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子

1.

「你他媽有有能耐上外邊使去啊!在家裝什麼炮子!」

西平掀翻了桌子,拱倒了床頭櫃。一個相框正拍在地上。

剛才還在錯愕的老趙雙目血紅,渾身發抖,像條拔了逆鱗的老龍:「你……我他媽打死你」!說著舉起拳頭一跛一跛地沖向西平。

西平扭身就走,門板摔得震天響,老趙再推開門,兒子早就跑沒了影。

屋裡一片狼藉,酒菜灑了一地。老趙撿起相框,用袖子擦了擦,可照片上的臉還是多了幾條裂痕。

老趙粗糙的指尖沿著往日的輪廓摩挲幾把,鼻子有點兒酸。

2.

老趙往小爐子里填了幾塊煤,借著爐火點著了煙。冬天修車攤兒生意差,一上午了還沒開張。看看時間,正準備收攤,幾個學生模樣的小夥子在攤兒前停下。

「師傅,鑰匙丟了,幫忙開個鎖。」少年們看都不看老趙一眼,掏出一包中華嘻嘻哈哈地分著。

兩個八成新的車,油漆鋥亮,後輪上著鎖。老趙掐滅煙,把半截煙頭塞進煙盒,拿出工具,咔咔兩聲,手起鎖落。

「這個後輪兒瓢了,給換個鋼圈。」

老趙點點頭,右手握住車大梁,手腕一抬,單車在空中翻了個個兒,老趙單手輕飄飄地托住車座,車就穩穩立在老趙手裡。

「卧槽,可以啊。」這一手倒是讓幾個少年驚嘆了幾聲。

「不是啥正經能耐。」老趙訕笑著,放下單車,手腳麻利地拆下車輪,裝上個新的,「兩個鎖,一個軲轆,給我八十就行」

幾個小夥子扔掉煙頭,跨上單車,隨時準備離開。

「這麼的,我們學生兜里也沒啥錢,這刀剛買的,好幾百呢,就當修車費了。下次我們還找你」

扔下一把銹跡斑斑的蝴蝶刀,幾個小子沒等老趙還價就溜了。

「我就說找他吧。那刀子都不用給,以後偷完車上這兒來開鎖就對了。」

「草,活他媽這麼大歲數一點脾氣沒有,白瞎那身力氣了。」

老趙在嘲笑聲中彎下跛腿費力地撿起刀,擦擦塵土,耍了兩個刀花,苦笑著掛在鑰匙環上。轉身從小推車裡提出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鎖了小推車,一跛一跛走向公交站。袋子底兒破了個洞,一截檀香探頭探腦地鑽出來。

3.

辦公室沒有其他人,西平和茜茜頭湊在一起,帶著一副耳機看電影。

屏幕上馮小剛眯著眼睛,拖著長音兒說:「你這事兒清了,他那事兒還沒清呢。」

茜茜兩眼放光,抓著西平胳膊使勁兒搖:「好帥好帥!哎你說現實里炮子都這麼霸氣么?」

西平想嘲諷她幾句,但是說不出口。腦子裡都是老趙的點點滴滴,他仍舊盼望著能從記憶里挖掘出父親對自己的疼愛。一直到馮導兒倒下,他還沉浸在回憶里。

直到茜茜關了視頻,他才回過神來,匆匆收拾東西下班。姑娘斜靠在門上歪著頭問他:「周末有空嗎?去爬山吧。」

西平下意識地看向日曆:「好……不行,我有事兒。下次吧。」

日曆上有個數字被塗黑,那是個讓自己跟父親漸行漸遠的魔咒。離家十年,兩個男人相安無事地各自過活,其實父子間的裂痕已成了深不見底的鴻溝。

兩個人出了大門,一輛連號的豪車正橫在門口。想躲已經來不及,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迎上來:「才下班?這不把寶貝兒累壞了嗎。明兒我跟你們老闆好好嘮嘮。」

男人伸向茜茜臉頰的手被西平擒住,用力甩到一邊:「你他媽怎麼還蹬鼻子上臉呢。」

「你男朋友?」男人楞了一下,看看向茜茜。

「嗯。」茜茜挽住西平的胳膊,西平意會,身體向茜茜靠近了幾分,表情更加厭惡。

「茜茜,大哥是真喜歡你。你就一點機會都不給哥?」男人沒理西平,一雙三角眼緊盯著茜茜,好像要用眼睛把姑娘剝光。

西平啐了一口:「哥你媽哥,撒泡尿照照你那滿臉褶子。人家不願意你還三天兩頭往這膩歪,要不要點B臉……」茜茜只是攔著蠢蠢欲動的西平,卻並未讓他住口。

這番話抹平了最後一點餘地。男人臉色由紅轉白,看著西平不住點頭:「好,好。小夥子說話這麼沖,小心以後吃虧。」拉開車門,獰笑著回望一眼,揚長而去。

4.

