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

我生在海邊,自幼跟隨父親出海捕魚。

時至今日,已整整二十年。

這期間,我見識過不計其數的神奇魚類。

但此刻,當我走到甲板上,看著剛剛捕撈上來的一名嬌柔少女,卻率先犯了難為。

說是少女,其實也並不準確。

她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一頭濕漉漉的長髮貼在身上,卻無法遮蓋住遍體的青鱗,還有下半身微微抖動的魚尾,更是和「人」這個字眼相去甚遠。

我竭力穩住心思,抱起雙臂不動聲色的打量她,水手卻在此刻走上前來,湊近我的耳邊,輕聲問:「少東家,您說這,這到底是。。」

我揮手打斷了他,皺起眉頭說:「這恐怕是一種罕見的生靈,大莽,你先沉住氣,讓弟兄們收工,有什麼問題,等回去再說。」

大莽略作思索,對我點了點頭,又朝其他水手吩咐下去,眾人合力,將那「少女」抬進船艙後,這才揚帆起航,向渡口加速駛去。

過不多時,漁船穩穩停靠在岸邊,我連忙跑回家中,叫來父親登船解惑。

年逾古稀的父親經過一番查看後,竟是難掩興奮道:「這可是傳說中的鮫人啊!」

我聽了他的話,頓感深深錯愕,脫口而出說:「鮫人?」

父親略作沉吟,又將雙手背在身後,盯著面前昏迷不醒的「姑娘」,侃侃而談:「古人云,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此言當真?」我愣愣注視著面前的「鮫人」,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父親卻篤定的點點頭:「當真。」

自那以後,莫名其妙的,這姑娘便成了我家中的一份子,我也不知父親是作何打算,但每當我問其緣由,他都閉口不談。

我是全然沒有料想到,自從收留了一名鮫人,我的生活,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首先,她不會言語,卻通人性,我與父親和她交談,不論何事,她都能予以動作上的反饋。

其次,這貌美如花的姑娘做起針線活來,竟然駕輕就熟。

閑暇時,我常常搬一張小板凳,坐在她面前托腮凝望。

只見她雙手握著一塊布,穿針引線間,手法頗為熟稔,且極具觀賞性。

彷彿她不是在織布,而是用靈巧的手指翩翩起舞。

箇中奧妙,直看的我連連讚歎,幾近忘卻了她下身生有一條魚尾。

如此這般,與她共同生活了數月,父親念及情分,索性為她取了一個名字。

因她舉止端莊優雅,便喚她作雅兒。

雅兒聽到後,為此高興了足足三日有餘。

她臉上的笑,與常人別無二致,我是能感受到她的喜悅,由內心深處綻放,純粹而又動人。

我不知雅兒究竟從哪來,潛移默化下,早把她當做親近的人,不論有何心事,都願意向雅兒傾訴。

雅兒也願意聽我嘮叨,從她臉上的笑容來看,她是喜歡我言辭間生動的詞藻,還有與友人外出小聚時發生的趣事。

我本以為這種風平浪靜的生活,會隨著年歲永遠維持下去。

孰料,這一切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徵兆。

附近的漁村,接連傳出捕撈到「鮫人」的消息。

先是我舅舅家,在最近一次出海歸來時,竟同時帶回了兩名男性鮫人。

事情遠不止這般簡單,又過了數日,鮫人越來越多的出現在海邊,且呈現出愈演愈烈的態勢,怎麼撈都撈不完。

由此,我們這幾座相連的漁村,展現出從未有過的熱鬧喧嘩。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竟傳到縣衙知府耳朵里,不日,他帶著持刀兵卒,邀了鎮上家底闊綽的員外,來到漁村面見鮫人。

據我家水手說,這些不辭辛苦勞頓而來的大人們,除了想親眼見到鮫人外,更多的心思,是放在了鮫人的價值上面。

這些道理,我自然是能想明白。

鮫人是大自然的奇特生靈,與人不同,他們可暢遊於深海,會織就,通人性。

常人見了,也許會暗嘆一聲新奇,但這些衙門裡的大老爺見了,則會生出更多古怪的想法。

就比如眼下,我站在家門口,看著兩名持刀行伍,夾著一名鮫人的雙臂,不管那鮫人如何哭喊的聲嘶力竭,他們都面不改色,只顧快步前行。

那一日,村中響徹哀嚎之聲,等喧嘩散去,漁民們收留的鮫人,已是被帶走了十之六七,僅剩一些從面相上來看,並不俊美的醜陋鮫人。

幸虧我有先見之明,讓雅兒早早跳入海中藏匿起來,不然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帶去衙門,而無計可施。

晚飯間,父親問起白天的事情經過,我一五一十的全說了。

父親聽完後,一拳擂在桌子上,氣的渾身顫抖,咬牙切齒的吼道:「我們年年打漁的稅收,已是不堪重負,沒想到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混賬,又打起了鮫人的算盤。」

