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後,我遇到了那個欺凌我的同學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15個故事(ID:quanmingushi)n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在住院部值晚班。23點的時候,晚間的治療任務順利完成,許多住院病人都已經睡著了。我輕手輕腳地挨個病房巡視了一遍,安心地回到護士站里,等待夜班的同事零點的時候來接班。

一對夫婦急匆匆的進來,寧靜的病區立刻聒噪起來。男人捂著肋下一直喊疼,女人一邊嘟嘟囔囔地咒罵著,一邊攙著男人快步往護士站走來。我接過門診病歷,診斷一欄寫著:肋骨骨裂。簡單詢問過病情才知道,男人因為一點小事與人爭吵,繼而動起手來,最終寡不敵眾被人打進了醫院來。

我在醫院工作時間不長,但類似這樣的外傷情況已經司空見慣。按照入院接待流程,我一邊給他們準備床位,一邊儘可能詳細地向他們介紹住院環境,主要內容大概就是開水在哪裡打,行李往哪裡放,房間水電如何使用,醫生查房和親友探視時間怎樣安排,還有一些跟肋骨骨裂相關的健康指導等等。

還沒有等我講完,女人遲疑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你是懶寶?」

我有些詫異,認真地看了女人兩眼,還是沒能想起什麼。女人倒是不介意,大大方方介紹起自己:「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阿琴,xx中學xx班的阿琴呀!」

很難相信,眼前這個陪伴丈夫來就醫的女人就是曾經的阿琴。

「哎喲,你現在都成白衣天使了,真好!今後咱也可以說在醫院有個熟人了哩。」阿琴說著,沖我咧開嘴笑。

我怔了怔,職業性地回以一笑,說「我是今晚的值班護士,有什麼需要的話您可以跟我說。」

我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景下再見到阿琴,更沒有料到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自己竟會如此平靜。

2000年的秋天,我13歲,上初中一年級。

根據戶口所在地就近入學原則,我進入了小城裡一所最為魚龍混雜的中學。學校有很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學霸型同學,但同時也有著很多打扮時尚,行為前衛,整天無所事事的混混型同學。

我和阿琴就是在這樣一個學校里認識的。

全班大約50個人,入學的時候,阿琴的成績排在班級第11名,我排在第12名,她的座位也跟著成績排名,被按排在了我的前面。阿琴長得白白凈凈地,五官也算是標緻,我和班裡的很多同學一樣,都願意與她做朋友。

時不時的,我會跟她討論一些課本上的題目。她對代數的公式運用,對幾何的立體思維,還有對英文口語發音的語感天賦,絕對可以把我秒成渣渣。可開學不過兩周,阿琴漸漸的不再樂意跟我討論課題。

她交的朋友越來越多,除了自己班的、隔壁班的、高年級的、甚至還有校外的一些社會青年。不管她走到哪裡,都有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圍著她。就像金庸筆下韋小寶一般,她在朝廷、天地會、神龍教等多個團體之間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

起初,我很羨慕她,能交到那麼多各種來路各種背景的朋友,能知道那麼多書本以外的有趣的事情。而我,所有的見識都來源於課堂,乏味無聊到自己都覺得自己很沒趣。

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的成績排在班上的第九名,阿琴卻已經排到了三十幾名。發成績單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臉,彷彿絲毫沒有為學習成績的下滑而擔心。

我想勸她別太貪玩了,畢竟現階段讀書才是正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初一年級的下半學期,阿琴愈發變得玩世不恭,糾集著班裡幾個比較活躍的女孩子,經常欺負一些性格內向,成績不好或者身體樣貌有缺陷的同學。

班裡有一個家境貧寒學習成績也很差的小姑娘,每天像丫鬟一樣伺候著阿琴她們幾個。替她們寫作業,幫她們背書包,給她們準備早點和零食……父母對我學習成績要求很高,我很少去關心學習以外的事情,雖然也覺得阿琴她們有點過分,不過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我大多都選擇了視而不見。

有一天,阿琴和幾個女生想出了一個她們認為很好玩的主意,幾個人一塊玩石頭剪子布的遊戲,輸了的人就去扇小姑娘一記耳光。小姑娘被她們堵住,推搡到牆邊,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在這場「遊戲」里被她們輪流扇耳光。一下、兩下、三下……她不敢躲閃,更不敢反抗,就那麼默默地承受著。

沒過多久,小姑娘的臉被扇得高高腫起來,嘴唇也漸漸滲出血跡。我的心裡揪揪的,很想衝上去制止她們。可是阿琴她們一塊有四五個人,如果我衝上去,或許不但救不了小姑娘,反而還把自己搭進去。為了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人,與阿琴她們發生正面衝突,顯然是不划算的。

猶豫再三之後,我終於選擇了懦弱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和班上的很多同學一樣,沉默地見證著整件事情的發生。

