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中毒》: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看過太多優秀、動人的電影,卻猝不及防地被一部評價一般、打分並不高的影片瞬間擊中心靈。從初時的詫異,到經過充分的文本細讀,恍然間發現,我們總會被一些美好的事物打動,那些打動我們的,在某種程度上往往也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透過它們,我們可以看到更加真實的自己,就像透過一顆露珠能夠看到太陽,透過一面鏡子能夠看到深處的靈魂。
《人間中毒》甫一問世,便披著情色的外衣,以70後男神攜著90後新人的露骨海報作為噱頭,實則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文藝片。它的情節並不突出,節奏也略顯緩慢,攝影、布景、服飾、造型、美術,無不美輪美奐。雖然電影主線是婚外情的禁忌話題,卻不帶一絲雜念,拍得有如初戀般唯美純凈。
這是一部貨真價實的純愛電影,兩個活在自己內心世界的人的戲。相較而言,其他人物倒更像是道具。影片中除卻男主女主,其餘幾乎都是反派。茫茫人海,芸芸眾生,只有他們是彼此的同類。戰後創傷與童年陰影使他們具有相似的特質,長久的孤獨和瞬間的衝動之下,兩個異數的相愛幾乎必然。他們唯有聯手對抗整個殘酷的世界,別無他途。這樣的愛意,發乎心靈,無關情慾,一旦迸發,非死即傷。
政治婚姻和家庭生活亦乏善可陳,妻子熱衷的事情他毫無興趣,例行公事的夫妻生活也是出於功利目的,沒有愛意,只為求子。妻子喋喋不休時,他目光遊離,眼神恍惚,只活在自己的白日夢世界裡。
當男主的飾演者塵埃落定,有著沉重偶像包袱的宋承憲首次出演19禁引起不小轟動。曾經,他為我們講述過一個秋季的童話。多年過後,他容顏未改,這次為我們講述的依然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但卻比現實更冰冷殘酷。
奇怪的是對於宋承憲的演技評論基本分為兩類:一類說他身體僵硬、眼神遊離、動作放不開;另一類卻說他眼神里全是戲,像是開了掛,演技爆棚。以往宋承憲似乎從未遇到真正適合他的角色和劇本,始終無法擺脫男花瓶的人設,直到接拍《人間中毒》。
這幾乎是導演金大宇為他量身定做的角色,宋承憲天生就是金鎮平。身體僵硬、眼神遊離、動作放不開恰恰是金鎮平的本來面目,根本無須演技,只需要本色演出。因為他就是他,所以無論怎麼演都不會出錯,怎麼演都是對的。宋承憲的動人之處無關顏值、身材、氣質或演技,而是在於他那份為愛而生又為愛而死的意旨。天生的情種,彷彿隨時準備為愛犧牲。正是因為這份意旨,放眼發達的韓國娛樂圈,在數不勝數的長腿歐巴和小鮮肉中,沒有誰比宋承憲更適合金鎮平這個角色。
金鎮平夫人是個頗有意思的人物,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比起女主寡淡的氣質甚至多了幾分俏皮靈動。上校之妻和將軍之女的身份使她自然而然成為軍官太太團的核心,是太太們爭相討好又畏懼三分的對象。她不怒自威,一個眼神就讓聒噪勢利的太太團噤若寒蟬,集體閉嘴。她情商極高,運籌帷幄,維護家庭利益,為丈夫的仕途奔波。從世俗眼光看,金夫人並不是糟糕的妻子,但是這樣一個性格浮誇、熱衷咖啡和法國時裝的摩登女郎與她文藝中年的丈夫顯然是兩個世界的人。
金鎮平愛好古典音樂,閑暇時光打網球,跳華爾茲。這樣氣質文藝、品位高貴的丈夫,金夫人並不太懂。他的內心世界,她一無所知。他們的精神生活沒有交集,無怪乎同床異夢。她甚至不知枕邊人被噩夢困擾,夜夜失眠,服用精神類藥物,對於丈夫因為婚外情走火入魔也毫無察覺,直到丈夫醉酒後在眾人前自曝戀情才目瞪口呆。
女主鍾佳欣與金夫人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女人適合結婚,她們通常善於社交,是能夠助丈夫事業一臂之力的全能型太太;另一些女人則適合戀愛,她們可能孤僻、任性、不合群,卻最懂男人心,是天生的好情人,尤擅談情說愛。會談戀愛也是一項本事,很多女人一輩子學不會,漂亮女子多半如此,這是上天賦予她們的本領,她們生下來就是被愛、被寵溺的,就像男人心口的硃砂痣。
鍾佳欣身上有一種中國女人特有的氣質,婉約而凄艷,宛如一首晚唐的詩。她表情淡漠,眼神憂鬱,靜若閑花照水,動似弱柳扶風。從不混跡于軍官太太團,她的出塵脫俗越發襯托得她們俗不可耐。一個英雄主義的男人遇到這種氣質婉約的女子,是命里註定,是在劫難逃。
