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假如身體可以交換
《你的名字》講了一個男女主角互相交換身體的故事。男主角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女生,他忍不住去揉搓隆起的胸部。這只是冰山一角,影片沒有演的地方還很多。試想,當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住在異性的身體里,就不會止於摸胸了。
不妨再想,如果能夠頻繁地與異性互換身體,你會發生哪些變化。不像片中所演,男主角每次起床都會揉搓胸部,實際上,他會漸漸對寄生的女性身體喪失好奇,就像結婚四十年的男人對老伴的身體喪失好奇一樣。
我們去住酒店,如果偶然住進奢華的酒店,往往會體驗酒店裡的各種設施和用品,只要免費。有一篇很老的小說,《陳奐生上城》,寫農民陳奐生偶然住進城裡的招待所,他臨走還要在軟床上多坐幾下,好值回花掉的錢。
很多人住酒店,要求天天更換床單,把浴袍亂丟,出門也插上電卡,因為耗的不是自己家的電。但如果出差久了,酒店住多了,甚至在一家酒店的特定房間長期住下去的話,就會慢慢愛惜房間的一切,開始把房間當成自己的。
很多人覺得,租房子跟買房子很不一樣。租的房子再好,都是別人的,不會精心布置。買了房子就不一樣,會用心考慮怎麼裝修,怎麼刷牆,地板買那種,傢具怎麼擺。
人的精神和肉體的關係,也有點類似房客和酒店的關係。只是,神識會在軀殼裡住一輩子,從受精卵開始一直到死亡,不能須臾離開。假如神識能夠換個軀殼短暫居住,奇妙的體驗將會開啟。
片子里,女主角三葉是個鄉下小姑娘,她受夠了鄉下的生活,在某天許下願望,希望下輩子能做東京的帥哥。終於,一覺醒來,她的神識到了一個東京帥哥的身體里。
在短暫待在東京的日子裡,她會吃很多好吃的,花很多錢,當神識再次互換過來時,她看見帥哥留下的日記:你怎麼吃這麼貴的東西,花我這麼多錢?她說,反正東西都是吃到你肚子里了。
這很有意思。如果我們知道吃下去的牛肉漢堡都到了別人肚子里,就不會對好吃的那麼在意。我們愛吃只是因為好吃的都到了自己肚子里。只有為人父母才有這樣的愛,看到好吃的東西到子女肚子里,會覺得比到自己肚子里還開心。
有的修行人吃「萬年飯」,每頓都一樣,粗茶淡飯,一萬年不變。僧人飯前常作五種觀想,有兩種是,「正事良藥,為療形枯。為成道業,應受此食。」——我只是暫時借住在這個軀殼裡,怕它枯掉,才做些補給,是為了道業吃飯,不是為滋養軀殼。
禪宗僧人常參一句話:「拖死屍的是誰?」 意思是,自己每天都在拖著屍體行走、吃飯、睡覺、說話。這是對治悉曇,要破除修行人對肉身的執著,把肉體看作是借住的酒店一樣的物事。
知道這具軀殼是暫時借的,在無量劫來,只有無數分之一時間住在這裡,就不會太在乎它了。片子里,小姑娘三葉,一邊用帥哥的軀殼吃好吃的,一邊抱怨帥哥打工太多累著自己,實際上已經把借住的身體看成了自己的。
現實里,很多義工,吃的十分簡單,幹活卻不惜力氣,他們不把身體看得太重,對道業的追求超過了對軀殼的愛惜。不像世間的人,花很多精力弄頭髮,做保養,去整容。
但無論如何,人終究會變老。和一個老年人坐在一起,你會聞到他身上老年斑的氣息,看見他流出的鼻涕,那種氣息並不好聞,色相併不好看。有朝一日,你也會變成那樣。
片子里,兩人交換過身體,返回自己軀殼的時候,有關身體交換的種種記憶都會淡去,小姑娘三葉會記不清在東京經歷過的種種。如果能記得,就很可怕了。你想,一個生活在2013年的鄉下小姑娘,可以熟知2016年東京的生活,可以在iPhone7出現之前就用過它,可以通過報紙網路看到三年前家鄉發生的災難……