老趙站在碑前,天色將晚,紙錢早已燒完。西北風嗖嗖的,跛腿開始隱隱作痛,老趙猛灌幾口小二,活動了一下身體。

年輕時妻子是國營廠的廠花,一年到頭上門說媒的不斷。那會兒老趙還在給別人看場子,有一頓沒一頓地混日子。兩個人結婚那天起,妻子就跟家裡斷了聯繫,一心一意盼著老趙有個正經事做。

妻子直到病倒,也沒跟自己享過幾天福。臨終前攥著老趙的手,就是不咽氣。老趙說你放心,兒子一定能安安穩穩地長大成人,絕不會走我的路。妻子的手這才垂下去。

西平提著元寶紙錢,遠遠地看見一個剪影,還是個跛子。來得這麼晚,還是遇到了。咬咬牙,低頭走進了墓園。他沒理老趙,先是掏出一塊手帕細細擦拭了母親的照片,然後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在老趙那堆紙灰旁邊又畫了個圈,取出紙錢,開始祭奠母親。

火慢慢燒大,西平扭頭躲煙,忍不住偷偷瞟了老趙一眼。破棉襖,破帽子,臉上的皺紋深了,腿也比以前彎得更厲害了。花白的胡茬結了一層薄霜,上面還站著幾片紙灰。看似冷漠,眼神里卻飽含期待和不安。

老趙嘴巴微張,喉結滾動了幾下,有點尷尬:「知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堆紙錢好像足足燒了十年。待到火焰漸漸熄滅,西平又擦了一遍照片,跪下沖著墓碑磕了三個頭,起身就要走。老趙的眼裡的希冀變成驚慌,緊跨幾步過來拉住西平:「大寶……」

「撒開!」西平猛一揮手,老趙被甩了個趔趄,酒意上涌,淹沒了積攢十年的思念。

「我操你媽你還長能耐了。來,你過來,今兒當你媽面兒我……」

「還敢提我媽!你他媽進去那幾年我媽遭多少罪你問過嗎!三道鎖!睡覺得把菜刀放枕頭邊上!天黑了不敢出門!她胳膊上那疤咋來的你知道嗎你!操!」

「你蹲完了,慫得跟個王八犢子似的,出門貼牆根兒走,就他媽收拾我有能耐。啥事兒你都辦不了,這麼多年你給我出過頭嗎?你不城西二哥嗎?你不牛逼嗎?我他媽給你當兒子當得憋屈!」

西平語速不快,每個字兒都象從牙縫擠出來的刀子,跟著西北風,順著老趙耳朵眼兒,一直扎到心臟,疼得他臉色發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西平吼完,夜晚的墓園又變得死氣沉沉,兩個站立的身影像兩個高高的墓碑。

「我媽不跟你計較,我不能。」最後看了老趙一眼,西平走了。

老趙沒追,他仰頭把殘酒一飲而盡,側過頭看了一眼墓碑。

秀芹,我對不起你們。

5.

一個兄弟滿腦袋繃帶,口沫橫飛:「……那邊不新開個歌舞廳么,我尋思過去瞅兩眼,擱裡邊看上個小姐,聊扯半宿,又點歌又送花,眼看就要跟我走了,金老四橫插一杠子。我喝迷糊的就跟他們幹起來了,這他媽給我打的,縫十七八針。怪丟人的也沒跟你說……」

