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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的出路在哪?

作者:李珊珊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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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的活力在根本上來源於人性

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害怕孤獨的

還剩下不到兩個月,我們卻幾乎可以確定,「房價」一定是2016年的中國關鍵詞之一。從2015年末開始,「去庫存」的口號就鋪天蓋地叫起來。進入2016年,從北上深的一線大城市開始,以胡煥庸線以東的城市為主導,一場熱鬧的房價盛宴次第展開。到了最後一個季度,在各種「泡沫」的警告聲中,大城市的市場開始穩中有升,而那些尚未分享到這場盛宴的小城,去庫存還沒有開始,便走向了結束。

房價飛漲的背後,就在2015年,上海實現了進入21世紀以來的首次人口凈流出。有坊間的解釋說,這種凈流出是因為對外來人口子女入學方面的「嚴控」,很多人帶著無法在上海入學的孩子離開了這座城市。有一種說法是,這座城市在篩選它想要的人。

這也就不難理解,在2016年10月末,上海市中心的一場講座中,一位聽眾站起來問:我可能要離開上海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中國的房價為什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個狀況對中國、對上海的未來,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那是一場關於新書《大國大城》的講座,主講者是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特聘教授陸銘,會場正在討論「關於中國城市化的深入思考」。中國的經濟是否過多集聚在了大城市?一線的城市,譬如北京上海,真的是太大而需要控制了嗎?

陸銘的答案是:「上海太小了。」他說,中國的問題不是經濟太集聚了,而是長期以來,人口的集聚未能與經濟集聚同步。除了出示發達國家高塔一樣的經濟積聚程度示意圖,他還給出了邏輯清晰的解釋——不同地區的區域位置決定了各地有不同的比較優勢,適合發展不同的產業。某些產業,譬如製造業、服務業,有規模經濟效應,人口集聚會伴隨著更高的人均GDP;而對另一些產業,譬如農業、旅遊業、各種資源型產業,受到自然資源的制約,如果要提高人均產出,必須減少人口。

這位經濟學家傾向於把中國跟歐洲做對比,確切地說,是歐元區。作為一個統一國家,中國的市場分割卻非常嚴重,因為戶籍和公共服務的差距,中國勞動力跨地區流動的難度,幾乎超過歐盟國家間的勞動力跨國流動。那一大群歐洲國家,為了能更好地享受規模經濟效應,通過統一貨幣和共同市場結盟在一起,而幾十年來,我們享受著大國經濟的發展優勢,卻並沒有充分認識到生產要素流動的必要性,而城市發展和經濟集聚的壞處,卻被高估了。

在國權路一家咖啡廳,陸銘穿件綠毛衣,手裡翻著繁體版的胡適的書,他說:「經濟學家談公平,跟社會政治學家談的公平有點兒不同。很多問題如果從公正角度去理解的話,常常會理解為分蛋糕的過程,但實際情況是,這個蛋糕並不是說給這個人多了,另一邊就肯定少了。經濟學家要關注的是,整個蛋糕變大還是變小的問題,如果你不公正,可能整個蛋糕都小了。」

陸銘說,自己成長在一個「移民家庭」:爺爺輩是寧波人,父母在上海長大,又去了安徽支援內地建設。1991年保送至復旦大學經濟系時,這個懵懂的少年還不明白經濟學可以做什麼。在復旦經濟學院讀到博士,成為講師,一直到教授,他的研究方向是勞動經濟學,其間接觸流動人口、地區差異,陸陸續續十年,將對這類領域的關注整合在一起,就成了這本《大國大城》。

《大國大城》

這是本邏輯嚴密卻不乏激情的書。書里沉痛地提及了大量實地考察中的例子,比如西部大量過剩的工業園,希望能夠吸引東部沿海的製造業,卻因為沒有運輸或者其他方面的優勢,並沒有足夠的產業引入。事實上,跨國公司在中國東部沿海地區的工廠,更願意遷去東南亞,那裡有優良的深水港和低廉的運輸成本。這位經濟學家認為,在擔心「拉美化」之前,也許,中國真正該擔心的是另一個潛在危險,「歐洲化」。

