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的魂魄 - 4:通天徹地的神物(上)— 「迷幻蘑菇」與中國青銅酒器上的謎團

中國上古文化中的玉具有顯著的「天地兩重」的屬性。《周禮》所載的周代「六官」制度之中:開礦采玉的「卝人」隸屬於「地官」部門,但管理玉器事物的「玉府」卻屬於「天官」部門。這種同時隸屬天地的雙重屬性是解開玉崇拜之謎的線索。廓清它的真實面目我們需要先從中國原始信仰中的宇宙觀開始說起。

張光直先生對從西伯利亞到中北美洲的土著居民和上古中國先民所共有的原始宇宙觀做過精闢的總結。亞洲東部和美洲這些古文化共同的底層是具有極大相似性的薩滿文化。薩滿宇宙觀有這樣幾個顯著的特色:

1. 宇宙是分層的。天上、人間和地下世界這上、中、下三大層是主要結構,但其天上世界和地下世界通常又進一步細分為若干層次。

2. 宇宙的各層之間被一個「中央之柱」所貫通。它可以是一座神山,或者「天地樹」。神或薩滿由此升降於天地之間。

3. 有四方之神,被分配了不同的顏色。

我們可以輕易看出這些特點與中國上古文化之間血肉相連的關係。《大荒西經》:

「有靈山,... ... 十巫從此升降,百葯爰在。」

東方朔《神異經—中荒經》:

「崑崙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圓三千里,周圍如削,下有圓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

類似的記載俯拾皆是。《山海經》、《淮南子》等書中諸神的居所皆在「靈山」、「巫山」和「昆崙山」上。良渚文化的瑤山祭壇、紅山文化的東山嘴祭壇都建築在山頂上並非偶然。

中國上古的巫文化(乃至由其發展而來的道教文化,以及藏族的原始宗教——苯教)與薩滿文化擁有共同的原始底層這件事,還存在眾多的證據,「人有三魂」的觀念也是其中之一。 《禮記-郊特牲》說: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而第三個魂魄則縈繞於天地之間、充斥四冥無所不在。所以上古時祭祖時不去墳上(「閱古不墓祭」),只在家廟中祭神主牌位即可。道教認為人身有三魂,也是秉承這一古老傳統:一名胎光,屬於天;二名奭靈,屬於五行; 三名幽精,屬於地。

在北至北極圈、南至蒙古的西伯利亞薩滿文化圈裡存在幾乎一模一樣的觀念。在蒙古薩滿看來人的三魂是suld、ami和suns。前者和後者分別與天界和地下之界相聯繫,中者在人死後回歸「天地樹」化為鳥。雅庫特(薩哈)人也有類似的觀念。同時萬物有靈,魂氣充塞天地又化生萬物,也是這一文化圈的共同信念。

薩滿的職能就是與入據人身的邪惡魂靈戰鬥(治病)和與祖先的魂魄溝通(占卜)。薩滿治病時要「請神」,這一儀式中薩滿要擊鼓跳舞、降神附體,並叱吒跳躍,打敗擋路的眾多邪神,得以「上天入地」,溝通三界(中國民間俗稱「跳大神」)。中國上古的巫有同樣的職能,《說文解字》:

「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

進入精神亢奮甚至迷幻狀態是薩滿與神和各種魂魄交流的獨特方式。西伯利亞薩滿的普遍做法是吃一種叫做毒蠅傘(Amanita muscaria)的「迷幻蘑菇」。

「迷幻蘑菇」——西伯利亞和俄國遠東夏秋兩季出產的蘑菇-毒蠅傘

從稚嫩到成熟的毒蠅傘

關於毒蠅傘對人的精神狀態的作用,研究俄國北方土著民族的學者Waldemar Jochelson在關於俄國遠東勘察加半島北部的科里亞克人(Koryak)的一部專著[1]中有過細緻的描述:

