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客和吃貨之間的愛情
細長的彩色塑料管在柔波里起伏跌宕,像是被拉下,又像是被托起,每一次輕微的下沉都讓人心頭一喜。「有了!」一邊喊著,她一邊猛拉魚竿。「慢著,別急!」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提醒晚了一步。「該死的!」她有些氣急敗壞,已經不知第幾次了,不是被微微的海風欺騙,就是被自己的眼花打擾。她無數次從水面上扯起魚竿,又無數次放下。有時候魚餌都被偷吃,剩個光禿禿的魚鉤,還得讓他重新為她按上魚餌。
他呢,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有時她在想,他是盯著浮漂,還是盯著空氣?他專註的時候,是想起了過去,還是在描摹未來?他一定想起了他的小時候,他父親帶他在川南山間的水庫里釣魚,餓了在農民家吃飯,內急了就地解決,還無限歡欣地看著魚兒啄食他的排泄物,天黑了父子倆還不急著回去,寧願回家被母親嘮叨。他也一定想起了他那時候腦子裡想到的事,比如那時他的同班同學裡,是不是有個長相可愛、學習優秀的小姑娘,等等。
嗯,她的大腦里一定有根匯總神經,百川歸海,都匯入那裡,那根神經就叫做「嫉妒」。她為他嫉妒,還要為他腦袋裡的東西嫉妒,尤其為他專註時腦子裡的東西嫉妒。這或者就是她願意陪他釣魚的原因嗎?她想挖出他腦袋裡的東西?嗯,那可真不太容易。連他自己,又能知道此刻在想些什麼嗎?要是他其實什麼也沒在想,就只是盯著大西洋上方的空氣發獃呢?那樣,她就不是來陪他釣魚了,是陪他發獃來著。
「你怎麼看得見我的浮漂?」她想用話語,趕走沉悶到極致的無聊。「你不是在看你自己的嗎?「
「我幫你看著點。「他一邊盯著自己的前方,一邊應答著,「別急,有點耐心。」
「我快要憋壞了。「她調整了一下站姿,把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上,這才感覺到,左腳長時間站立已經酸麻不堪。
他們相距幾米遠,這麼站在水裡已經快一個小時了吧。沒有一條魚上鉤。可他們清晰地看見,成群的魚兒就在眼前,就在腿腳邊嘻戲,追逐,個頭一個比一個大。「一個稍說有三四斤,它們叫烏頭魚。」他教她——他好像還告訴了她,這些魚是吃什麼為生的,是食草魚,還是食魚魚,但是她已經全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它們黑壓壓的一片,兩片,三片。
她已沒有初見它們時那般興奮,此刻越是看見它們活潑的身影就越氣急敗壞。
葡萄牙盛夏的熱度越來越強硬,陽光幾乎是透明的,她帶著帽子也無濟於事,額頭開始不斷往外冒汗,脖子上黏糊糊的,她清晰地感覺到汗珠沿著發梢順著背脊往下滾,白色襯衫幾乎被沾在背上。
女人的耐心不是沒有,但即便有,也決不體現在握魚竿的手上。她乾脆哼起家鄉的小調來,「你是山野吹來的風——,帶著泥土香……」。海上的確吹起些許微風,但是沒有泥土香,只有海的咸濕。兩人站在杜羅河入海口靠岸的淺水裡,汗水瞬間被卷往空中,背脊一陣舒適的涼意。
他笑了。嗯,從小釣魚的人就是更有耐心。
至今回想起來,她也不明白,他們倆為何要在那裡,度過這麼一無所獲的大半個下午。是被杜羅河沿岸閑散無事三三兩兩手握釣竿的當地人蠱惑了嗎? 那些人說,釣上一條狼鱸—Robalo,別以為她能聽懂這魚的葡萄牙語名字,就連它的中文名是什麼她也不知道,終究還是他告訴她的——就能以100歐元一公斤的價格賣給當地餐館。他們倆來釣魚,自然不是為了釣魚掙錢,再說,釣竿是行程開始之前就準備好了的。還有,那些成群亂舞的烏頭魚,當地人可是不吃的,他說。