避免歐洲化的一個重要方式是打破戶籍局限,促進勞動力更有效率的配置。讓所有的一切更好地遵循市場經濟的三大原則:價格由供求決定,生產要素可以自由流動,以及,保護私有產權。他很嚴肅地表示,「中國經濟中的大量問題,都可以追溯到政府的手過於有力,伸得又太長了。」

他始終崇奉市場經濟的三大原則,卻又無奈地發現,譬如房子,「最近十多年以來,恰恰在人口流出地建房子,而在需求高的人口流入地,像北京、上海這種地方,限制供應,住房供應跟不上。」之後就導致人口流入地的房價高,就限購,限制需求。他說,在中國,大量的資源正因此從回報高的地方流向回報低的地方,政府的那只有力的手,伸得實在太長了。

在書中,陸銘討論了大城市的細節。他引用簡·雅各布斯《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觀點:究竟是低密度、寬馬路還是高密度、窄馬路更宜居?而城市病,是不是因為大城市在規劃時對人口增長估計過低,導致基礎設施嚴重滯後。他說,「回頭看看城市以往的人口規劃,是件很幽默的事。」

1983年出台的規劃提出,要把北京市2000年的人口規模控制在1000萬人左右,然而,僅僅三年後的1986年,北京市總人口便已達到了1000萬。《北京城市總體規劃(1991-2010)》要求,2010年,北京市常住人口要控制在1250萬左右,事實是,2000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北京市常住人口已經達到了1382萬人。同樣的事情繼續發生著,《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04-2020)》提出,2020年北京的總人口規模要控制在1800萬,但2010年的第六次人口普查顯示,北京常住人口已經達到1961萬。

類似的現象同樣出現在上海。2003年,媒體報道說,2020年的上海城市將以2000萬人為目標,比原定的1700萬城市人口又上了一個台階,而實際情況是,僅僅在2013年,上海的常住人口就已經達到了2371萬。城市人口的一再突破「規劃」,常被作為需要控制人口的理由。然而,為什麼不能反過來想一想,這個人口數目究竟是一種預期還是控制目標?陸銘特意給書中的某一章取了個名字——「大城市不死」,大城市的活力根本上來源於人性,大城市的人口集聚帶來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生活質量,同時,人口密度帶來更多交流和知識傳播。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害怕孤獨的。

現在對將來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他說:我們目前的很多方向性選擇,也許決定著之後二三十年的發展。這讓他覺得,「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顯得特別必要和及時。」

大城市的房價為什麼這麼貴?

人物周刊:你說過,像中國這種,因為供給不足引發的房價上漲,不算泡沫。

陸銘:對。我舉個例子,如果現在房子是敞開供應的話,大概月薪一萬的人都買得起房子。現在供給減少,大家的收入都不變,那就只能提高門檻,讓更少的人才能買到房子。比如,我把門檻提到月薪兩萬、月薪三萬的人買得起這房子。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你來算房價收入比,這個比值就變得越來越驚人了。用房價收入比來討論房價是不是有泡沫,只在供給沒有問題的情況下才成立。我們目前的情況,供給受到了限制,這種因素導致的房價上漲,這不叫泡沫。泡沫是由需求方定義的,而一線城市現在是供給方不足導致的房價上漲,三四線城市就沒有這個問題。假如現在擴大住房供應,房價可能跌了,這種情況不叫刺破泡沫,只是價格受供求影響圍繞價值上下波動。

中國的住房市場跟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政府對供給方的控制。中國的房價有沒有泡沫?我也不能說絕對沒有,但中國房價的主要問題還是出在供給和需求不匹配上。

人物周刊:那政府為什麼要控制房子的供給呢?

