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Killarney

除特別註明,照片和文字都是原創,歡迎大家實名轉載分享 - The.Blue.Alert

Sandra從帳篷里鑽出來時,太陽還遠遠在山坡後探頭探腦。

湖面的霧氣悠遊流轉,自由的姿態格外誘人。多有意思啊,越是清冷的早晨,降溫緩慢的湖水越成為溫暖的所在;過一會陽光普照了,它又漸漸變得沁涼。這些常識,我在紮營之前從不曾想過吧。

大家陸續起床了。湖邊的帳篷里傳來Rachel標準的女王口音,隱約聽她和Jesse商議著要不要換衣服去湖裡試試水溫。大長腿Ralph被瀰漫的水霧引到湖邊,為了尋找自拍的最佳角度扭動著腰肢;而Joel假裝沒聽到我的呼喚,獨自劃著小舟向陽光深入去了,只留下個神秘的身影在霧裡若影若現。攝影是孤獨的愛好,但也不妨捎帶一個(不敢自己划船的)同好者嘛,暗自腹誹了一下獨樂樂的Joel,我拾起相機,沿著湖岸漫步,希冀著換個角度去捕捉晨光一瞬。

微藍的天空開始變暖,陽光在樹尖的松針上晶瑩閃光,只是寒意仍然貼著肌膚。電池迅速地發出了告別警示,我快要在自己呼出的白氣里迷路了,只好又縮成一團,奔回營地中央的火堆取暖。在人為設定溫度的城市生活了太久,感官大約也變得盲目一些,我忘記了自然可以帶來這般細膩又尖銳的刺激。

上圖來自Joel Clifton: 在生火的Rachel.

早餐之後,營地上聚集起一些懶洋洋的離情。四天轉瞬即逝,我們沉浸在湖水和樹林的饋贈中,還來不及細細體會,就要踏上歸途了。

嚮導Justin拎起他的大袋子到處巡視,把整理好的睡袋和防潮墊一一收起來。高個子的大男孩兒總頂著他橘色的棒球帽,卻擋不住一頭蓬鬆的捲髮從帽子下俏皮地生出來,多叫人艷羨的年輕勁兒啊。在他的建議下,我們撥開低矮的枝杈,各自散進了湖邊的樹叢里靜思。Sandra把玩著她紅色帽子垂下的毛球;我也就近拾起地上的一節樹枝,覺得手裡拿點什麼就能掩蓋實際上的不知所措。「享受一下和自己對話的時間吧」,Justin用手輕蹭了下鼻子,心無旁騖地收拾起散布著的炊具,進入了與我們互不干涉的平行時空。

寄情自然的梭羅先生說,如果清晨時分,喚醒我們的不是自己的性靈,還是僕從那種機械刻板的推搡,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盼頭?這論斷對於大多在城市中拼搏掙扎的現代人,未免有點不切實際:即便不是在嬰孩的啼哭聲里爬起身來,也得準備早飯,健身晨跑,儘快開始計劃一天的工作行程吧。坐在Killarney的湖中小島上,我用力地想,難道不恰恰是因為稀罕,沐著晨光醒來的早晨才更顯珍貴么?掙脫各種責任的自由,美好得過於輕飄了。

山坡上的松針積得很厚,經過陽光的烘焙,坐上去有淡淡的暖意。也許不遠處就有隻黑熊在逡巡覓食,也許羞澀的麋鹿們正在我們昨天泛舟的淺灘嬉戲。四下一片靜默,只有湖水輕輕拍著岸邊的汩汩聲。

這裡是遠離塵囂的Killarney省立公園,是七個陌生人共有的感恩節*早晨。

* 加拿大的感恩節早於美國,為每年十月的第二個星期一。

The Group of Seven

安大略的氣候像個壞脾氣的美人,從酷暑到嚴寒之間幾乎沒有過渡:9月初滿街都還是人字拖和短褲,到了10月就已經可以偶遇「加拿大鵝」了。隨著氣溫的巨變,漫山遍野的紅葉也進入燃燒的季節,於是一到周末,城市裡的人們就傾巢而出尋找凜冬到來前的溫暖幻覺,將高速公路變成蝸牛爬行的比賽。我無意間發現這個去Killarney徒步和劃獨木舟的感恩節之旅,沒多想也就下了訂單。

