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張教授

張建國教授失蹤了。

張教授是當今世界最為優秀的醫療科研者，近幾年在從事人類抗衰老研究，聽說已經有突破性進展。本次失蹤事件從時間點上來分析應與該研究也有著密切關係。

有關部門已將相關信息封鎖，我也是通過特殊渠道才得到消息。我所在的工作單位被稱為媒體界的最後良心，向來喜歡站在權利機關對立面發聲，所以領導在得知此事後也是極其重視，他委任我成立特別工作小組對事件繼續跟進，同時召開了媒體發布會，拍著桌子大喊，不能讓真相埋葬。

不過私下領導告訴我，關於張教授行蹤線索要第一時間向他彙報，不急著聲張，一切從長計議。

古往今來無論什麼事，但凡和長生不老搭上關係，就容易變得魔幻。人性尤為如此，我記得他和我說這話時的眼神，和他在發布會上拍桌子追求真相的時候一樣真誠。

其實挺失落的，人類社會幾千年了，怎麼就沒有點長進呢。

李嚴（張教授的學生）

老師失蹤，除了他的家人，我應該是最著急的。老師是我的博士生導師，也是我的恩人。

我家庭條件不好，當年讀博的時候，父親中風住了院。那時醫療費用高昂，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老師出面幫我結清醫院欠款，還和醫院交代，說往後所有的醫療費用都由他支付。他比誰都相信我能出人頭地，總告訴我現在不要擔心錢，以後可以慢慢還，不要因小失大，耽誤學業。我那時就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報答老師恩情。

後來我進了老師的研究團隊，依然保持著專註與努力。當時專業提升很快，許多事也逐漸開始能幫到老師，團隊攻克了很多醫療領域難題，老師對我的能力也愈發認可。三年前，老師開始讓我接觸他所研究的人類抗衰老課題。

最近我們找到了DNA端粒的另一組數據結構。哦，就是DNA上的片段由鹼基序列構成，它的作用是保護染色體的，上面有一種物質叫做端粒酶，它能啟動、製造和維持人體細胞的種種功能。

用你們外行能理解的話解釋，就是一把鑰匙，關於解開人類抗衰課題的關鍵鑰匙。我們最新找到的這組數據結構，很有可能會對於這個課題起到重大的推動。

但具體核心數據一直在老師手裡，提取的完整實驗也只有老師掌握。那段時間他一會兒說即將有所突破，一會兒又說什麼錯了……不想研究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都說老師一定發現了什麼秘密。

他們是誰？就是我們研究團隊的成員啊。

其實我……我也覺得那段時間，老師可能真的是有所發現。他整個人的狀態和以往不太一樣。

你也許不懂，科研上的新發現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尤其是這種改寫人類歷史進程的重大發現。我的意思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老師不是被什麼人劫持，而是對於這個研究課題有其他的什麼想法。

是，沒錯老師是我的恩人。我也沒有懷疑老師的人品，我就是覺得……嗨，怎麼和你說呢。

我覺得這種事誰也不能拍著胸脯打包票說，絕對不可能，對吧。

王向榮（張教授的領導）

你們吶，不要聽風就是雨。總想搞個大新聞。

網上那些風言風語能信嗎？

什麼叫我們把老張給秘密禁足了？我們真想要那份東西需要這麼麻煩嗎？

啊呸！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老張這些年對醫學，對國家，對全人類，那真是鞠躬盡瘁。絕對算得上是我們國家的國寶級人物，國家對於他也是始終給予充足尊重的。所以這次事件我們十分重視。

是的，這和那份研究沒什麼關係，純粹是因為老張這個人。

嗨，都是些謠傳，哪有什麼長生不老葯，說了多少次，這叫抗衰老研究。再說老張要是真研究出來什麼結果，我們也會選擇在合適的時間向大家公開的。畢竟這份研究課題的本意就是要造福全人類嘛。