二十年前在城西想干點啥,要錢,找人,平事兒,找二哥比找警察好使。老婆賢惠,兒子懂事,兄弟仗義,二哥覺得日子應該比現在更體面。城西二哥,這名號小氣了。

聽這碎嘴子把事兒說完,二哥樂了:「從頭到尾都沒提我?」

這兄弟更鬱悶了:「都給我打這B樣了我能沒提嗎。」

「看準了,確實是金老四?」

「指定是他,倆大金牙,開個大奔,一天天不服不忿的。」

金老四的場子油水肥,這回有了由頭,殺人越貨也不怕旁人說三道四了。

這天,踩點兒的兄弟說金老四孤身一人從外地回來,可偏偏今晚夜場的生意好得出奇,看場的兄弟脫不開身。二哥當機立斷,只帶了五六個手下,趟著月色把金老四堵在一條小巷裡。料想過了今晚,姓金的場子就姓趙了。

「上!」

二哥和金老四同時喊道。喊完二哥愣了,金老四笑了。衚衕兩邊被不斷湧進來的鋼管砍刀堵死,雪亮的刀影后面,是一雙雙嗜血的眼睛。

留下條腿,二哥拚死殺了出來,躲到鄉下養傷。等他再返回西城,金老四必定不得好死。

但命運似乎不想再眷顧二哥了。沒等他腿傷痊癒,雷子就把他揪上了警車。數年的經營連根拔起,二哥進了班房,五年光陰磨廢了腿,也磨沒了雄心。出來那天,監獄門前偌大的空地只有妻兒。二哥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刮子:秀芹,打今兒起,城西二哥死裡邊了。

6

遇上雪天,老趙的跛腿更不靈了。推著小車回家,一步一個坎兒,走到門前的小衚衕,已是渾身大汗。

路中間幾個小年輕圍著個背書包的小姑娘,見到老趙走來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嘴裡不三不四的還不夠,手也有意無意地往姑娘身上試探。

「你他媽瞅啥!滾犢子聽見沒有!」一個黃毛罵罵咧咧地指著老趙,老趙低下頭,在小姑娘絕望的眼神里默默地調轉方向,看來只能繞個遠了。

「老燈,草的,越老越他媽完犢子。」

老趙鬆開了車把。西北風真他媽冷啊,那年冬天大寶放學回家,一臉血,一身雪,自個兒也沒問問孩子咋回事兒,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也沒問問他疼不疼。

總想著爺兒倆都別惹事兒,忍氣吞聲,哪怕受點委屈,只要日子能平平安安的過下去,就對得起妻子了。

「放手。」

老趙轉回身,拖著一條瘸腿踮到幾個年輕人面前。

「誰他媽脫褲子把你露出來了」。黃毛掏出刀子,刀尖堪堪貼上老趙的胡茬。

老趙眼睛一眯,也沒見什麼大動作,只是肩頂頭錘,幾個小子紛紛痛叫著退,黃毛的刀子也到了老趙手裡。

手腕慢慢轉動,刀影映著雪光,舞得像一隻大蝴蝶。蝴蝶忽然收了翅膀,化成一縷寒光,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黃毛眼前,貼著耳朵扎進牆縫裡。

看著小姑娘和幾個小子從兩個方向屁滾尿流地跑遠,老趙突然感覺二十年來捆綁自己的大網被這一刀捅破了。推起小車快步回家,路上老趙已經有了計較:

秀芹,我得跟大寶認個錯。

7.

滿腹心事的老趙緊握著小紙條蜷縮在路邊,伸長了脖子往樓上望著。紙條上的地址和號碼早就爛熟於胸,還是一遍一遍跟眼前的建築確認。

十八樓最後一盞燈熄滅,西平和茜茜說笑著走出來。一輛麵包車突然停住,擋住了老趙的視線。幾個漢子跳下車,在茜茜尖叫之前迅速制住了兩個年輕人塞進車裡,不等關上門司機就把油門踩到了底。

「給我站那!」

老趙緊拐幾步,縱身一躍,左手扒住車門,右手向車門邊的漢子伸去,車子一個急轉,老趙只抓到座椅上的一個物件兒就被甩落,狠狠打了幾個滾兒,等他再爬起來,尾燈都看不見了。來不及拍拍身上的土,老趙眯起眼睛仔細打量手上的東西。一件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工作服,肘部磨得發亮,胸口位置有一行模糊小字:勝利水泥廠。

西平被綁在椅子上,遍體鱗傷。男人倒是越打越來勁,一根鋼管變著花樣地落在西平身上。記不清第幾次西平被打得暈死過去,男人終於累了,鬆了松領帶,點上煙猛吸兩口,把煙用力按在西平臉上。

「小B崽子你沒眼力見兒啊,不知道啥樣人你惹不起嗎。」說完打暈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昏迷的茜茜。

水泥廠早已荒廢,烏漆墨黑的大院只有這一間廠房亮著燈。

秀芹,今兒我還得當一回城西二哥。

深吸了一口氣,老趙推開大門。

8.