Park Bus (連接多倫多市區和周邊各大公園營地的半公益巴士擺渡服務)在紅葉的一路陪伴下向北行駛,我還在假模假樣地回著工作郵件,手機信號竟忽然消失了。即便在一車子人中間坐著,與世隔絕的焦慮感還是立刻撲面而來:難道要和郵件、簡訊、美劇、新聞、單讀、知乎、微信、臉書這些生活必需品隔離四天嗎?如果遇上尷尬的社交場景,就不能裝作繁忙,低頭到手機裡面尋求慰藉了呢。

隱約想起去年的雪夜,在前往冬季營地的高速公路上遭遇黑冰事故,不得不和四個二十剛出頭的小男孩擠在路邊旅館過夜,那種搜腸刮肚尋找話題的體驗幾乎和SUV撞毀、與死神擦肩而過是同級別的災難。我只能暗暗祈盼,上天啊這個周末賜給我一群有趣的人吧,遠離屏幕,腦洞大開,探索天地……

到了營地分好組,和幾個背景各異的新朋友們互相認識了,一數人頭,戶外活動公司專門安排的攝影師Joel就笑了:「我們這不正好是the Group of Seven么?」 他指的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七位藝術家,以加拿大的廣袤自然為主題作畫聚集在一起,於是被寄予了代表本國站到世界繪畫藝術前沿的熱望。回城後我特地去Google智庫學習了幾位的作品,呵呵呵,歐洲畫家幾百年的積澱無法超越,就依靠「粗獷而奔放的氣質」被記住吧.....在全世界各領域都缺乏存在感的加拿大人,畢竟還是有顆渴望關注的心啊!

上圖來自網路,加拿大畫家A.Y. Jackson筆下的Killarney

自左至右:來自安大略省北部小鎮的露營嚮導Justin;來自多倫多,熱愛戶外活動的Jesse;開始職業生涯前準備花一年時間遊走加拿大各地的德國姑娘Sandra;同樣來自多倫多的攝影師Joel;Jesse十年未見的朋友,來本地旅遊的英國土壤專家Rachel;在多倫多醫院實習的荷蘭醫生Ralph。

我們的七人組當然沒有出人頭地的壓力,沒有人在意你從哪裡來,從事什麼工作,擁有怎樣的經濟條件,在流水與清風裡,大家都只是天地間的渺小一栗,是擁有不同社會體驗的純粹生命而已。晚飯後的篝火邊,我們毫無顧忌地談論各種話題,從Justin在北部山區打工種樹的夏天,Joel最近加入的攀岩俱樂部,Rachel講述聽到Brexit消息時忍不住大哭,再到玩 Who am I 時對成吉思汗是英雄還是屠夫的不同意見,俄羅斯究竟屬於亞洲還是歐洲的激烈爭論,以及德國難民、國家主義的興起、中外觀感不盡相同的溪奘問題……七個波段不同的腦袋時而碰撞出各種火花,時而退回自己的世界繼續思索。偶爾當大家都靜下來的時候,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爆裂聲就擁有了全部的夜晚。

上圖來自攝影師Joel Clifton:導遊Justin,還是一名大學生。

不久前去聽歷史學家Timothy Garton Ash的講座,談及英國的意外脫歐和川普的得意當選,老先生順帶地恭維加拿大為西方民主文明剩餘的一抹亮色,主要也是對這個移民國家尚能保持相對多元和開明表示讚賞。

也許就像一場陌生人的露營——眾多移民被從原生文化中連根拔起,抹去身份認知、語言習慣、社會關係,投入到一個全新環境中與完全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們磨合。新來乍到,大家自然會調低坐享其成的心理期待,依賴自身能力而非體系爭取機會;特別幸運的是,大環境又恰好資源豐富,不需要擠破腦袋、你死我活就能生存和發展,這個遼闊而人口稀少的國家成功營造了一種溫情脈脈的共贏局面。

不能不考量的是,加拿大方才建國150年,本地居民和移民後代的心裡預期都已和父輩產生了巨大落差,但國際競爭卻日益激烈,南邊的鄰居還時不時發難,眼見著加元過去三年里不斷跳水,這抹亮色的可持續性尚待考驗。

