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寫日記的壞處

小學五年級時，班裡有個差生，性格孤僻，成績倒數，經常作惡，還被帶到警察局裡過。一天中午，幾個學生在教室打鬧，不小心把他課桌碰翻，掉出來一本日記。他當時不在，同學就打開看了。我也看了，裡面大部分內容都忘了，但有一句話印象深刻：我也想做高材生。

從小，老師就鼓勵學生寫日記。不是那種需要交給老師批改的日記，而是把自己每天所見所想寫下來。前人有記日記的習慣，清末民初，風氣尤盛。曾國藩、魯迅、鄭孝胥、閻錫山，蔣介石，無不記日記。似乎記日記是很好的習慣。但就我個人記日記十多年的經驗來看，這個時代記日記，也有壞處，壞處常被人忽略了。

我是從大學一年級開始頻繁記日記的。小學、初中、高中也試過，一般是新買了筆記本，覺得挺好，就打算記日記，字也工工整整，寫了幾天，想不出寫什麼了，字也歪歪扭扭了，就放棄了。到了大學，初次離開家鄉，頗有些不適應，就漸漸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多的時候，一天記好幾次，日記上都寫上幾點幾分。間斷的時候，一般是寒假回家，天冷沒暖氣，寫字不方便，又走親戚，也就停掉了。到大四畢業，記了19本日記。

那四年是我記日記最勤的時候，也是比較壓抑，不太順利的時候。時隔多年，我才慢慢意識到，過得不開心和記日記，有相互助長的作用。不是一切時候，但有時候確實如此。

人什麼時候願意寫點東西呢？除了本身就有面向公眾寫作習慣的人之外，一般人平時是不大寫東西的。但碰到一些事情，心裡有些波瀾，或者突然空閑下來，感到孤獨空虛，就容易萌生寫點什麼的想法。

寫作有兩種，一種是面向大眾的寫作，一種是私人化的寫作。這是約兩個極端說的。實際上，我們平常的寫作常介於二者之間。如果你寫的東西希望看得人越多越好，就是面向大眾的，但面向大眾也並非面向所有大眾，比如，你雖然希望更多人看，卻不希望自己父母或者學校老師、老家親戚、公司領導看到。私人化的寫作比如書信、郵件，最極端的情況是私密日記。

私密日記有個好處，可以藉此梳理自己的生活。失戀了，寫個日記，希望好好分析分析，從對情感的困惑中走出來。要升遷了，寫個日記，展望一下未來。新年了，三十歲了，寫個日記，記下有哪些願望想實現。總之，不常寫日記的人，偶然寫日記了，多半有想開啟新生活的打算。

在日記中觀察自己過去一段時期里過得好不好，哪些地方做得不錯，哪些地方還要努力，是記日記的好處。它有助於人去跟自己內心對話，去更全面更細緻地認識自我。但同時，也衍生出不好的地方。

由於記日記是跟自己的對話，沒有記日記習慣的人，碰到事喜歡跟別人講，到別人那裡討主意，或者求安慰。一旦有了記日記的習慣，會發現跟自己對話比跟別人對話舒服得多。失戀了找閨蜜傾訴，閨蜜說，那個渣男有啥好稀罕的，你本來有一肚子話想講，講不出口了。也許她不是不想聽你講，而是雙十一正忙著搶東西，怕你耽誤她搶貨。

說話需要時機。越是貼近內心的話，對時機要求越高。有些話一定得喝掉半斤白酒後才好開口，一個男人不會在上班時間跑到戰友辦公室里說，我老婆出軌了，一定得說，晚上一塊喝點酒吧，心裡不舒服。喝到半夜，餐廳打烊，再換到路邊攤上喝，講話的時機就慢慢到了。

由於越是藏在內心深處的話，對人、對時機、對氛圍的要求越高，有些想說的話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情侶之間打電話，本來有件事特別想說，看到對方心不在焉想掛電話，就沒法說了。

但日記不挑這些。你什麼時候想寫日記，日記本都不會拒絕你，也不會對你寫的事表露出厭倦。你也不用擔心什麼時候結束話題。更不用擔心萬一說了不該說的話，以後感到難堪。

正因為這些，通過日記和自己交流，容易讓人上癮。尤其是人在長期的苦悶當中，找不到適合傾訴的人，就更容易依賴日記，依賴和自己的交流。如果過得好，工作忙，交際多，日記自然而然就少了，頂多是流水賬式的記幾筆，浮光掠影，不會像失意時長篇大論，剖析內心。

這是尤其應當留意的。當一個人過於依賴和自己交流的時候，對和別人交流的需求就淡了。如果沒有記日記的習慣，碰到事還會向閨蜜傾訴，記日記記得很痛快的時候，很多事你就不願意跟別人講了。所以，失意的日記，其實是一種社交。自己和自己的社交。由於這種向內的社交，人開始摒棄向外的社交，慢慢就有了孤僻的傾向。

孤僻並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人容易固化自己的認知。當你和另一個人交流的時候，相左的意見會被提出來，你會得到反饋，於是有機會看到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和他人不一樣。但在寫日記當中，日記本從來不會反對你，批評你，你自以為是的觀念容易得到鞏固和加強。有可能你對世界的看法已經大錯特錯了，也沒有人告訴你，你反而會益發深信。有可能你的精神已經開始有點不正常了，但在你看來，那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深刻。

寫日記的初衷，本來是為了梳理生活，更好地了解自己，認識自己，但如果摒除了同外界的交流互動，而陷入自我情緒的漩渦，想理解認識自己就更難了。

我看到那位小學同學的日記，心想，如果他能有哪怕一個朋友，能有一個人願意聽他說「我也想做高材生」這種話，也許他就不會走向孤僻作惡的道路。當然，孤僻的性格多半來自家庭的不睦，父母的疏於照管，但當一個敏感幼小的心靈，尋求不到外界的支持安慰，而不得不轉向自己消化咀嚼的時候，孤僻的種子就得到霑溉迅速萌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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