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09 吸食毒膠的時候，我離天堂很近

擤著鼻涕也不忘吸毒膠的約瑟，抬起頭，用一種10歲孩子獨有的聲調，告訴我，吸食毒膠的時候，感覺他離天堂很近。

每晚，沙巴州東海岸的這個島嶼上，約瑟摸黑去碼頭，和裹地嚴實的成年男人接頭，約瑟和男子用一種別樣的默契交貨，抬手，藏身，擦肩而過，全程用不到一分鐘。約瑟從沒問過牛皮帶里是什麼。

上一個這麼問的小孩叫「金」，比他小兩歲，聽說後來失蹤了。約瑟告訴我，接一次貨，輸送到指定位置，拿到的傭金能買150條強力膠，送貨的頻率也不高，一周一次，有時兩周一次。不瞞你說，那邊的小孩都用強力膠吸毒，強力膠是比巧克力，麥芽糖，變形金剛，小黃人還要好的禮物。

膠水滴入塑料袋，捂住口鼻使勁嗅吸，必要時把頭埋進袋子里去，約瑟毫不避諱，當面對我演示吸毒的過程，然後他滴了一管新的膠水，小心翼翼捧到我跟前，像捧了一灘鼻涕。

我拒絕了，實際上我第二天還有潛水的任務。

「吸食這些什麼感覺？」我問他。

「海下30米的感覺。」

「就像氮醉？」

「不一樣，有時能看到自己在外太空，就自己一個人在地球的邊界。有時能看到萬花筒，一座山頭上有一隻綿羊，綿羊身上還有一座山頭和另一隻綿羊，然後許多山頭和綿羊一起滾動。」

就在說這些話的同時，約瑟的小夥伴「火雞」抱著大樹磨蹭到哭，「火雞」吸食毒膠產生了幻覺，把大樹當做自己的父母，約瑟撿起地上的啤酒瓶走了過去，「火雞」被嘲笑著轟走。

這裡是貧民窟，多數小孩都在吸食毒膠，為了賺取購買膠水的金錢，近乎所有的小孩都在投靠「碼頭的男人」，幫他們運貨，分貨到潛水中心和商業中心，至於貨物是什麼，他們也都清楚，失蹤的「金」曾調查發現，他們一直幫攜帶運輸的東西，是毒販借著水路，成功避過海關的大量毒品「一粒眠」。金後來扣押部分一粒眠給自己，之後再沒誰在這帶見過他。

被毒販丟海里餵了鯊魚，風聲就是這麼傳出來的，所以孩子們往後都很老實，包括約瑟。

約瑟的「老實」不是真的「老實」，而是絕對忠誠，這是另外一個很長的故事。

7歲以前，他的日子只有兩種選擇，不是趴在孤兒院的窗口看風景，就是被院長長花式毒打。他並不清楚自己的來歷，卻很熟悉自己的傷疤，他搜集到的身上每一條疤痕的位置，顏色，程度的信息總和，比印象中父母的笑紋還要仔細好多。他不吭聲，挨了扁後，身上沉出一種青春期男孩獨有的緘默。是毒販「山羊」救了他，山羊來和孤兒院談條件，他掏出鼓囊囊的一摞現金，要這裡的大部分男孩，院長暗中扣下他。這是約瑟第一次人生中的大反擊，他用一把魚叉插進他的肚子，不料反被控制，左手手掌被院長用魚叉定地死死的，掌心立馬血流如注，動彈不得。

院長應聲倒了，山羊崩了他。他們像好萊塢電影里的情節，男人和男孩間契約的開始，流動的海風，不言謝的沉默，一前一後的相隨，則說明了一切。

不是沒有代價的，手掌落下的間歇性疼痛，山羊教會約瑟用毒膠緩和陣痛，約瑟為了毒膠，從此也只好助推山羊的販毒大業。

而在平時，他們去潛水勝地，水屋，海灘邊，找潛水員或者度假的人，藉機拍照要錢，幫扛裝備，行李也要錢。美名其曰是小費，但約瑟和他的小夥伴不會比這個更清楚了，這樣來錢最快，搜集來的小費，他們只用來買毒膠。多半客人也不會拒絕他們，他們看上去，也就是10歲左右的孩子，質樸純良，誰會因為一張與當地居民合影而被索要費用，而想到吸毒那麼遠。

不知道山羊會不會贊同拯救大兵瑞恩里的觀點，直到有一天他回首往事，會覺得拯救約瑟是他們在這個錯綜複雜的年代裡，完成的一件傑作。約瑟為了幫助山羊更好的販毒，攛掇這群孩子吸食毒膠，也就是從那時起，貧民窟和孤兒院的男孩們集結了，宛如毒巢之下，踽踽前行的很多螻蟻。

我曾在不潛水的日子裡遇到過約瑟一次，我瘸著腿，在海邊的沙灘椅上看夕陽，我給了他有史以來最多的小費，因為他不知道從哪來幫我搞來一種藥膏，用來敷在我腫脹難忍的右腳腳踝上，醫生曾在我出國前告誡過我，這是丹毒，需要好好休息，可是我沒有聽。

約瑟很純真地分享毒膠，「只要來一管這個，疼痛會遠離，吸食毒膠的時候，感覺我離天堂很近。」

也許是當月的業績不錯，山羊弄來了一瓶「笑氣」作為獎勵。背靠潛水勝地得天獨厚的優勢，山羊將一氧化二氮注入空氣瓶，同潛水員專用的鋼製空氣瓶混在一起。此舉不難看出山羊或者山羊背後勢力的野心。正如氮醉後的反應和吸毒的反應有共通之處，越來越多的潛水員之所以稱呼潛水為藍毒，並不單指深海魅力，有好些有經驗的潛水員刻意追求「氮醉」，就是為了尋求吸毒邊緣的合法快感。

所以「笑氣」是一次大膽的跨界嘗試，專供給潛水員，一般尋求刺激的遊客也行。針對此新品，約瑟這個組織是最好的試驗人群。

山羊不會說這是實驗，他告訴他們這是會飛的禮物，你們都是有使命的天使。

很多很多的魚群，在快樂地高速旋轉，蔚藍色無處不在，像是在海洋，又像是天空。約瑟跟我描述吸食笑氣時的幻覺，我覺得他是想說有些魚是關不住的，它們屬於天空。

有一個孩子，當晚死了，因為超量攝入。

他的屍體被轉移到一艘遊艇上，約瑟很喜歡這個孩子，當他發現怎麼也搖不醒那具身體時，他有意識地撞向山羊，卻被山羊掄了一掌，約瑟飛向遊艇的角落。

所以當警笛聲起的時候，我不知道時間是否是對的，是否來的及。警方終究是來了，他們像鯨群朝遊艇逃亡的方向遊了過去。

在我離開那個島的前一日，出事後的第三天，我找人打聽約瑟的下落，包括那群孩子。

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他們伸出手問我要不要將行囊交給他們，他們願意有償幫助我，去向離島的碼頭。

一個孩子的右手緊握著一個紅色塑料帶，還一個孩子的右手伸到了我鼻子下面。

我看地很清楚，他的五根手指間關節上，紋了五個字母，連起來是：Angel。

有些魚是關不住的，它們只屬於天空。

公眾號：匡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