陸銘:因為,從人口角度來講,他們覺得(大城市)太大了,北京上海太大了;從城市發展的角度來講,他們把均勻和平衡這兩個概念搞混了嘛。你現在問一個地方政府官員,中國老百姓的地區之間收入差距大,是不是問題。估計所有人都會回答,這是個問題。你再進一步問,欠發達地區的發展怎麼辦?絕大多數人會告訴你:給錢。北京上海是不是太大了?太大了。要不要限制?要限制。這是我們慣常的一個思維方式,但我們從來不問,別的市場經濟國家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他們會怎麼辦?比如,你到紐約、東京,你去問他們,紐約、東京是不是太大了?要不要想辦法去限制?

事實上,其他國家不會問這種問題,沒意義。他們一沒有戶籍制度,二沒有強大的國家來調配土地資源。但為什麼別人不限制,他們也發展得蠻好?

我們現在就是希望把資源從發達地區轉移到欠發達地區,這不就是把資源從回報高的地方轉移到回報低的地方去嗎?你想,如果是一個正常的市場機制的話,資源會往回報低的地方流還是往回報高的地方流?我們很多時候會忘記問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其他國家會做嗎?很多事情,比如戶籍、土地,還有特大城市種糧食。全世界的特大城市,稱自己是全球城市的,哪裡還在種莊稼?這麼寸土寸金的地方,按道理來講,這塊地就該用來發展工業和服務業,吸納就業。中國現在是要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時候,這些地方,都是幫助大家致富的地方,為什麼還要再去種莊稼?我從前問過政府官員這個問題,其中一個回答我,「上海種蔬菜,有保持生態的功能」;另一個人則告訴我,這是出於上海的糧食安全考慮。國家才需要考慮糧食安全,一個城市是不需要的,如果要保持生態,可以多種樹。人口向城市集中,特別是向大城市集中,他們佔用的土地要比解放出來的土地多,反而更有利於國家的糧食安全和生態保護。

上海,一位市民抱著孩子在密密麻麻的住宅樓前散步

人物周刊:你在書中談到過,距離大城市450公里以外的地方,可能不適合發展製造業,它們可以發展農業、旅遊業。那他們如何找到自己的特長呢?

陸銘:這個是看城市地理位置所決定的比較優勢,而且我說的是總體上,距離大港口遠的城市國際貿易成本較高,相對來說,發展製造業的成本較高,但這並不是說距離大港口之外的所有城市都不適合發展製造業。有些城市適合發展製造業,有些城市適合發展服務業,比如說旅遊,有些城市是農產品加工運輸的節點型城市,有些城市是資源型城市。每個城市在市場經濟體系下應該去找自己的定位和比較優勢,尋找自己的位置。城市和城市之間應該有分工。什麼是尋找這些定位的最好的機制呢?就是市場。你的產品造出來,不管造什麼,能賣得動,你就繼續,如果賣不動,可能說明你的定位有失誤(與別人相比,你的價格、品質沒有優勢),你就虧損,然後做不下去。這就是市場的原則。我們的主要問題是什麼?我們的很多東西都是政府做的。政府投資投錯了,還不糾錯。比如,在山區發展工業,你真的那麼相信那裡有工業的比較優勢嗎?已經有很多地方試過了,工業園造好後沒有企業去的,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是不是工業園應該關掉了?你的佔地應該復耕成農業用地了?

我們現在的根子出在計劃經濟,出在政府的這隻手太長了。而且政府在做的,不是像十八屆三中全會一樣,政府「更好地」發揮作用,我們現在做的,恰恰跟市場經濟要做的事情反過來了。

人物周刊:你書中曾經提到,以人均GDP,而不是以地區的總GDP為標準,可能會緩解一些城鄉差距的問題。這一點容易做到嗎?政府有意圖想去做嗎?