在她返回屬於自己的軀殼的時候,一切交換的記憶會潛伏起來,埋藏在隱秘的內心深處,即便未來見到那個軀殼,也只是覺得他的面容有一點點眼熟而已,連他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不過,依佛教的觀點看,那些秘密記憶並非完全不能開啟。我們每個人的藏識中,都包含了無量無邊的關於他人的信息。
試想一下,在我們出生的時候,並不知道「漢語」是什麼東西,我們聽周圍的人講漢語,就會慢慢學會漢語,而家中的貓狗,在生活久了之後,雖然也能聽得懂一些辭彙,卻沒有辦法像人一樣理解複雜的意思並表達出來。
假如牛頓生活在20世紀,他會掌握20世紀的物理學,會精通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我們生活在21世紀的人,並不排斥26世紀的人類生活,只要把我們丟在那個環境,我們就能夠學會在那個環境里生存的必需技能。我們能夠學會什麼,是因為我們腦子裡——或者說藏識里,有那些東西的種子,只是需要相應的外緣把它們一一激活。
我們如果出生在伽利略的時代,當然寫不出牛頓第三定律,在今天就可以,並不是因為我們和伽利略時代的人的腦子有什麼本質不同,而是因為我們心中這個公式的種子被物理課本激活了。
我們經常講先天和後天,傾向認為抽象的稟賦多是先天具有的,比如智商、邏輯思維能力、觀察能力,而具體的知識多是後天得到的,比如某個單詞的拼寫,某個物理公式。我們說一個人籃球打得好,是因為他既有先天的天賦,又有後天的訓練。
這種把先天後天打作兩橛的見解,是佛教的緣起觀呵斥的。依緣起見,並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先天和後天的區分。所謂先天,只不過是父系母系的後天。你有打籃球的天賦,可能因為你的父母在結婚時就已經是籃球隊的成員了,甚至你的祖上,雖然不打籃球,卻也擅長跑步和跳躍。你祖祖輩輩身上具備的東西,埋藏在基因里,傳給你,就成了你的先天稟賦。
佛教常講一個詞,無始以來,一切都是無始以來造作的業形成的。所以,一切的先天和後天,都可以看作後天,就像因為不良用眼習慣而高度近視的父母,生下來的孩子先天近視。我們的行為模式,我們擁有的一切,不僅是這輩子才有的,而是無量劫來的業力形成的。同時,我們這輩子造作的一切,也將作為業力傳到身後,在軀殼壞朽之後仍然記憶在後輩的識海里。
一個人的識海里藏著非常多的信息。比如,祖上很多代之前,出過一位打鐵高手,能把鐵打得出神入化,在很多代之後,他的後人根本不會打鐵,只是在看見打鐵的一幕時,朦朦朧朧感到十分親切。
那些在無數次打鐵過程中熏習而成的記憶,作為種子潛藏在識海深處。一般人沒有能力去開啟它,就像你在一秒鐘掃過大千世界,並不能記住每一個角落裡的每一個細節。即便是今生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隔了久遠之後,也會遺忘掉大半。只有十分鮮明的內容會被隱隱約約記得。
但並不代表,那些東西都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丟失了。就像電腦里曾經存在過又被刪除並清空了的東西,也不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一點都不能恢復。只是常人做不到而已。
佛教認為,通過修行,通過禪定的功夫,識海深處隱秘的地方,是有辦法開啟的。所以才會有宿命通、他心通這些可能。比如《瑜伽師地論》,據說就是無著在定中去兜率天聽彌勒說法,出定之後一句句記下來的。
通過神通去觀察過去未來,並不會像此時此刻的體驗那麼清晰,它更像用低像素的攝像頭去拍攝遙遠的夜景,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影影綽綽的像。隨著修行功力的增進,會更加清晰,但徹徹底底的清晰是很難的,只有佛才可以。