屋裡的視線全都集中在老趙身上,正對著姑娘上下其手的男人抬起頭,眉毛一彎,失聲笑道:

「喲,二哥,這得有二十年了吧。」

老趙死死盯住金老四,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聲音好像從肺里硬擠出來:「金老四,有啥事你沖我來,別難為我兒子。」

「啥?我說怎麼看著眼熟呢。二哥,我真不知道這小夥子是侄兒。」金老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得謙卑,卻絲毫沒有放人的意思。

「想怎麼著,你划下道來,我接著。」 漢子們掏出傢伙,慢慢圍上來,老趙嘴上淡定,心裡卻是焦急。

「二哥,你接不住。」 金老四收起了笑,語氣漸漸猙獰:「那天你想堵我,為啥讓我算計了?你躲到老家,為啥雷子還能逮著你?要他媽不是嚴打,你老婆孩子能活到你出來?!這麼多年你想明白了嗎?!」

老趙渾身發抖,雙拳緊握,連指甲都嵌進了肉里,雪藏了二十年的委屈和憤怒點燃,引爆了最後一絲容忍。來吧,舊賬新仇,連本帶利一起算吧。

「一個搶我地盤兒,一個搶我女人,今天你們爺倆做個伴兒吧。」

金老四話音剛落,老趙已經搶到一個漢子面前,一記頭槌頂過去,順手奪過匕首,轉身揮刀,另一個漢子捂著手腕倒地。直到老趙扭身撲向金老四,餘下的打手如夢初醒,一擁而上,把老趙圍在中間。

廝打聲驚醒了西平,他抬起頭,看見擱淺了二十年的老龍正怒海翻波,傷痕纍纍卻越戰越勇。每刀揮出必定帶出一道血光,每添一傷必有一人慘叫出局。

但老龍畢竟是老了,幾個小魚蝦就讓他左支右絀,身上好幾個口子都見了骨,鮮血染紅了多年捨不得穿的大衣。他橫刀胸前,氣喘吁吁地跟最後兩個站著的漢子僵持著。兩人對視一眼,兩柄砍刀帶著風聲同時到了眼前。老趙身體微傾,拼著肩膀硬抗一刀,把匕首插進右面漢子胸口,鬆開匕首,掐住最後一個打手的喉結,生生按碎。

收了力氣,老趙眼前發黑,喉嚨發甜,毛衣被汗濕透,手撐著膝蓋才勉強站得住。

「爸,後面!」

身體已經跟不上耳朵,老趙肚子一熱,身子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明明雙手已經摸到要害,可就是使不上勁兒。金老四雙手發力,刀刃帶出一簇鮮血,在他肚腹上斬出一道傷口,比十年的離家還長,比十年的思念還深。

「爸,爸!金老四我操你媽呀!」空蕩的廠房只有西平聲嘶力竭的哭喊。金老四推開老趙,嘆了口氣:「江湖人,江湖路。二哥你走好。」說罷一邊走向西平一邊甩乾淨刀上的血。

鋼刀高高揚起,最後看了眼老趙和茜茜,西平閉上了眼睛。

「大寶。」

一道寒芒從老趙手中飛出,金老四回過頭,滿是鐵鏽的蝴蝶刀深深沒進喉嚨。

「爸對不起你。」

老趙想擠出一個歉意的表情,可最終留在臉上的是無盡遺憾。

秀芹,兒子還沒說原諒我啊。

9.

茜茜和西平在碑前畫了個圈兒,把紙錢倒進去,慢慢點著,用棍子把紙錢撥散,西平擰開一瓶小二,仰頭灌了一口,把剩下的酒澆在火上。看著火越燒越旺,茜茜紅了眼圈。兩個人沉默著,慢慢撥弄火焰。煙塵挾著火星飛舞,西平用力吸吸鼻子,卻聞不到老趙那滿身的機油味兒。

紙錢燒完,西平掏出手帕擦拭墓碑。照片上是年輕的二哥和廠花,他們帶著羞澀的微笑,注視著淚流滿面的大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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