「毒蠅傘中的生物鹼會讓人產生幻覺和譫妄。輕度的癥狀伴隨著一定程度的興奮和好動。許多薩滿為了在通靈之前進入痴狂狀態而去吃這種蘑菇。我曾經請求為一位科里亞克歌手錄製唱片,他在「神秘」的留聲機面前很緊張,試了幾次都唱不好。但在吃了兩個干蘑菇之後,他終於開始大聲歌唱並手舞足蹈。我得扶住他不然會絆倒在留聲機上。當錄音圓筒走到頭時,他還長時間俯在喇叭上繼續唱,我不得不把他拉開才行。

愛迪生圓筒式留聲機

「較大的劑量會導致幻覺。會覺得周圍物體變得非常大或者非常小(飛行幻覺),出現自發運動和抽搐。就我的觀察而言,服用者會出現交替性的高度興奮和深度抑鬱。安靜時他會坐在那裡左右搖晃,甚至與家人交談。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伴隨著痙攣般地激烈動作,他開始與想像中看到的人說話、唱歌、跳舞。然後又是一段時間的安靜,周而復始。」

「但要保持這種狀態需要繼續吃蘑菇。最終導致沉睡和醒來時的頭痛和噁心,以及再進入迷幻狀態的強烈願望。」

有志於研究植物學和民族學的美國銀行家Robert Gordon Wasson曾經親身嘗試毒蠅傘,據他的描述,這種毒蘑菇的效果包括令人出現色彩鮮明的幻覺,以及長達三四個小時的激昂興奮狀態。這種狀態下人們會感覺力量增強,能輕鬆舉起很重的東西。

許多西伯利亞和北歐的土著民族都有對這種「迷幻蘑菇」的愛好。由於其致幻成分蠅蕈素(muscimol)會原封不動地隨尿液排出,人們有時會去喝薩滿的尿來實現循環利用,可循環五次而不失其效。這種攝入方式因可以避免直接吃蘑菇的噁心和嘔吐等副作用而更加安全,所以更受偏愛。馴鹿也喜歡吃這種蘑菇,出現迷幻癥狀的馴鹿的尿因而更備受歡迎。

美洲印第安人的薩滿除了吃毒蘑菇之外還通過死藤水、曼陀羅花,甚至給自己放血來進入亢奮或者迷幻狀態,中亞人則通過吸入燃燒大麻種子的煙霧來製造類似效果。我國北方少數民族薩滿也使用本地的麻醉和致幻植物,比如爬地株、烏頭草等等,甚至蟾蜍毒液的粉末。薩滿通常對各種植物的毒性和增強體力與精力的效用了如指掌。由於他同時也是醫師,致幻植物的麻醉和止痛作用是最先被認識的藥理效應。中國早期的巫也一定經歷過類似的歷史階段。「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如果確有其事的話,其初始目的未嘗不與此事有關。

薩滿使用的這些致幻物往往有毒。曼陀羅花、爬地株和烏頭草都有劇毒,毒蠅傘也不例外。三個新鮮「迷幻蘑菇」的毒性可以殺死一個成年人,所以人們只吃處理過的干蘑菇,但也不能超過十個。有意思的是,Waldemar Jochelson在其著作中提到,一小杯白蘭地或者兌水的酒精可以非常有效地治療毒蠅傘的中毒癥狀。

中國上古的巫師使用什麼樣的藥物來幫助進入通神的精神狀態,沒有明文記載。漢代成書的《神農本草經》稱大麻:「多食令人見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輕身」。但大麻是否像在中亞那樣被中國巫師利用,還沒有直接的證據。

我們可以確定無疑的是,商代的巫在祭祀通靈時需要大量飲酒。張光直先生指出在商代的祭祀儀式上酒的通神作用類似於薩滿的致幻藥物。相比於毒蠅傘和曼陀羅花這些劇毒物,酒無疑是既美味又安全的興奮劑和致幻劑。中國先民在進入農業時代之後發展出較為精緻和安全的巫術儀式,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酒精對毒蠅傘的解毒作用也有可能在這種轉換過程中起了作用。

酒在先秦的祭祀活動中佔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禮記-禮運》這樣描述祭祀的場面:

故玄酒在室,醴盞在戶,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陳其犧牲,備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鐘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與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齊上下,夫婦有所。是謂承天之祜。

