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歸來記:審美疲勞,究竟涅槃
12月初,我在京都呆了6天。殊勝的旅程,得益於同學和老師們的悉心安排照顧,在寺廟中坐禪學禪,也參訪京都的各個名園,學習茶道,學習企業經營,感悟禪心感悟智慧,受益良多。回來之後,我多次打開電腦,坐下來,我想寫,卻有些寫不出來。
京都,京都。這裡有我讀了六年的稻盛和夫,我想寫,忘我利他、拚命努力的大乘佛教精神,帶給我怎樣的震撼和感動。這裡有Steve Jobs的品味啟蒙,嵐山苔寺,我想寫,日本文化里的wabi-sabi,一期一會和陰翳之美,心靈深處的柔軟溫和。這裡有1869年西園寺公望開設的私塾而成的立命大學,日本社會的思想現代化進程由此起步,我想寫,從北京法源寺到京都金閣寺,兩個國家百年里的糾纏與沉珂。
我所見的京都,是恣意縱橫的好顏色。一整片藍得通透的天空,西本願寺里金黃到發光的銀杏,南禪寺中絢爛的絕望的紅楓,庭院里綿密濃烈的綠色苔蘚。金閣寺的金,清水寺的橙,二條城的青,稻荷神社的赤。她這般鮮亮和明媚的面容下,是一枚走過千年戰亂離落,生離死別的古老靈魂。愈是滄桑哀怨,愈是將自己洗得透徹明亮。她學會交融,交融極致的痛苦和極致的快樂,交融極致的空性與極致的絢麗,並無分別,終究釋懷。
把京都放上舌尖,從懷石料理到抹茶雪糕,它用數千種方式激活味蕾。順正名物湯豆腐,米其林加持的懷石料理,伏見的燒鳥,鴨川邊的雪花牛肉壽喜鍋。用厚重的黑色漆器盛放最精緻的小食,一枚紅豆點綴著小小金箔;卻用最輕巧竹筐盛放最濃烈的炸物,天婦羅的油膩酥脆只有極短的賞味期限。清冷雨夜,排隊快一個小時,只為一碗湯頭濃郁的一蘭拉麵,窄小單人隔間,十五分鐘,一碗面構成宇宙和人生的全部真相。時間幻滅,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皆不可得,請,加個溫泉蛋,只管吃面。
第一天,在弘道館學茶,江戶時代儒家文化的學堂,如今的抹茶文化與和果子殿堂。選了一件Preppy風格的絨面西裝,穿牛仔褲來對衝過度的正式感。用娜塔莉波特曼小姐用過的碗,喝抹茶也變得更順口了些。第二天,在建仁寺坐禪,著一身肅靜的黑,抹正紅色的唇膏,照片上才會顯得神采奕奕。禪堂松風穿過,住持光著腳,冷,是極為清醒的覺察。第三天,在南禪寺聽雨,坐在屋檐下望著山,午餐在很摩登的西餐廳,四個女人的老司機話題。彼時,看見雨打楓落,地上是層層疊疊的鋪滿的紅,這哪裡是枯山水的庭院,寂寞清冷的禪意,分明是,一往情深深幾許,停車坐愛楓林晚的滾滾紅塵,瀟瀟而來。
聽老師講《論語》,從《大學》開始講起,中國文化這一支的源流,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之儒生精神。用的是愛新覺羅·毓鋆老先生的本子。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東方文化人的精神底色里,是必然走過的內聖外王之旅,是家國天下的責任悉數在我肩頭。站在軸心文明的最後時日里,關於道德、關於人性、關於人之為人的價值要全盤重構的時刻,我們如何繼往開來,又如何面對自己和世界的複雜關係?日本近代產業化之父,澀澤榮一先生寫《論語與算盤》,將《論語》精神與資本主義產業發展結合,提出左手論語,右手算盤,做「士魂商才」的資本主義時代理想人。儒學從來不排斥商業和財富,它只是強調以符合道義的方式去貢獻世人,去獲取財富。如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先生等企業領袖,拚命努力舍己利他的精神,是士魂商才的最佳典範。通過成就世界,成就他人,來成就自己,而最終覺行圓滿。
在事業層面上考量,顯出我們終究還是不夠惜時進取,不夠努力。參訪的公司,打從一開始的眼界和戰略格局就是做世界第一,在最細分的領域,真正做到世界的NO.1,成為最強者。不融資,不擴張,始終明確自己的使命,始終堅定地完全自己的使命。使命,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能做,而我又必須要做,不得不做的那一件事情,mission,更好地翻譯是「命事「,這一條命終究歸屬的,那一件事情。所謂」立命「,樹立志向,擁有使命,堅定不移地踐行使命,方為」立命「。我問老師,也反覆問自己:」你要在哪個領域,做到全世界真正的No.1 ?「
這個問題背後,有一個只能問自己的問題:」我,為什麼要做到世界NO.1 ?「