陸銘:如果一個國家的人口可以自由流動,誰還會在意總量,窮人一定往收入高的地方流動,到最後,即使在欠發達地區,因為它的產業結構就是農業旅遊業礦產資源,人少了,人均也高了。最後人均上就均等了,這是真正的平衡,雖然不均勻。

我書里說的意思就是,我們不管20年或是30年以後才能實現(人口自由流動),目前官員考核體系下,考核人均總比考核總量來得好。而且可以給不同的地區設不同的指標權重,如果真要是人口流入地,那麼就更加看重總量,如果是流出地,更看重人均就對了。以這個標準來看,現在很多做法都有問題。比如,東北是人口流出地,人口流出地的經濟增長還是正的,那麼,人均就會增長很快。從東北的這個地理位置來看,它的港口到冬天基本上是要結冰的,而且氣溫太低,不具備太多搞製造業的優勢。東北的未來,如果成為中國的北海道有什麼關係?著重發展農業和旅遊業,不也挺好?

我們現在的思維方式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東西,就是無工不富。對於一個國家,這是對的,但對一個地方、國家的其中一部分,是不對的,因為地區之間是有分工的,有分工就沒有必要讓這個國家的每一個地方都去發展工業。就這麼簡單的道理。

大城市的生存為什麼這麼難?

人物周刊:有一種說法,說現在的上海對年輕人關上了大門,這裡對年輕人的門檻越來越高。還有種說法,上海沒有對所有的人關上大門,它是在挑選自己適合自己的人,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陸銘:我覺得說現在上海對年輕人關上大門都說輕了。現在連企業家都在說,上海繼續這副樣子,我就要走了。為什麼呢?他們招不到人了,企業家們說自己招不到合適的人了。

表面上看,目前的制度就是在挑選人才,可是間接受影響的人很多。首當其衝的就是希望留下來的企業家們,成本高了。前段時間有媒體報道,一個世界500強的公司老總說:成本太高,我受影響。其次,每一個市民都會受到影響。越是限制低端勞動者流入,保姆是不是越貴?在餐館裡吃飯是不是越貴?這就是為什麼現在上海的服務價格,幾乎可以跟香港有一拼了,要知道,我們的人均收入只有香港三分之一。這種情況,越是在上海待著的人,就越受影響。真正高端的人是無所謂的,他們可以去新加坡去香港,中游以下的人受影響最大,這就是市場經濟被扭曲的結果。政府以為他們做這些事情可以保護本地市民,實際上受損的就是在本地住著的人,能走掉的才無所謂。

下面我再具體說說挑選的事情。一個人收入水平會不斷提高,這只是速度和早晚的問題,隨著你的收入水平提高,你大量的新增消費是服務性消費,到餐館裡吃飯,找人幫忙打掃衛生……而這些服務行業的從業人員就是你現在想趕走的人。我想講一個美國的數據來說明一下。在美國的城市,一個高科技的人進來,會相應的帶動五個工作崗位,一個律師,一個醫生,後面三個分別是:餐館服務員、家政服務員、超市收銀員。「高端」和「低端」——如果一定要用這個詞的話——他們的人數比例是1:1。低端的人被你趕走了,價格就往上漲了,你付不起,那你生活質量就下降,比如,有些人本來可以雇一個保姆的,現在雇不起了,本來是在餐館吃飯的,現在就得自己做了。在這個變化過程中,對於這部分人來講,他不光生活質量下降了,他的生產效率也會下降,如果這部分人還有一個選擇,那就移民。對於上海來講,很多高端的人才就這麼走了。

一個城市的人口,實際上是在不停地移進移出,越是你想留的人,全球範圍內的各大城市也都想留。這些人會比較兩件事情:我在哪兒掙得多;我在哪兒花得少。按這個邏輯,城市的公共服務提供給低收入者,實際上是有利於提高服務業供給者,有利於提高城市的吸引力。越是公共服務傾向於低收入者,第一,你可以實現公平;第二,一些從事服務業的低收入者就待下來了,服務價格就降下來了,生活成本就降下來了,你想引入的那些人就花得少了,你就有競爭力了。這就是為什麼香港要不斷引進菲佣的道理,新加坡引進印度人,也是這個道理。

上海,一位清潔工在外灘一棟正進行內部裝修的建築物里擦玻璃

人物周刊:但在中國有個大問題,社會保障缺乏一體化,地區間的福利差距很大。尤其在北京上海這種城市,當地居民作為既得利益者,反對肯定會比較強烈的,如何去說服他們?