研究進展？根據最近的幾次彙報來看，依舊是沒有多大進展的，我看老張也有些挺心灰意冷。幾個月前，還專門跑到我這裡，說他有退休打算，我當時就給駁回了。

當然，我們不排除這次事件是由恐怖分子所策劃，目的就是引起科研界恐慌，挑撥政府與民眾關係。

不過這些都是猜測，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找到老張。

大家對政府要有信心，我們已經做好了極其嚴密的搜尋計劃，可以向社會各界保證三個月之內，一定能查明真相，找回張教授。

馬秀琴（張教授的妻子）

生活中的張建國？

老實說吧，你不提我都以為他死了。也不怕你笑話，我大半年沒見過他了。上次見還是過年吧？回家吃了口年夜飯，也沒過夜，吃完就回研究所了。

呵呵，你說他有意思嗎？把這個家當什麼了？公共廁所？其實，兩口子過日子到這種地步，已經沒什麼可以說的了。

你們都覺得他挺偉大吧。是，我看電視上總這樣報道，領導們到我家握著我手沖著鏡頭笑的時候也說，說他偉大，說我們一家子偉大。偉大個屁啊。

一個男人，連一個丈夫、父親的本職都沒做好，好意思說自己偉大，你們沒問問他臉不紅嗎？

我太清楚了。你們媒體就喜歡用些普世價值去綁架個人價值，你告訴我一輩子搞那麼多研究成果有什麼用？生活美滿了嗎？

不好意思啊，我這個人口直心快，也不是針對你，就事論事。

他這個人，一門心思搞科研，總覺得全世界人都不理解他，自己特孤獨，特與眾不同。哎……其實當初和他在一起也因為這個。可日子過起來就不是那麼個味兒了。

有時候想想。感情這東西真挺沒意義的。

離婚？

你以為我不想離婚？哪有那麼容易，家裡這些東西怎麼分？什麼都要商量，想想都煎熬。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實在是懶得折騰。而且還有女兒，再說真離了，親戚朋友這些個閑言碎語也少不了……

哎……是，都是借口。

我最近跟人炒股學了個新詞，叫沉沒成本。婚姻就是我的沉沒成本。

其實人生好多事都差不多。

我大學時候學的美術，畢業找工作，那時候心裡總惦記，這麼多年美術，不做這行不就白學了。找來找去，死活找不到滿意的。後來只能接著讀書，接著畫。現在想想自己可能真不是這塊料，早該去試試別的領域，不至於最後成了個家庭主婦，除了生孩子，其他一事無成。畫筆也是我的沉沒成本。

老張這次這個事兒啊，其實也是一個道理。我覺得他這次搞得這個長生不老葯，十有八九是成了。葯研究成了才會有人動心思，至於是別人動心思還是他動心思我就不清楚了。

人嘛，長生不老放在面前誰能不動心思，誰都想活著，而且是越活越想活。活著就是全人類的沉沒成本。

什麼東西都是這樣，擁有過就不願意失去。

我這輩子就輸在這個上面。

因為怕失去，才真失去了自己的一生。

老張也是。

所以我每次看到電視劇里，那些個人物的設定是長生不老的，反倒特不願意活，特想死的時候，我就想笑。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想出來的，憑什麼人家長生不老的就要違反人性，不願意活著了？往後那些作品也一窩蜂跟著學。都不動腦子嗎？

你覺得對？你覺得對有屁用，你又不是長生不老。

哎。

人吶，真挺悲哀的。

張佳琪（張教授的女兒）

恩，我明白你是幹什麼的，你和我媽剛才說的那些我也聽到了。

你看到了，我媽她是真的一點不著急。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啥想法都藏在心裡，我覺得現在她和誰都有距離。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一種感覺。不管她說啥，總覺得是話裡有話。現在全家就她最沉穩，我爸這事兒這麼多天了，連問都不問一句。

是，我發現了，他倆現在的感情確實不怎麼好。我爸哪有她說的那麼誇張，她那些發言顯然是帶有情緒的。我爸這幾年回家的次數是不多，但他也不是家裡什麼事兒都不管了啊。起碼他經常去學校接我，主動和老師溝通我的學習，或者有時候帶我出去玩。在我的印象里，從小到大，無論我想要啥，我爸就沒拒絕過我。

不少同學都羨慕我，說我過得像公主，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這點我挺開心的。其實我爸他就是忙了一點，這我都能理解，我媽這麼大歲數了，怎麼就理解不了？反正我和我爸關係挺好的，挺多話我會選擇和我爸說，不會選擇我媽。

我爸也是一樣，好多心裡話也跟我說。雖然挺多時候我聽不懂，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心裡挺苦的，不怎麼開心。

反正我現在是越來越理解我爸了。你和我媽吵一次架就明白了，她從來不急，也不和你吵，就抿嘴笑，眼睛眯起來瞅你，等你說完了，再用一句話把你堵上，每次都是金句。而且很多時候吧，她還喜歡數落我爸，工作啊，收入啊翻來覆去的這些。她說的時候可能也不是真的在意這些，就是單純的想說些話讓你心裡不舒服。這換作是我，能不回家我也不願意回家。