一個人一生不需要多少錢,生活可以很質樸,卻很快樂。發達的VR時代,人們所想要的一切都已經可以0成本來實現。我們可以體驗富足到極致的感受,眼耳鼻舌身意的全面滿足,再也沒有」夢想「和」焦慮「這個詞了,只需動一動念頭,下一秒就已經在馬爾地夫曬太陽了。人可以不必工作,不必憂愁,亦可以直接活到諸法空相,心無掛礙的境界去。那麼,成為世界NO.1的最強者,獲取豐厚的物質回報,並不是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理由。
要在選定的一個領域一生精進,就意味著艱難孤獨的痛苦,那是逆人性而上的過程。一個人必須足夠專註和投入,世俗中人人可欲的享樂需要被放下,還得接受無數次失敗,無數次嘗試,無數直面自己靈魂最深處的脆弱。孤獨,極致的孤獨,如同轉身離開人群,獨自走向深處,枯燥、乏味、毫無新鮮感的過程,日復一日的折磨。喧鬧繁華,理解擁抱,安全讚賞,再也無法給予的安慰。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追尋,是生活的一場落花流水,支離破碎。卻是生命的一場獨自飄零,衣帶漸寬。
東方的智者,很早就參透了世界諸法空相的本質。一片混沌,哲學到極致,都是純粹的虛無,我們很早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起心動念,自己騙自己的遊戲。所以莊子他鼓盆而歌,他在天地之間逍遙遊。所以老子他,淡若海,飄無所止,留下五千字,騎著牛西出函谷關長生久視。所以釋迦牟尼他說,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而心無掛礙。這是我們文化的一個面向,」無名「」質樸「」道性「的一面,陰的一面,謙卑、退讓、厚德載物的一面,朝著所有事兒都能保持微笑,知道人間是劇場而不要太投入的一面。
它是真相,卻只是二分之一的真相,並非全部的真相。
從無中,生出的」有「,人將自己的精神凝結鑄造而外化成文明的一面,執著進取地改造外部世界,建設人間天堂的另一面,是另外二分之一的真相。孔子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行為藝術,終其一生在學習、在思索、在進步、在求仁,是人主動選擇磨礪自己的精神,提升自己人格。王陽明的吾心光明夫復何求後,知行合一,大無畏地精神,全情投入地行動,去做事,去拚命做事,在一件件事情上磨練自己的心性。這是」陽「的一面,是苟日新,日日新,日又新的不停進化,是天行健,自強不息,」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強盛精神。選擇痛苦,選擇淬鍊,選擇開鑿出極為強盛的生命力,明知浮生若夢,卻更加積極行願的一面。
太過投入的人,演著別人的角色,流著自己的淚,痛著一種無明的苦,貪婪執著。太過出離的人,虛度了時光,有時候將自己藏在「空」里,可以舒服偷懶,卻也錯過了人生的甜蜜痛苦,萬千滋味。選擇徹徹底底地做一件事,選擇毫無保留地愛一個人,選擇沒身不殆地服務一個使命,是某種程度上的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卻是在另一個層次上,更深層地接受空,接受虛無之後,與生命握手言和,全情擁抱,共同創造。
在京都的最後一天晚餐,安排在一位私人收藏家的會所里。極為精緻的日式庭院,房屋裡卻是別具一格的西洋裝飾,在古老東方的一方天地里,咫尺之遙如同進入異世界的現代巴黎。長桌,紅酒,刀叉,鵝肝,龍蝦,草莓蛋糕。黑膠唱機里古典音樂,蜻蜓高腳杯,水晶貓擺件,犀牛沙發,聖誕麋鹿落地燈,處處都體現出主人極為優雅的審美格調。坐在敞亮溫暖的巴黎客廳里,欣賞楓葉松針青苔流水構成的京都庭園,空氣里的味道也讓人覺得溫暖鮮甜。也只有在這樣極美,極絢爛,極優雅的環境里,我忽然很想念我的書桌,那張長期只有一台電腦,一本書的書桌。
京都很大很豐富很完全,它讓我感官全開,縱情游弋,這世界的無限纏綿美好,是看不完的美景,買不完的美物,吃不完的美食,說不完的故事,它讓我無限感恩,我擁有那麼美好的生活。而這張廣州書桌,很寂寞很寥落,面對電腦,面對一本書的時刻,就什麼都沒有了,精神世界感官悉數向內收攝,紛擾休止,我只有我自己,卻擁有全部的我自己。
我無數次試圖寫京都帶給我多少啟發,試圖寫枯山水庭院,寫坐禪精進體悟,寫一路上遇到的朋友和故事。終究,是寫不出來了。
畢竟,京都只是京都。生活只是生活。你是你。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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