陸銘:這不是你手裡的橘子要拿走的問題,外地人來的時候,經濟蛋糕在做大,也許你的橘子變成了兩個,你把外地人關在外面,相當於你自動放棄了把蛋糕做大的可能性。而且,外來人口在幫你養老,現在的人口流入地都是老齡化很嚴重的地方,外地人的進入就是因為你有需求,本地的勞動力供給又跟不上了,才要來填補你的空缺,而這個填補的空缺創造出來的就是第二個橘子。很多時候,這隻橘子都是被拿來養本地的老人了。

人物周刊:但外來人口的養老和教育也都要錢的,而且北上的社會福利會遠高於地方。

陸銘:這是問題的一方面,目前中國地區之間的福利是有差別,社會保障缺乏一體化,接下來,中國要在社會保障上建成一個全國統一的社會保障制度,這些事情是要做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目前阻礙勞動力流動的政策是對的。社會保障養老沒有一體化,你可以說是國家的問題,那麼不讓外來的孩子讀書是誰的問題呢?更不要說我們已經有憲法、義務教育法,這些法律都應該保障一個孩子應該在他所在地方接受義務教育。

人物周刊:你從前好像有一個想法,讓農民工的孩子可以帶著當地的福利到工作的城市,在這裡,他們哪怕上私立小學,也可以用教育券抵償部分學費。

陸銘:這些都是解決問題當中的一些過渡性措施。也就是說,由於存在現在的一些制度,比如,中央政府財政補貼人口流出地,當那裡的人流出的時候,可以把中央財政轉移支付的一塊帶到它人口流入地來,這可以作為一種改革的過渡措施。但這只是過渡措施,不是理想目標。什麼是理想目標呢?就是我在你這裡工作就對你有貢獻,我幫你養老了,所以平等的公共服務是我該得的。雖然這個目標短期內很難實現,但全社會應該明確逐步向這個方向邁進,早晚總要做到。

人物周刊:但是北京上海這邊的政府就會說我這邊教育資源不足啊。

陸銘:實際上,現在中國出現的情況不是教育資源不足,最近上海出現的情況是面向外來務工子弟的民辦學校招不滿人,因為他們能招的學生都不能滿足政府的入學條件。另外,公共教育資源不足,可以讓市場去做。廣州的外來孩子在廣州讀書,政府不投一分錢,問題也解決得蠻好的。像現在,在上海很多外地的孩子要讀書,有企業家說,「如果政府不提供,我來造學校」,但政策不允許,這能叫公共資源不足嗎?我再問一句,超大城市要給外來人口提供教育了,政府說沒錢了。但政府控制人口要不要花錢?你控制人口的錢,恐怕就已經可以造好多學校了。

不要以為外地人來你不提供公共服務,你就保護了自己。大家在一個國家內部,他不來,人在老家,因為當地資源有限,沒有掙錢能力,花錢得借債,如果還債能力不足,那麼誰幫他還?還是全國人民。誰還得更多啊,按GDP算下來,還是發達地區還得多。發達地區的人,你不要以為這事跟你沒關係了,這個錢既然要花,花得更有效總是好的。

再看看未來,現在的中國,一方面勞動力短缺,整個國家生育率下降,卻還有六千多萬的留守兒童,加上三千多萬的隨遷子女,這是總量大約一個億的未來勞動力資源。尤其在我們現在勞動力總量慢慢不足的時候,這一個億應該著眼於把質量提高,這是我們未來的資源,他們不是外國人啊。

我們在討論具體政策問題的時候經常忘了一點——大家講的一些想法和政策主張符合人類社會文明發展的趨勢嗎?