就在營地上,也產生了微妙的競爭關係——我們的帳篷沒有帶夠。

雖然年紀可能名列三甲,亞洲人的基因優勢還是讓我不由分說地被劃入「年輕人」的行列,一同出行的Jesse和Rachel領了一頂,攝影師和醫生理所應當地享受了成年人的隱私權,分別入住了單人間,而我只好與洋溢著青春光芒的Sandra和Justin分享一頂帳篷。雖然並不介意,我還是難免為自己難樹年齡權威的待遇暗自哀嚎了會兒。

資源有限的時候,必要的犧牲不可避免。

高山流水

Killarney省立公園在在休倫湖 Lake Huron 的喬治亞灣Georgian Bay北岸,因為銀白色的石英岩山脊和五十多個星羅棋布的湖泊成為徒步和水上運動愛好者的天堂 - 沒錯,中學地理課上反覆背誦的北美五大淡水湖就是這裡了。

園內有各種難度的徒步和泛舟路線,其中一條很有名的 La Cloche Silhouette Trail 需要安排7到8天時間,背上全程需要的行李和乾糧,在險峻的山路間連日攀爬才能衝擊園區最高的Silver Peak,相當挑戰意志力和戶外生存能力;另一種方法就是像我們這樣,開車到營地門口,再泛舟到某個小島上安營紮寨,根據體力設計具體路線。

因為湖泊實在太多,在島嶼間穿行就得用印第安人發明的Portage方法 —— 在水中靠輕便靈活的獨木舟迅速前進,需走陸路時就扛起小舟穿過小島,直接背到另一岸再入水。雖然看起來體積不小,獨木舟的重量其實並不誇張,只要保持好平衡,大多數人都可以輕鬆地舉起一隻穿過樹林。當然,兩人合作一前一後提著,或抬過頭頂搬運,就更為輕鬆了。

徒步時探索世界,Rachel簡直就太有發言權了。身為土壤專家,她一路都在為我們介紹各種形態和尺寸的蘑菇,講它們如何通過孢子系統和地下淺層的網路迅速繁殖,如何在雨後能迅速破土而出。我比較關心的自然還是它們的食用屬性,但想著不能再為中國人民好吃的美名添磚加瓦了,只好壓制住好奇,認真學習起蘑菇的品類來。

靠近石英岩山體時,腳下的路迅速變陡峭起來,需要不停地手腳並用,涉溪登高,我們也不敢分神,都專心致志向上攀爬,一時間山路上只聽到殘葉在腳下碎裂的聲響,隨著溪流向身後退去。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挑戰自己的耐力了,一開始看到楓樹還吆喝著Sandra停下來擺個造型,後來簡直悔恨交加,恨不得把相機包埋了輕裝簡行……

所幸有一群人互相鼓勵,無論腿腳多麼酸痛也得不斷向前向上邁步,Justin看到我們大多漲紅了臉大喘粗氣的樣子,也前前後後往返了很多次,確保每一個人都沒有掉隊,中間還適時找到乾淨的溪水為大家補充能量。大約三個小時後,我們終於登頂了。

原來風光獨好的高處,竟也是孤獨的,周圍沒有山巒相伴,視野里只有星羅棋布的島嶼和湖泊,一直蔓延到天空盡頭。許久生活在十幾平的辦公室里,早已經習慣了四壁的逼仄,導致一下置身無邊無垠的空間,我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類似醉氧的感覺,想要儘快坐下來才覺得安穩。

大家陸續都到達了最高點,我們癱倒在Silver Peak白亮的岩石上,等待著Justin打開行李,把食物鋪了一地。熏牛肉和火腿片吃完了,僅剩下已經半硬的麵包和墨西哥卷餅,沾著花生醬、果醬、黃油、鷹嘴豆泥、酸黃瓜或者其他我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醬料……雖然身為一名對吃抱有責任感的中國人,不免要用別樣眼光看待這峰頂野餐,我抵不過飢餓,還是和大家一同狼吞虎咽起來,間或還必須點頭做出讚賞的表情:「多謝Justin背食物沖頂,真好吃啊!」