這裡提到的醴、醍,澄酒是不同種類的酒。殷人貴族好酒,其實是當時濃重的宗教氣氛造成的。周代商以後對貴族酗酒的風習有過矯正,但祭祀禮儀仍與商代的傳統大同小異。《尚書-酒誥》中周王不斷強調:「祀茲酒」、「飲惟祀」,只准許在祭祀時飲酒。

殷周兩代的祭祀禮器之中酒器佔了大部分。寶貴的青銅原料幾乎從不用於鑄造農具和其他勞動工具,除了鑄造兵器之外,它被大量用於鑄造盛酒、溫酒和飲酒的爵、斝、觚、卣、尊、罍、彝、盉、觥等等禮器。也從側面說明了飲酒在祭祀活動中的重要性。

中國青銅酒器的器型之中還有一個謎一樣的現象,那就是最早的酒器 -- 爵和斝上面往往豎著兩個(或一個)蘑菇頭的小立柱。這些「小蘑菇」的用意是什麼,一直是困擾學界的不解謎團。我們來看看這些青銅酒器上的蘑菇長什麼樣。

帶「小蘑菇」的爵

帶「小蘑菇」的斝

這些「小蘑菇」並非少數孤立現象,而是爵、斝的標準配置。在甲骨文爵、斝二字的字形中也可看到它們的身影。斝字楷書的兩個「口」,正是兩個小蘑菇的變形。

爵的甲骨文字形

斝的甲骨、金文字形

關於爵、斝的這些蘑菇頭立柱功能的推測,目前的說法不下十種。有的說是提鈕,卻無法解釋為什麼它們都不在形心上,甚至有的只有單柱。李濟先生曾從鑄造工藝角度認為爵柱是鑄造時對伸出的長「流」的加強結構,不無道理,但這顯然不適用於沒有長「流」的斝。還有學者認為是起固定濾網的作用,但濾酒這道工序應該在備酒的階段在更大的容器上完成才合理,在酒杯上安裝濾網實在匪夷所思。讓貴族老爺們在祭典上喝帶糟的酒不知道周代中央政府編製數百人(商代就更多)的「酒人」是不是該被問罪。還有說法認為在傾飲時這兩個小柱會頂住人臉,所以起到勸人戒飲的作用。實際上早期的爵「流」很長,爵柱無論如何頂不到人臉。另外,所有的這些推測都是針對立柱的,對其蘑菇頭則全無頭緒。這種蘑菇形狀既不便於握持,也談不上美觀,然而古人顯然對它情有獨鍾。

從二里頭直至西周,青銅爵、斝的「小蘑菇」在橫貫夏商周的長達一千多年的歷史階段里盛行不衰,一定不是偶然的。古人對它的堅持的背後是某種意識形態在起作用,而我們對它一無所知。這種信息缺環導致的困境在上古器物的研究中實在不算什麼新鮮事了。

讀者一定已經看出了它與「迷幻蘑菇」可能存在的聯繫。Waldemar Jochelson提到過科里亞克人的一種吃蘑菇的方式,可能會為這種聯繫提供更具體的細節:有的科里亞克人咀嚼蘑菇之後並不咽下,而是含著它喝水,以此攝入生物鹼同時減輕蘑菇的毒性。W. Jochelson還提到酒精對其毒性的消解作用,但科里亞克人的酒精飲料全部來自於操持農牧業的俄羅斯人,他們的漁獵環境里沒有發展出釀酒的文化。

如果中國先民在其歷史的某個早期階段也在巫術活動中使用毒蘑菇的話,他們在進入農業時代之後一定會發展出更精緻和安全的攝入方式。毫不意外他們也會發現酒精的解毒作用,那麼飲用浸泡了蘑菇的酒,就是很自然的了。迷幻蘑菇和酒精的興奮和致幻作用疊加在一起相得益彰,可以提供效力增強而且更安全的通靈神葯。這也同時解釋了為什麼出土殷周酒器下面往往有加熱的痕迹和存在溫酒專用器皿的原因,二里頭出土的酒器皆為便於加熱的爵和斝。加熱不一定會讓酒的味道更好,但會讓更多的生物鹼溶入酒中,應是早期祭祀用酒的一道必需工序。