為什麼禪定中可以觀察未來呢?因為識海中包含著構成器世間的種子。這就好比,你用高清的照相機拍下春天的小草上的一顆露珠,再把圖片放大很多倍,可以隱約看到露珠上映照出的整個世界。
如果你同時拍下兩顆露珠,會發現它們分別放大之後顯現出的世界,會有略微的差別,並不完全一樣。因為露珠的位置不同,攝像機的機位不同,露珠的大小形態不同,當時的光影不同。但是,只要是同一時刻位置相近的拍攝,轉譯出的世界仍然是近似的。
如果一位有情,在2013年入定,他可以憑自己識海中的諸種子發展出他所置身的器世間在2016年的大致模樣,然後再出定。從入定到出定,在這個器世間,可能只過了十分鐘,但他觀察到了三年後的世界。不過,這個器世間到了2016年,會和他當初入定觀察到的略有差別。——一定會有差別,不然就違反了緣起的法則。這就像剛才提到的露珠的譬喻。不過,這種差別,相比起科幻小說家在2013年作出的對2016年的預測,則要小得多。憑藉入定的觀察,就好比用計算機設計出一個大數據系統,讓2013年的所有人都給出一個對2016年的預測,再拼接整合出2016年的綜合預測。
科幻小說家的預測,是作為一個孤立的個體去想像未來。而入定中觀察未來,則是開啟識海中潛藏的無數種子,像是計算機在演繹未來的一種可能性。不過,如果該有情在出定十分鐘之後,再次入定觀察,觀察到的2016年景象和上一次的觀察結果會略有差別,因為初始參數發生了微小的變化。入定觀察到的器世間,是一種可能性,而我們置身的器世間,是另一種可能性。並不妨礙二者很相近,但不會完完全全相同,這也正是緣起的奧秘。
比如,此時此刻,上海浦東有個遊客正背著包,包上有一行字,在北京的人怎麼能知道那行字是什麼呢?一種辦法是坐飛機飛到上海看一眼,更快速的辦法是找到一個現在就在浦東的人,讓他對著書包拍張照片用手機傳過來。這樣,可以在幾分鐘內就得到答案。一百年前的人聽到這種方法,會感到不可思議。在他的時代,想從北京看到上海浦東某個遊客背包上的某個字,需要坐火車坐輪船過去,等到他坐車過去,背包客早就走了,連人影都沒有,別說包和字了。
定中雖然可以觀察久遠的過去和未來,但觀察的對象越久遠,越只能觀察到大體。就好比站在地球上看月亮,可以看見月亮,但是看不清月亮上的宇航員,宇航員手裡拿著的一本書,書上的一行字。這是因為,入定的有情在出定後的器世間是以化身的形式存在的,他和另一個久遠時空的器世間的化身,是通過諸法種子聯繫在一起的,而不是通過各各差別的諸法現行聯繫在一起的。「種子」的另一個名稱叫做「界」,界意味著差別,意味著所持自相的不同。
要想觀察到月球上的宇航員看的書上的字,得讓他別動,你也跑到月球上跑到他身邊瞅一眼。這就意味著,必需以化身的形式到另一個世界,才能夠看清那個世界的細節。而示現的化身所經歷的是分段生死,兩個不同時空的化身在器世間是彼此相隔的。
影片里,想了解過去的記憶需要通過結繩和一種特殊的酒。而依佛教的緣起觀看,有情眾生之間的聯繫不過是通過諸法種子,並沒有別的東西。這種聯繫並不是個別的、特殊的,而是普遍的、廣泛的。
並不僅僅是某個晴爽的午後,在樓梯口邂逅的一個姑娘,才跟自己有似曾相識的緣分。而是我們此生此世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在無量劫中和我們有著種種聯繫。只是那些聯繫潛藏在記憶的深處,由於分段生死,我們記不得了。
菩薩則會觀緣起甚深法,知道無量眾生都在久遠劫中曾是自己的父母。他知道自己不單單和地鐵上屢屢擦肩而過的面容姣好的異性有緣,和那些老態龍鍾鬢髮蒼蒼的老人也有緣,乃至和那些面貌醜陋行事不端的人也有緣。一切有情眾生,在無量劫里都曾陪伴過自己,都和自己有過彼此交換軀殼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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