人物周刊:你這個想法是否過於理想化?

陸銘:我在書中反駁過這個問題。我認為,這些問題也許不可能馬上解決,但至少應該作為目標。像上海的2040規劃,整體上沒有考慮公平,或者我們剛剛提到的流動人口問題。我覺得,越是長期的規劃,不管是國家的規劃還是城市的,都應該多提點理想,不是說你今天就要做到,有很多原因會使得你現在做不到。但是,既然是長期規劃,就要多提些目標,讓其他國家看到中國(特別是引領中國發展的大城市)的努力方向。另外,務實地說,今天的上海,是按照人口1900萬來設計的,現在已經2500萬了,學校數量、基礎設施數量,會有一些缺口和矛盾。但出現這樣的問題時,你要把理想講清楚,就是未來應該增加供給。不能等到若干年之後發現,規劃又做得不足,那時城市病更嚴重。我想提醒的另一條就是,今天我們在做的很多事情,到了2040、2050年,還能做嗎?到那時候,中國肯定是發達國家了,上海的人均GDP好的話可能到五萬了,差的話,三萬估計也能達到的,這就是今天香港和東京的水平。到時候,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情(比如教育控人)還能再做嗎?

最近,我經常談到一個詞,文明。我最近經常在講這個詞,文明就是對弱者的關懷。你可以從一個國家怎麼對待弱者來看這個國家的文明程度。

短期的悲觀和長期的樂觀

人物周刊:我原來一直以為經濟學更注重效率,你這麼一說,好像經濟學最後落腳到了公平上。

陸銘:說經濟學不注重公平,只看效率,本身就是對於經濟學的誤讀。公平本來也是經濟學應該關注的問題之一,而且公平和效率這兩個東西是不矛盾的。像我剛剛講的例子,你覺得它們矛盾嗎?像我們分析公共服務的時候,可能要公平,這種公平的最後就是為了使得城市競爭力上升,它與效率毫不矛盾。

人物周刊:你對中國的未來是悲觀還是樂觀?

陸銘:短期的悲觀和長期的樂觀。

短期的悲觀就是基於我前面講的一個非常基本的情況,我們現在的一些行政力量在逆市場力量做事,具體的體現就是把資源引導到回報低的地方,而有發展潛力的特大和超大城市被政策所限制。這樣導致整個中國的投資效率很低,地方債務很高,在社會的維度上,不公平的東西始終得不到解決。但長期來看我是樂觀的,因為中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如果事情做對的話,現在的問題恰恰是我們的空間,你知道,沒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日本的問題就出在「沒有問題」了,1980年代以後,日本在政策上沒有什麼太多可做的了,什麼都挺好的了,成熟社會、法治民主了,但是,人口老齡化出現了。中國今天的問題不是這個樣子,我們講的任何一個問題,城鄉間的問題,大城市的控制問題,土地的問題,戶籍的問題,你動任何一個,都可以創造巨大的機會,更不要說幾個一起動了。我甚至可以這樣講,短期越悲觀,長期越樂觀。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大的社會變革就是在問題多和危機大的時候出現的,你看人類歷史,每一次大的變革,都是在危機的時候,因為好的時候,就沒有動力了,好的時候把很多問題都給掩蓋住了。所以,我的短期悲觀和長期樂觀是相互對應的。

——純手工插畫每周更新

問:大城市的出路在哪?未來中國會怎樣?

答:大城市對年輕人的門檻越來越高,讓大部分人立足艱難,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房價問題,教育問題,養老問題等等時刻困擾著老百姓,這很現實,但總的來說,短期越悲觀,長期就越樂觀。人類歷史上每一次大的變革,都是在危機的時候。也正應驗那句古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以讓壓力轉化為動力,奮力崛起!

? 我要你 任素汐《驢得水》電影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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