我不知道當時有沒有人把教室里的情況偷偷通報給老師,由始至終老師都沒有出現過。小姑娘後來沒有再來上學,我猜不到她此後的人生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那個曾經與我一塊討論過課題的阿琴,早已經不在原來那個世界裡了。我漸漸不再羨慕她擁有眾多的朋友,小心翼翼地守著井水與河水的邊界,沿著自己的軌道默默前行,不再向她邁進一步。

井水與河水的邊界,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堅固。阿琴開始對我有意無意的挑釁。

剛開始的時候,會在走路的時候故意撞我一下,揪一揪我的頭髮,踢一踢我的課桌。我稍微表示一點抗議,就會被她們一眾女生肆無忌憚的嘲笑謾罵,並且兇狠狠地問我:「你知道錯了沒有!」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招惹到了她,更加忍受不了這樣的學習環境,決定將她們欺負我的情況反映給老師。

我想,老師素來喜歡學習成績好的同學,我的學習成績雖然算不上多麼出類拔萃,卻也屬於中等偏上水平,相比於阿琴,老師站在我這邊的可能性比較大。

果然,班主任非常嚴厲地訓誡了阿琴她們。然而就在老師出面干預之後,她們對我的欺辱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她們把毛毛蟲和死老鼠塞進我的文具盒還有書包里,輪流往我的課桌桌面上吐痰,並且威脅我如果再找老師告狀,一定讓我「更爽更開心」,我每天上學都必須準備很多紙巾用來清理書包和桌子。每次看到我羞憤的樣子,阿琴都會得意洋洋地問一句「你知道錯了沒有!」

在班級里,我性子算是溫柔的,鮮少跟人發生爭執,也始終不明白,阿琴所問的那一句「你知道錯了沒有!」究竟是指什麼。但是為了和平,我決定主動做出溝通。

我很認真地說:「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做的不好,如果你們對我有意見,可以明明白白告訴我,能改的我都願意改!」

說完,幾個女生面面相覷,肆意地笑成一團。

我以為這樣開誠布公,至少可以解除一些誤會。可她們對我的欺辱卻似乎因為我的主動溝通而更加得寸進尺。

她們經常故意把我的課本扔進男廁所,我不敢進男廁所,只好守在廁所門口,一遍又一遍地央求過往的男同學進去幫我把課本撿出來。她們繪聲繪色地到處跟人描述,我有多變態多下賤,每天守在男廁所門口,故意偷看男同學上廁所。

周圍很多的同學也開始跟她們一塊嘲笑我,對我指指點點。我變得非常討厭去上學,只想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家裡。學校人心險惡,只有家裡才是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

期中考試的時候,我的學習成績下滑得特別厲害,班級排名已經落到了二十多位。

拿到成績單的時候,母親非常生氣,認為我這半個學期一定是太過貪玩,性子野了。我哽咽著對母親表達出不願意再上學的想法,母親表現得非常震驚,她操起衣架子給了我一頓胖揍,然後又苦口婆心地勸我一定要勤奮刻苦云云。

那時候,父親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工作,周一至周五都住在單位,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家裡平時都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在。得知我成績下滑之後,母親總是鐵青著臉,學習上稍有怠慢就對我橫加斥責,很難露出一次笑容。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父親回家的時候,我磕磕巴巴地向他道出在學校里被阿琴欺負的事情。父親瞪著眼睛訓道:「她們為什麼不欺負別人,專門欺負你呢?還不是因為你學習成績太差了!別人怎樣欺辱你,你就怎樣還回去!要學會以牙還牙!」

我也很想將阿琴她們所給予的那些欺辱還回去,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

我想過要培養自己的心腹,同樣糾集一班子人與阿琴她們對抗,但這個辦法顯然需要比較長的醞釀時間,並且經過阿琴的打壓之後,很多同學已經不敢接近我了。我也想過花錢去請一些「校園大哥」出面,給阿琴她們一個教訓,讓她們知道我也是有人「罩著」的,可我的零花錢連給「校園大哥」們買包煙都不夠。

我低著頭,不敢直視父親的眼睛,而內心裡唯一的棲息地似乎也逐漸喪失了溫度。

我不敢去學校,因為學校有阿琴的欺辱,我也不敢回家,因為家裡有父母的訓責。我開始撒謊、裝病,想盡辦法請假、逃課,整天背著書包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盪。

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可世界那麼大,竟然沒有一處我可以安身的地方!

為逃課而撒的謊越來越多,終於再也圓不過去,我又回到了教室里。

阿琴見我走進教室,翻著白眼輕蔑地一笑,轉身又和一群女生編排我的笑料,言辭之間極盡羞辱。

我默不作聲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始終沒有抬頭看她們一眼。其中一個女生,忽然衝到我面前,猛地扇了我一耳光。那記耳光清脆響亮,我腦子一翁,整個人瞬間都被打偏了過去。

阿琴和一群女生在旁邊一邊咒罵一邊笑得前俯後仰,她們又開始玩剪刀石頭布輸了就扇別人一記耳光的遊戲。只不過這一次被打的對象是我。

胸廓開始急劇起伏,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我不明白為什麼,那樣小小年紀的孩子竟然會有如此惡毒的心思。但我知道,不管此刻她們對我做了什麼,都不會有人出來救我。教室里的同學冷漠地看著我,就像不久之前,我沉默地看著阿琴她們捆掌那個已經退學了的小姑娘一樣。