從醫院裡的英雄救美,到軍官舞會的救場解圍,他們像劫數般走進彼此生命。鍾佳欣的出現,讓金鎮平的生活有了其他可能。他的手,可以殘忍地剖開敵人的肚皮,把腸子像晾衣服一樣掛在樹枝上;可以提著敵人血肉模糊的首級,行走在血流成河的越南叢林里;也可以輕握在情人腰間,在劇烈心跳和呢喃細語中執子之手,跳一曲動人的華爾茲。她就像一縷明媚的陽光照進他昏暗的世界,從此,焦慮與噩夢變成了鳥語花香。這樣的女人,焉能不愛?可惜網友評論區一水的綠茶婊,滿滿的惡意和負能量,由此可見中國女人的主流價值觀。即使新世紀已經過去16年,中國女人的直女癌遠比中國男人的直男癌病得還要嚴重,那種價值觀,是癌,是毒瘤,是絕症,無藥可救。最不憚於惡意揣測和評論一個女人的,往往是另一些女人,女人們的假招子和狠招子往往都是用在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身上。如果一個女人有著獨立的人格、與眾不同的價值觀,不願去做所有女人都在做的看似正常的事情,不屑於與其他女人為伍,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那麼她就會被貼上綠茶婊的標籤;如果她還不滿於此,膽敢追求愛情,而且還是禁忌之愛,那簡直就是婊中婊。那種蕩婦羞辱和語言暴力,令人心驚膽寒。把這種符號暴力強加在一個女性身上,本質上是一種無能的表現。與其說鍾佳欣是心機婊、綠茶婊,不如說她是天生的戀愛高手。她的愛之初體驗不堪回首,情感經歷幾乎空白,她對金鎮平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勾引,其實更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不加任何掩飾、純真直白的情感表達,自帶天然的誘惑,充滿致命的吸引力。
戰後創傷是金鎮平心底的魔咒,只有鍾佳欣懂得慰藉他的傷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的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是誘惑,每一句都說到他心裡去。她每說一句,就會讓他泥足深陷一步。她和聒噪的軍官太太們迥然不同,寧靜的氣質就像他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泰國海灘。她是他的葯,他唯一的救贖。
軍官太太團的戲份尤為出彩,看似一團和氣,其實各自心懷鬼胎,為丈夫的前途暗中較勁。每天在沙龍消磨時光,修修指甲,做做頭髮,表面燈紅酒綠,內心空虛不已。華人身份的鐘佳欣在她們當中地位低微,太太們鄙視她、嘲笑她、看不起她,把她排斥在小圈子之外。很多細節顯示,太太們對上級軍官金鎮平很有興趣,只要金鎮平願意,她們不會介意和他發生婚外情。只是金鎮平態度冷漠,庸脂俗粉得不到親近的機會;又礙於金夫人是太太團的首領,自然忌憚三分,不敢造次。她們不會料到,一直被踩在腳底下的鐘佳欣竟然得到金鎮平的垂青。他竟然對她情有獨鍾,愛她愛到甘願放下仕途和婚姻,甚至為她去死。
金鎮平自殺後,太太們集體沉默了,她們最看不起的人卻成為她們羨慕嫉妒恨的對象。她們也渴望如此深摯純粹的愛情,卻從來沒有過、也永遠不會有一個男人像金鎮平愛鍾佳欣那樣愛她們,即便是她們的丈夫。她們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和她轟轟烈烈的愛情相比,一錢不值,什麼也不是。和她相比,她們的一生都白活了。
影片最難忘的一幕是金鎮平晉陞將軍,將赴首爾就職,臨行之際,明裡提攜鍾佳欣的丈夫做副官,實際上想與情人長相廝守。怎料情人態度決絕,金鎮平被拒絕後聲淚俱下,語無倫次地表達愛意,失去她生無可戀,絕望中用生命獻祭愛情,朝著胸口就是一槍。
那一槍,完全出人意表,誰也沒有料到他會在最得意的人生巔峰為愛赴死。
那一槍,不僅打中了他自己,也打中了所有愛過的人的心臟。
劇終,一個寒冷的雪天,來自越南前線的士兵帶來金鎮平的死訊,鍾佳欣身著肅穆的黑白色,像是在祭奠逝去的愛情和生命。翻開情人的遺物,昔日的合影,追憶共度的美好時光,照片中的舊愛遙遠、縹緲,宛如手嶌葵如泣如訴的歌聲。一向漠然、不輕易表露情感、刀架在脖子上面不改色的她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失聲痛哭,撕心裂肺。這個世界依舊帶著平靜的口吻繼續著。她本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卻終究不懂他竟可以情深至此。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