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痛苦——也談空心病
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在北大上過的最有意義的課是徐凱文教授的心理課。
課程接近尾聲時,徐老師親自在課堂上示範眼動脫敏的心理諮詢療法,需要一個學生作為來訪者配合。我立刻舉起了手。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心理諮詢,儘管是在一教室滿滿當當的人面前。過去有再痛苦的經歷,我都選擇自學心理學、閱讀、外出散心甚至購物等等「民間偏方」來自行解決。那次,和他促膝而坐,在配合眼動脫敏之外的時候,我看著他的眼睛,一雙最稱職的心理諮詢師的眼睛——嚴肅、深沉、柔和,充滿了理解和微微的一絲同情。
徐老師是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諮詢中心副主任也是一名精神科醫生。他提出的「空心病」這一概念,最近被各種公眾號炒得沸沸揚揚。
我看了徐老師的幾篇相關講稿,心裡有各種情緒,忍不住,不妨來說一說。
空心病,顧名思義,心空了。沒有偏激到尋死,也不知道為什麼活。能從歷史、文化、政治、經濟各個角度理解「價值」,但無法從自己的生命里發現價值。這群心裡空空蕩蕩的人卻恰好有最完滿的外表。首先他們是中國教育培養出的所謂佼佼者。以北大學生來舉例,從我的家鄉考入北大的學生高考必定要超一本線70分以上,甚至超過了這個分數也沒有人敢保證你可以選擇自己理想的專業。而高考超過一本線70分又是什麼概念?除去天賦異稟的人,對於其他資質平平的學生來說,從他們的12歲到18歲,學習便是唯一的活動了。相信你們一定在網路上看到過一些高中學生埋頭苦學的照片,也許你們還懷疑這些照片的真實性——食堂里的學生邊吃飯邊看書,晚上回到宿舍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看書,跑操的時候用排隊的幾分鐘時間背單詞和公式,不用懷疑,起碼這就是我經歷過的高中歲月。
其次,好學生,是一個家庭的驕傲,也因為有了這個頭銜從此就被禁錮在十字架上以犧牲自己的方式來拯救某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比如,父母的臉面,家族的名望,甚至社會對所謂高知分子的看法。這些犧牲我已經見過許多了。
身邊的每個人都是超人,身兼數職,晚上趕實習公司的PPT到凌晨2點,第二天6點起床,梳洗一新,跨越半個城市參加工作坊。
交往八年的男朋友決定分手,在他的校門口一直等,等不到人來,回宿舍哭一會再看書寫論文。
畢業季投一百份簡歷,面試大公司,嘗試所有過去從不喜歡的行業。問她為什麼,只說怎麼也得拿到北京戶口啊,不然回家不好交代。
像這樣挖出一塊塊血肉來填滿空虛又忙碌碌的一天一天,時間久了,心當然空了。
我熟悉的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從來不敢痛苦。怎麼好意思痛苦呢?自己已經是位居社會頂端的那些人了(不管事實是不是,it is widely believed so),痛苦就是矯情,是顧影自憐,甚至輕易就會上升到某某大學的學生心理脆弱、無病呻吟的等級。還有些時候,想痛苦也沒有人關心。你怎麼能奢望別人懂呢?讓他們拿出寶貴的下班後的時間聽你絮絮叨叨地吐苦水?還是跟全家剛從歐洲度假半個月的朋友說自己的父母已經動刀動槍,鬧得不可開交?那點兒僅存的驕傲讓我們不敢成為別人的負擔和麻煩,痛苦和這種人際交往間無可避免的尷尬相比似乎顯得並不重要了。
我們比誰都懂哲學,比誰看得書都多。我們也漸漸意識到應該知足常樂,應該笑對人生。可正如那句被說濫的話:懂了許多大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我的床頭常放著一本書,余華的《活著》。有時候我覺得活不下去了,就看看富貴的故事,看看那頭牛。這種病態的自我治療其實也是空心症的癥狀之一吧。總想說服自己,自己不是最慘的。起碼每天還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工作可以做;再起碼每天早上都有機會可以睜開眼睛。廢了那麼大的心力,無非是想麻痹自己,然而這真的有必要嗎?
與其一窩蜂地追逐媒體鼓吹的生活美學,以最浮於表面的方式把自己的生活打扮得精緻優美,為什麼沒有勇氣承認自己過得不好,不顧顏面地蹲下來哭一場?即使現在的我如此高談闊論,也不能否認曾看著「別低頭,皇冠會掉」這樣的雞湯而激動地熱淚盈眶。是的,我也這樣追逐過,現在還在這樣做。我在任何人眼裡還是一個幸福又幸運的人。我是一個空心病患者。
怎樣才能痊癒啊。
前幾天下了班,往地鐵站慢慢走,我穿著厚重的大衣拎著裝了電腦的包,一側肩膀尖銳地疼痛。我帶著口罩,走得氣喘吁吁,眼前的霧霾濃得辣眼睛。我的腦子裡盛滿了沒有拿到的Offer、未知的工作和未來、家裡瑣碎的事、信用卡的賬單和不知道能否相伴終生的伴侶。那一刻,我不關心人類,我只關心我自己。我捂著心口,真的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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