哎，也不知道爸現在在哪兒。早知道那天就不該勸他。我估計啊，他能有那樣的想法，身邊不會有能順著他意思的人，這我也跟別人一起反對他，他心裡該多難過啊。

哦，是這樣的。前一段時間爸爸去學校接我，告訴我說，他想申請退休，想回老家了。我當時就和他喊，說不可能，說不行。然後他就悶悶不樂，再沒提過這件事兒。我當時要是順著他的意思，說不定他也已經退休了，就不會再有這檔子事。

為什麼和他鬧？這還用問嗎，他的抗衰老研究課題還沒有成果，我還一直在關注著呢。

呦，你這話可真稀奇，年紀小怎麼了？我年紀小就不能惦記這個了？再說我都高中了叔叔。

算了像你們這些直男不會懂，永不衰老對女生來說意味著什麼，懶得和你解釋。

對，就是這個地址。聯繫電話是這個。

張強（張教授的表哥）

照片上的這個人……我，我沒見過。你找他做什麼啊？

什麼？犯罪！他犯了什麼罪？……啊不好意思先生，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個人。他昨晚上才住進來，當時天太暗看的不清，所以一時沒想起來。

對，就在302房間。我就不上去了吧？

好嘞，這是備用房卡給您。

張建國（本次事件主角）

呵呵，終於來人了。你們行動可比我想像的慢多了。怎麼一臉驚訝的？是沒想到我這麼好找吧。

你就一個人來啊？對了，我表哥呢？可別為難他，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逃，就是煩，心煩出來散散心不行嗎？退休你們不讓退，散心也不讓嗎？我又不犯法。

反正那個研究我是不做了,這些天在外面，我想明白挺多以前不明白的事。這人吶，連面對死亡的準備都沒有，憑什麼去面對永生。我以前就是把這事想太簡單了，覺得搞科研的，只要埋頭做就行，做出新成果，新成績，那就是成功。可現在發現事情不是這樣，人太複雜了，他們的屬性比氦化金都要活潑，任何事情只要出現可能性，他們就會發生變化，這種變化你肉眼看不出來，但有些時候堪比物種跨越。

研究成果還可以推導，但人你永遠猜不到他們會變成什麼。

我和你們說過多少遍了，這個抗衰老研究根本沒有什麼進展，那次得出不同的DNA鹼基序列構成數據完全是因為實驗環節出了錯誤。不然為什麼之後的重複實驗再也得不出相同的數據？

哦，你是記者吶，怪不得……問得問題是挺外行的。

說實話這次惹出這麼大的風波，我也沒想到。我只是想辭職，碰巧手頭再做這方面研究，碰巧又出現了那次錯誤實驗，哎……碰巧所有人都想要長生不老。怎麼辦呢，這話我聽起來都不信，怪不得別人。

其實我心裡是真的厭倦了這種生活，厭倦了科研。

原因？沒什麼原因，就是厭倦了。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有原因的，人就是喜歡給自己決定找些理由，好像這樣就顯得這決定正式了。可是幹嘛非得這樣啊，人這輩子受的騙已經夠多了，幹嘛還要這樣去騙自己玩，不累嗎？我搞了一輩子科研，找了一輩子真相，到頭了這樣去騙自己，我做不到。

現在的情況是，已經沒人相信我了，不僅是我的領導，我的學生，就連我的女兒都不信我了。我只是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可也不是傻，他們眼裡分明只有對於抗衰老研究的關注，聽不進去我說什麼。之前還抱有幻想，但現在沒了。

以後怎麼辦？我根本沒想過，當時只是負氣，說走就走了，以後……走一步看一步吧。說實話人對於我而言，還是太新鮮，太陌生了，上帝給我再多可靠的指向條件，我也做不出符合今天結局的推導。真是太他媽精彩了。

唔，你……你這就要走了？

等等，你相信我嗎？

【總結筆記】

這篇採訪記錄在我的某本筆記上。最後並沒有提交給領導。也許是因為這些年我做過太多職業的緣故吧，早就沒了當初那種對於職業的忠誠度，所以做事全憑個人喜惡。領導那邊後來大概是用「沒找到」「有政府阻力」這樣的借口搪塞了吧。

反正從這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張建國，連消息都不曾有過。

實話講，對於他最後的那個問題，我的答案是相信。

為什麼不呢？我活了太久，見多了這種事情。

就像幾千年前，我在海上遇見的那個胖子，不也是一樣。

叫什麼來著，這麼久了……哦對了，徐福。

我信他。可又有什麼用呢？

人類社會幾千年了，怎麼就是沒點長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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