阿琴大步朝我走過來,她顯然是第二輪石頭剪子布遊戲里輸了的人。她把我從座位上揪起來,推搡著我的肩膀,把我逼到了牆邊。我抿緊了嘴唇,眼睛直直盯著阿琴。

這個時候,如果奮起反抗,有可能會受到她們更猛烈的攻擊,她們人多,我顯然不是對手。可如果繼續忍下去,眼前這種受盡欺辱的日子不知道要延續到什麼時候。

「你他媽的,站好!別動!」阿琴眉角輕挑,揚手就要打過來。

我猛地抬手,擋住了她扇下來的巴掌。阿琴似乎沒有想到我居然有膽量擋住她的巴掌,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還沒等她說出下一句話,旁邊的幾個女生統統都圍攏了過來。

「我警告你!你別動我!」我用最大的力道吼出這句話。

阿琴漫不經心地跟幾個女生對視了一眼,發出一聲嗤笑,另一隻巴掌飛快地朝我臉上扇過來。

我抽出一隻手來,立刻回扇了她一記耳光。周圍的幾個女生見狀,紛紛出手與我廝打在一起。拳腳不斷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背上、腿上、肚子上……我也不管周圍的那幾個女生如何,只知道死死揪住阿琴,集中所有力道猛得攻擊她一個。

N比1的對決,不管使用怎樣的搏鬥技巧,其結局都很可能是勢單力孤的那個人吃虧。我很快耗光了力氣,被她們死死地摁在了地上。女生們的拳腳繼續落在我已經傷痕纍纍的身體上,我沒有反抗的能力,只能咬牙承受著。

這一切都在教室里發生,老師依然沒有出現。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打了多長時間,直到她們都打累了,才一鬨而散。我躺在地上,緩了好久,才慢慢爬起來,踉蹌著走回家去。

母親見到我青紫斑斑的身體,急忙問我是怎麼回事,她的聲音驚恐得近乎顫抖。

我軟軟地攤在沙發里,斷斷續續地敘述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母親默默聽著,並不說話,只是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她的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綿綿不絕。

我說,「媽媽,我好累,我想睡一會。」

母親點點頭,起身把我從沙發上抱到卧室床上。13歲的我身高和體重都已經近似一個成年人,可當母親抱著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嬰兒時代。

窩在母親懷裡,我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為著這件事情,父親當天就從單位趕回了家裡。他先是帶我去了醫院驗傷,然後安排母親照顧我在家裡休息,自己則一趟一趟地反覆跑學校,不斷與學校領導、老師以及阿琴她們幾個女生的家長進行溝通。

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跟學校還有阿琴的家長交涉的,只是常常在家裡聽到父母的爭吵。父親指責母親,他外出工作的時候沒有把我照顧好,母親怨懟父親,沒有及早托關係把我送進小城裡校風和口碑更好一些的學校。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只有身體疲勞至極的時候,才能好不容易眯一會眼睛,可就在這難能可貴的一小會兒睡眠時間裡,卻總是夢見自己被魔獸鬼怪們追趕,然後大汗淋漓的驚醒。

事情拖拖拉拉地耗了兩個星期終於得到一個了結。學校沒有開除阿琴,也沒有在她的學籍檔案上留下記過處分。阿琴和那一群女生只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向我道歉,並且承擔了我去醫院體檢驗傷的費用。

我很清楚的記得,那天阿琴站在講台上向我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始終用盛氣凌人的眼神瞪著我。我以為她們在此之後,還會對我進行更加猛烈的報復,可意外的是,從此以後阿琴再也沒有招惹過我。

眼前這個女人皮膚乾澀,眼角有著淺淺的魚尾印跡,我完全看不出她就是當年的阿琴。

與夜班同事交接完工作,我脫下白大褂,換好便裝從更衣室里出來,轉身朝電梯走去。就在等電梯的間隙,阿琴笑呵呵地跟過來,親昵地挨著我,回憶起最初和我一塊討論課題的那些時光,然後附帶著說了一些她老公住院期間請我一定多照顧之類的話。

她感慨道:「日子過得真快,那時候咱們都還是天真無邪的小丫頭呢!」

我說:「我記得那時候,你總是反覆問我『知道錯了沒有』,我一直很想當面問問你,當年你那麼討厭我,究竟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呢?」

「這……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那麼清楚……」阿琴眼神木訥地望著我,噎了許久之後終於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都過去十幾年了,我早都不記得了呢……」

盛夏的午夜,醫院的中央空調依然輸送著冷氣,我站在風口的位置忽然覺得有點涼。隨著輕微地一聲蜂鳴,電梯終於停在了面前,我輕輕跨入電梯轎廂里,再一次朝她禮貌性的一笑,然後伸手按了關門的按鈕。

作者懶寶淺笑,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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