所以我們有一個推測:在較早的史前階段,爵和的酒中應是漂浮著神聖的蘑菇的。到了商周時代很可能已經沒有蘑菇了,但對祖先的崇拜使得這一古老通神方式以形象符號的方式得以保留。這就像尉遲恭和秦瓊都不在了,人們把他們的畫像貼在門上,相信有同樣的鎮宅辟邪功能一樣,青銅酒器上的小蘑菇也是更早的時代的迷幻蘑菇的替代物。進而成為祭禮上的代表通靈能力的神聖符號。

如果酒泡蘑菇的事情存在,那麼在它之前,難道不應該有一個用水泡蘑菇的階段嗎?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否定這個推測,實際上也確有其證。《禮記》中祭祀用酒中地位最高的所謂「玄酒」,就是新鮮的水。東漢鄭玄說:

「玄酒,新水也。雖今不用,猶設之,不忘古也。」

新水用於祭祀通神,稱「玄酒」,必有其原因。依筆者看,它最初也必有興奮和致幻的功能。因為其用法最古,在祖先崇拜的氛圍下,在祭祀中被擺在地位最尊的位置上。

《禮記-禮運》:「夏後氏尚明水,殷尚醴,周尚酒。」

與此可相印證。「明水」與「玄酒」可成對文,都是神異之水的含義。

爵、斝是二里頭時期的「唯二」酒器,至二里崗和殷墟的時代出現了「觚」。與爵、斝鼎足而三,成為夏商時代最核心的酒器組合。前兩者都有蘑菇符號,觚難道會例外嗎? 觚音孤,與菇的古字「菰」在小篆中的音旁就是一樣的,只是從角和從草的區別(謝謝@用戶不存在 指出蘑菰是蒙古語借詞,漢語古稱菌。所言甚是,所以這個同音並沒有意義)。就器形而言,觚是一種非常奇特的酒器。

商代青銅觚

說它奇特,是因為無論從容積最大化,站立穩定性和保溫性能角度,還是從飲用和傾倒的實用性角度來看,觚的器形設計完全不合理。似乎設計者完全沒有做這些方面的考慮,他只把一件事情做到了極致,那就是讓觚儘可能地像個蘑菇。當然它還不是百分之百地像,但做為容器,它已經盡最大可能地接近蘑菇了。以筆者之見,象形蘑菇應當就是觚器形設計的初衷,特別是把它與爵、斝結合起來考慮的話。

蘑菇這個形象符號在最早的酒器上看來是不可或缺的。爵和斝因為有便於加熱的三足而無法在器形上模擬蘑菇,當然必須添加蘑菇頭的立柱。如此看來,酒在祭祀中的通靈角色,似乎最初是做為蘑菇的替代物而出現的。

從觚字「從角」來看,筆者推測最早的觚是將四個野牛角背靠背地捆紮起來,形成蘑菇狀,上面托嵌一個駝鹿角製作的碗而製成的飲具。青銅質的觚是其繼承和模仿物,所以早期類型的底座有四棱,上部還雕飾著角狀承托。

關於觚,孔子還有一句話:

「觚不觚,觚哉!觚哉!」——《論語·雍也》

論語里這句話沒有上下文,讓人們難以把握它的確切含義。兩千多年來人們對這句話的理解見仁見智,還沒有統一的意見。石頭布覺得,恐怕我們永遠也無法確定孔子的原意,因為他知道而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孔子追慕古事古禮,觚在我們眼中的奇葩之處,正是他眼中的忠信高古之處。孔子對觚而發追古之幽思、之慨嘆,大概是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

讀者大概會問:你說了半天蘑菇,是不是把玉崇拜的事情忘了?

沒忘啊,實際上這兩件事之間是大有干係的。

(待續)

[1] Waldemar Jochelson,The Jesup North Pacific Expedition, vol. 6: The Koryak, 1908, Reprint New York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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