好吧,提到魚,他就打開了一本百科詞典,也不管她記不記得住那些魚的名稱、種類、喜好和特徵。她還是老習慣,聽到這些知識,就打開自己的左耳,然後讓它們依次從自己的右耳溜出,就像那些成群滑溜的烏頭魚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記不住魚名,卻忍不了魚味。吃魚,她從小就是行家。外婆說,她很小就會自己吐魚刺,就算外公從清水池塘里釣到的多刺鯽魚,也難不倒小小的她。她老人家說這話的表情似乎表明,這也算一種天賦。天賦這東西似乎不太牢靠,她覺得他釣魚算有天賦。可是那天傍晚他倆始終一無所獲,連那幫烏頭魚都嫌無趣,不再在她的腿邊打轉逗她生氣了。落霞已如啤酒潑灑在墨蘭色的大西洋面上,一個個洶猛的浪頭捲起,似要排山倒海地沖回杜羅河這條腸子里,想幫它洗胃。
她微微打了個寒噤,「回去吧。」他沒堅持。儘管一無所獲,他還是蹲下身來,細細將魚竿收好,「簌簌簌」嫻熟地將幾米長的竿子折收進一個不到一米的小桿里。接下來還有一大堆麻煩事兒。她站得直挺挺地,看著他埋頭一件件將它們收拾整齊:纏好魚線,蓋上魚食罐頭,扔掉魚鉤上殘存的魚餌。
對了,就是蚯蚓。她已經陪他釣過許多次魚,卻從不敢用手觸摸那爬蟲。她天生不喜爬行類蠕蟲,僅是看見它們她都不禁要閉上眼睛,以免自己顫得厲害。那玩意總讓她想起在家鄉的縣城讀小學時,去學校的途中需要經過一家糧站,每到下雨天,糧站附近四處湧出巨大細長的紅色蚯蚓,穿著涼鞋經過時,她總感到腳底一陣涼氣……總之,她害怕它們。
現在他一點點地清理著這些,還把剩下的、仍然在蠕動的蚯蚓蓋好。他的手根本沒有抖,就像他觸摸的不過是個塑料玩具。這玩意魚店裡也能買得到。你們說,釣者的神經系統是不是很特別?
他倆在黃昏的杜羅河裡洗去腿上的細沙,穿好涼鞋,背朝大海,沿河回溯,朝波爾圖古城走去。杜羅河兩岸,依小山陵而建的酒肆、旅館、餐廳都已掌燈,橫跨河上的數座大橋在夏日晚霞的映照里閃著柔光,她對他小聲說,」真是一條金色的河流」(注:杜羅河葡萄牙語為Douro, 意思是金色的)。他點點頭……
波爾圖人很會做飯,整條海魚烤好,直接用木盤端上來,撒上胡椒、鹽,蘸上一點橄欖油,把她吃得啞口無言,又忘了他告訴過她,她才吃的魚叫什麼名字。
經過大半個下午河水裡的呆站,以及「歐洲的日本人」——葡萄牙廚師整治的鮮魚料理的撫慰,現在她感到渾身酥麻,就是那種又累又舒服的感覺。「為什麼我一條魚也沒釣到,卻這麼疲累?」她問他。「你以為釣魚輕鬆嗎?」他笑嘻嘻地反問。
這不是她第一次陪他釣魚,卻是唯一一次毫無斬獲的垂釣。可是,沒有哪一次不是疲累得徹底,疲累得滿足。她不會忘記,他第一次正經約她出學校玩耍,是帶著魚竿和塑料桶,去北京西郊頤和園附近的某魚塘里釣魚,那裡的漁獲自然豐厚,因為魚塘里有人養的魚,釣起來再算錢;她記得他不無遺憾地對她說,「可惜這周圍沒有野生魚了,一年前我還在這附近的小溝渠里釣過野生魚。」每次收魚竿都是天擦黑。
第一次就是這樣。他騎單車載她回學校,沿著京密引水渠人工建起來的石壩,慢悠慢悠。她側身坐在單車后座,近郊的老房新樓、人家窗口的燈火,間或一片片半荒的麥田在她眼前放起電影,學校和學校身處的巨大城市似乎他們很遠。
她在幻覺中回到了故鄉,一個既像她家鄉又像他家鄉但其實兩者都不是的故鄉,是兩個不同南方縣城來的孩子在北方構築的夢鄉。她半疲累半迷糊地摟住他的腰,將腦袋輕靠在他背脊上……「要建越來越多的樓了,」他一邊踩著腳踏板,一邊指著兩側零落聳立的新地基說,「以後這裡會全部都是樓。」她心裡想,小河溝,野生魚,都將埋在那些樓底下。
他們沒看見那些樓如何掩埋小河溝和野生魚,因為他們離開了那個北方的夢鄉。他聞魚而行,同她來到了這裡,在杜羅河的入海口,後來又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清澄如鏡的湖泊里釣魚。她還是挺直地站著,看他細緻有序地完成所有準備工作,先將她的竿子遞過給她,然後再整理自己的。長這麼大,她感到最寂靜的時刻,是兩隻相隔幾米的紅色浮漂在水面上一上一下地舞蹈。
(本文作者 汪瑋,自由撰稿人,文學翻譯者,通曉多門歐洲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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