏起身份,在網路世界馳騁。

可是大學的網速非常慢,而且需要提前登記才能使用。Osy的方法是定期積攢所有想要查閱的內容,然後到酒店憑藉來的身份證買一個小時的上網時間,毫不分心地專註搜索需要的內容。

「你不覺得網路不方便很影響創作么?」

「不覺得,因為上網的時間非常有限,

所以我很專註,總是查我需要的內容。」

——這是倖存者的智慧。

Osy的父親不常在古巴,因為他必須去牙買加工作,在那裡可以掙到頗高的薪水,以此方能購買得起Osy用以創作的顏料。每個古巴家庭,都多多少少有一個成員在國外,向國內的家庭輸送著他們需要的錢和生活。這是一種不得不採用的犧牲,而這又是古巴家庭如何生存的指南。每個古巴家庭,都有一個碎片在世界上,保持著和世界的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是他們的倖存之道。

幾年前Osy在邁阿密辦了展覽,賣掉了作品,終於可以經濟獨立的她立馬買下了一個蘋果電腦。數十年來的卡斯特羅式政治教育,無法阻擋年輕人心中對資本主義美好生活的嚮往。

在一個倖存者的國度,人們最快學會的就是適者生存。

路德維希基金會的主席Helmo Hernandez也知道有兩條界限:「合法的,和被容忍的」。他這一生的努力,就是把「被容忍的」推進到「合法的」里去。

雖然何塞·馬蒂教導大家:「通往自由之路只有一條,那就是鬥爭。」但是倖存者的智慧並非只有鬥爭,更多的是隱忍,是迂迴地抵達目的

德國的大收藏家路德維希在1980年代對古巴發生了巨大的興趣,他來到古巴,想支持古巴的藝術。但是古巴有古巴的體制局限,最後達成的一致是:路德維希捐贈了一筆資金,古巴政府提供一個場所,用以支持古巴當代藝術的發展。

Helmo Hernandez本來是一個國家公務員,在和路德維希的相處中被對方的願景深深感動,於是就被邀請來主持這個基金會。

這個每年支持著許多古巴年輕藝術家出國進修並進行無數項目的基金會,在90年代的每年的經費,只有25000美元。至今也只有每年35000歐元。如何用如此有限的經費開展那麼多的工作呢?基金會無法接受捐贈,因為任何一筆外匯如果給到個人而這個個人沒有在15天內存到國家銀行,

那就是犯罪。

但是在古巴存外匯又需要申請外匯局的批准,這個流程一定超過15天。

哪怕Helmo在15天內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因為要從外匯轉成古巴外匯券再轉成比索才能使用,這個過程會有14%的資金損失。

Helmo有自己的方式和智慧。他和美國的博物館談成的藝術家合作,就讓美國的機構在當地擔負起費用,不要發生賬面的流轉。

他讓古巴政府樂意支持基金會的項目,所有的功勞都給到古巴政府。「我們要讓政府覺得他們需要我們,我們對他們有用。」

於是,就可以從「被容忍的」漸漸成為「合法的。」

Helmo深信當初路德維希傳遞給他的那份願景:藝術和文化可以建立真正的公民意識(citizenship)。在這個基金會工作的人們都分享著這份理念,彷彿一個小小的烏托邦,他用盡全力讓它運轉,哪怕是在殘酷世界裡的一個彩色肥皂泡,依然十分美麗。

「要有和官僚打交道的智力,要有和規則共舞的智慧」,Helmo回顧基金會幾十年來的倖存之道,總結了這兩句話。

在古巴,藝術家能夠享受的自由超出其他人的想像,熱愛文學和藝術的卡斯特羅賦予藝術家以超乎常人的待遇。

在一個對內對外都幾乎封鎖的年代裡,藝術家的入境和出境是最不被限制的。在一個私營經濟被嚴格限制的國度里,藝術家的國際藝術品交易是被鼓勵的,而且稅率極低。

Nelson Ramirez de Arellano Conde

藝術家是最容易突破古巴原有社會階層的人群,只要和國際市場接軌,他們很快就進入了那個使用外匯券的古巴。

Nelson Ramirez de Arellano Conde,古巴攝影藝術中心的總監,他的生活十分國際化。

他擁有好幾本護照,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依然可以從黑市裡淘到自己要的相機,並進行創作。而且發展出了良好的歐洲市場。

他流利的英語幫助著大量古巴藝術家和國外的溝通,漸漸地他就成為了被大家擁護的核心人物。

他需要古巴的身份,他需要古巴這個平台。

古巴是個被營銷了幾十年的巨大標籤,在接下來的5到10年,只要稀缺性依然存在,這個標籤就有巨大的商業價值。權力感,革命感,英雄感,是這個國家的興奮劑,也是麻醉劑和毒藥。在這個平庸而缺乏英雄的世界,古巴是文化市場里的稀缺品。

可另外一個真實的使用比索的古巴依然存在。在街邊有古巴本地人正在排隊的食堂,那裡1比索可以吃一頓飯。酒店巨大的電梯有專門的電梯員,她非常有禮貌地和每個客人打著招呼。另一邊的電梯正在整修之中,一旁的說明上寫著:

「我們正在安裝最新一代的圖森牌電梯」。

自動化、現代化和資本化正在默默地席捲著古巴大地。那個每天愉快地開電梯的姑娘幾年後將不再被需要。這個社會主義的大家庭會給她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嗎?或者就會把她拋向一望無際的市場化的大海,任她漂流?或許這是每一個與國際市場接軌的國家和國人的命運。

在古巴街頭坐計程車,吱吱作響的老爺車就像這具咬合不緊的國家機器,部門和部門之間到處是無效鏈接,

就像那處處冒煙的計程車,開到目的地後必須打開車廂翻蓋來散熱。

古巴,這輛車的排氣管冒著黑煙,發動機冒著白煙,

但是這輛車開始加速向前,不回頭,不停步,方向未知,終點不明。

車上是歡呼的投機者,享受著加勒比海的陽光和藍天,

戴著墨鏡,迎風而立,擁抱未知的高估值未來。

後記

我能在古巴親身經歷這個轉型中的國度,要隆重感謝去年此時《芭莎藝術》特邀我前往第一線去觀察、感受和採訪。

本文首發於《芭莎藝術》。

感謝同行的小夥伴們,趙芳,齊超、胥歡和主編國勝,還有程昕東老師。

古巴之行,我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藝術之旅,比如攝影師被當街搶走了相機,而古巴警方神奇地48小時內破了案。我們幾度進出警局,一邊指認罪犯一邊和警察們聊lady Gaga.

《芭莎藝術》可能是國內唯一一家如此勇於探索也願意為此買單的藝術雜誌。近日風聞雜誌變動,不知為何,我心中覺得:或許這是另外一個新開始。擁有好奇心和勇氣的人們,到哪裡都會有奇遇吧。

祝福所有的小夥伴。非常感謝這本雜誌這些年給我的成長。記得在古巴各種折騰的最後一天,我們在飯店裡吃著飯,突然跳出一隻孔雀。那一刻人生的失去得到和驚喜湧上心頭。那一刻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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