吃飽了肚子,回程顯然要容易許多了。大家哼著小曲兒,心情愉悅地下撤到地面,還跳進湖裡遊了會泳。一身的汗水褪去了,湖水裡鑽出來又是全新的我們。

晚飯之後,我們又回到湖面上。天幕毫無保留地在眼前打開,幾億光年之外的星球都幾乎伸手可及,除了還沒有忘記偶爾呼吸,船槳拍打湖水的聲響都顯得多餘。很久沒有這樣安靜了,小舟停在湖心一動不動,我們清空了思緒仰躺下來,把自己交給無邊無際的自然。

遠古時代的每一個夜晚本都如此,可人類社會化進程到今天,我對森林、湖泊和天空已因為陌生產生了恐懼,在黑暗中如果沒有信任的人相伴,就恨不得因為每一條樹枝斷裂或者小魚換氣的聲響繃緊神經,手裡不拿只登山杖或者瑞士軍刀簡直不能自我原諒。唉,想成為一名合格的戶外行者,應該先得恢復人的部分原始本能吧。

為自己的膽怯嘆一口氣,我把頭燈打到最亮,從湖邊摸回了營地。

此行可待成追憶

晨光中,我們踏上了回程的巴士。大家都累得不太想說話,直到靠近城區,車廂里恢複信號的手機開始陸續震動起來,終於為長周末的遠行畫上句點。

不能說玩的不盡性,讓我訝異的是,竟然心裡仍始終在尋找「另一種可能」:附近松樹太多了,何處才有更多的楓紅?我們選擇的營地雖然好,是不是在湖泊深處有更美的所在?如果不走這條徒步線路,是不是就能遇到逡巡的熊兄?月光太明亮,大約等半個月後才能拍清滿天的星斗吧……以至於回程路上竟然生出些許悔恨:把本季的長周末貢獻給了Killarney,但似乎此刻的Algonquin公園會有更好的楓景?

直到兩個月後,當我端坐在聖誕(消費)氣氛濃郁的城市中央,開始回顧過去一年的種種,清風拂面的感覺又忽然鮮活起來。一個稀鬆平常的周末,七個來自天南海北的人選擇了在遠離城市的湖邊共同度過了感恩節,我們之後的軌跡也許再不交錯,湖面上留下的笑語也就此蕩漾在水波中,再難尋覓;又豈止是不再踏進同一條河流,銀白色的岩石、環繞島嶼的流水、尚未完全燃盡的楓樹、天空中閃耀的群星,也包括躲在樹叢里觀察人類活動的小黑熊們,都只在那短暫的瞬間陪伴我們左右,錯過了也就永遠不可能再相逢。

在這裡,就不在那裡;和你在一起,就無法再陪伴他/她/它——人生何嘗不是不斷擁有又同時失去的過程。永遠存在又似乎觸及不到的可能性,如一根橫在心頭的刺,似乎總不能放過我們。

可是,可是,促使人類前行的,有時不正是這樣無止境的欲求么?想要更多,想要探究另一種可能,才讓猩猩們沒有停留在荒野中,吃果子抓魚度日;才讓直立的人們學會組織社區,分工合作,更高效地創造物質財富。該知足常樂?該貪心進取?我遠遠眺望著多倫多假日的街道,即便是這樣深的夜裡,車流依然湍急,天空不時有飛機划過的痕迹,湖邊還有風車在緩緩旋轉,城市還未入眠。

夜色美極了,而我並沒有什麼答案。

可能有用的鏈接:

Killarney 公園:Welcome to Killarney Provincial Park

安大略省露營點預約:Ontario Parks Reservation Service / Le service de réservation de Parcs Ontario

在多倫多、溫哥華、渥太華地區運營的 Parkbus 服務:Canadas Bus To The Great Outdoors

戶外防熊經驗談:ontario.ca/page/bear-sa

推薦閱讀:

在加拿大乘坐Uber有哪些好玩的故事?
渥太華大學Irene老師暢談大學輔導員對於國際學生的重要性!
乾貨!全球雪場數據盤點—《加拿大篇》

TAG:加拿大 | 户外 | 徒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