說完這話,他又站起身來,看著面前目露驚慌的雅兒,嘆氣說:「哎,雅兒你別怕,我們爺倆不會讓你白白淪落成玩物,定會保你周全。」

雅兒輕輕的嗯了一聲,以示安心。

父親又面朝我,沉聲說:「兒啊。」

我連忙應道:「誒,父親您說。」

他朝我努努嘴,示意我跟他出去,我忙不迭的跟上,隨父親來到屋外。

父親抬頭望著滿天星斗,略作思索後,開口說:「我有些想法,如果官府還來村中帶走鮫人,要不咱們把雅兒放回海里吧?」

聽聞此言,我差點兒驚呼出口,待穩住心思後,才怯怯的回話:「可是父親,咱們並未弄清楚,那海底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鮫人們齊齊上岸,說不定,海底比陸地,還要危險。」

父親苦笑搖頭:「我倒覺得,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近年來,我們什麼魚都捕,依靠大海為生的鮫人們少了食物,自然被迫上岸另尋棲居之地。說起來,咱們這些做人的,實屬有愧啊。。」

我心中一驚,頓覺有理,回頭看了一眼安靜撫摸自己魚尾的雅兒,又轉頭對父親說:「既然如此,那咱們就事先做好準備。」

父親重重點頭,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回屋去了。

兩天後,鎮上傳出消息。

鮫人因特殊體質,被劃為傭人一列,若要在陸地生存,必定要受人之管轄,且不得從商,從政,衣食住行全憑主人家安排。

違令者,剝皮抽骨,以儆效尤。

如此說來,鮫人的活路只有一條。

從奴。

此令一出,當即引起漁民們一片震驚。

我父親隨之雷霆大怒,在房中硬生生摔碎了一隻酒碗,氣的咬牙切齒道:「那些混賬,他們憑何奴役鮫人,本身就是天子的狗奴才,這下倒好,終於找著墊背的了!」

看著他的憤怒模樣,我趕忙上前勸慰:「父親,您消消氣,咱們不管其他,只顧保護雅兒就好,說不定再過些時日,官府就會收手。」

話說完,我轉頭看著面露悵然的雅兒,她撇撇嘴,清秀的臉蛋兒上滿是憂傷,連帶著身下魚尾,也搖擺的頹然無力。

可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

翌日,官府派了一支精兵,來到村中大肆擄掠鮫人。

我通過水手大莽在城中當差的小舅子,事先得知了官府行動的消息,隨父親一起將雅兒帶到海邊,履行當初和父親商議的決策。

送雅兒回大海。

雅兒站在我與父親身前,她半截身子沒入水中,雙手擦著眼角,泫然欲泣的模樣著實惹人憐愛。

父親只顧嘆氣連連,眼眶泛紅的說不出話來。

人道是,天地萬物,共存一世,就算是養個阿貓阿狗,都能養出情分來,更何況與人幾乎毫無分別的鮫人呢。

我明白父親的苦楚,但自己又何嘗不是難捨難分。

數月以來,我早已將雅兒視作親人,她昔日里的一顰一笑,也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此刻說分別就要分別,怎能叫人不心生絞痛?

相顧無言了片刻後,衙役的呼喝聲愈發靠近,父親唯恐被人發現,連忙擺手對雅兒說:「閨女,走吧,快回去吧。你放心,等你走了,我肯定少捕些魚,讓你在下邊兒啊。。」

說到這兒,我連忙打斷說:「哎呀父親,您老在說什麼啊!」

他意識到自己口誤,急忙掩飾著尷尬,訕笑兩聲說:「是是,怪我怪我。」

雅兒搖頭嗤笑,白皙的面容上,滿是依依不捨,我能看得出,她眼眸深處,藏著一種叫做感激的東西,燦若星河,無時無刻不在發光閃耀。

告別時總是如此痛苦,我捂著臉,盡量不讓雅兒看到我的淚水在眼角打轉,哽咽著對她說:「走吧,快走吧,以後如果想我們了,大可隨時來看我們。。」

雅兒點點頭,手指輕輕搓在我的臉上,好像看穿了我的故作堅強。

她原地轉了個身,長長的魚尾掃過沙灘,細細作響。

父親嘆了一口老氣,眯起眼望向寬廣的海面,那裡波濤洶湧,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勃勃生機。

隨後,只見雅兒向我和父親彎腰作揖,深深拜謝。

我扶著年邁的父親還禮,再回頭時,只見雅兒手中多了一隻盤子。

那只是家中最為平庸無奇的一隻盤子,每天吃過飯,都是雅兒搶著洗刷。

正當我和父親不明所以時,雅兒隨之莞爾一笑,勝卻千朵萬朵梨花開。

她眨動清澈的雙眼,任由淚珠滾落,顆顆滴淌在盤中。

頃刻間,斑駁老舊的瓷盤裡,堆滿了晶瑩剔透的珍珠。

如漫天星斗,熠熠生輝。

我和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刺的睜不開眼。

等光華散去,我緩緩眨動眼眸。

只見大海洶湧,浪濤澎湃。

沙灘上寒風習習,徒留魚尾搖擺的痕迹。

再不見雅兒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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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諜》第四部分第二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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