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川普贏後，我的反思

《射鵰英雄傳》里，陸乘風曾經扇過黃藥師的臉。就是他讓兒子拜枯木大師為師的時候。可以想見，黃藥師知道後的心情。後來，黃藥師允許陸乘風親自教兒子武功時，不忘扔下一句話：枯木的本事，給咱們桃花島提鞋都不配。

昨天的文章推送時，正趕上美國大選落下懸念。發布後，收到一位朋友微信，說我的文章姿態放得太低了，建議我學學某位自媒體作者的文章。

碰巧她建議的那位，是我眼中的枯木大師。關鍵是，她也是個搞寫作的，而且跟我也熟。我就想，在希拉里敗選後，如果有朋友跟她講：你應該學學川普，學學川普的演講，川普的態度，不知希拉里將作何感想。

一位中央美院書法專業出身的人，魏碑寫得特別好，辦展覽，有個同行看了說：你的字不錯，挺像龐中華的。

他當時感覺被強烈地侮辱了。雖然人家不是有意要打臉，但比有意打臉還啪啪響。

希拉里如果不是敗給川普，而是敗給別人，被羞辱的感覺可能不會這麼強。哪怕很多人並不喜歡希拉里，看到川普當選，也目瞪口呆，感到被羞辱了，感到被世界玩弄了，感到自己多年建立的認知，瞬間變成了笑話。

這並不稀罕。半年前，阿爾法狗和李世石大戰，多少懂圍棋的人、懂人工智慧的人，事先都預測阿爾法狗的贏面小。反倒是吃瓜群眾，對圍棋和人工智慧一無所知，更容易站到機器的一方。事實證明，他們贏了。

這是非專業者對專業者的碾壓。事實雄辯地教育那些以為自己很專業的人：你哪來的傲嬌資本？你的判斷水準還不如吃瓜群眾。

這種挫敗，主要還不是判斷失誤，而是被羞辱的感覺。

不過，依佛教的看法，但凡你生氣了，覺得被羞辱了，自己身上一定是有問題的。只是，問題埋得太深，被層層包裹住，平時不能呈現出來。在根深蒂固的習氣包裹的最裡面，潛藏著很多煩惱種子，一旦外界輸入某種口令，把它激活，就會出現難過、生氣等種種不適感。

你憑什麼斷定川普一定輸呢？憑你對政治的熟悉。但是，憑藉更多的是，你發現那些你眼中的枯木大師們，站在了另一面，你想嘲笑他們的無知，想羞辱他們。結果發現，自己倒被羞辱了。想像一下，黃藥師在說過枯木的本事連給桃花島提鞋都不配之後，枯木一個馬步衝上去，揚手把黃藥師扇翻在地：他媽的，看看誰給誰提鞋！

那麼，從實然的層面去考察，就應當反思，自己到底是被什麼蒙蔽了，到底是什麼造成了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偏差。

是過往的經驗和知識。

執著於過往的經驗和知識，並堅信根據它們作出的判斷。但這種判斷，未必可靠。晚清時代，堅船利炮轟開了疆土，大學士倭仁依然認定，「立國之道，尚禮儀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當時，這種觀念即便不算士大夫階層的共識，也算主流。但在今天的歷史課本上，成了笑話。看今天欽定的教材，好像當時有洋務派和頑固派之分，實際上，當時的洋務派寥寥無幾，在整體官員中的比重，微不足道。

今天看到川普當選而目瞪口呆的人，要提防自己在100年後的歷史教科書里被當成笑話。

時代讓過往的經驗和知識不堪一擊。業已形成的常識，從今往後，將成為你理解時代變化的障礙。

知乎上有位用戶，住在美國支持希拉里的深藍色州。在投票的前一天晚上，他焦慮得睡不著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投票站。拿到票之後，在川普的名字上畫了圈，丟進投票箱。——他周圍所有的同事和領導，都支持希拉里。他反感這種氛圍，但他也不敢公開表示自己對川普的支持，乃至於寫帖子的時候，都是匿名的。他說，這種氛圍讓他感到一點也不言論自由。他投了川普。

像他這樣的人，不是孤例，應該有很多。我們所能看見的世界，和看不見的世界之間，有太多偏差。那些偏差很容易被忽略。被羞辱的感覺，正是忽略偏差所要付出的代價。

你能想像，一個文學系教授，在課堂和研討會上跟別人講列夫?托爾斯泰有多麼偉大，多麼卓越，回到家卻打開手機看小黃文嗎？

為什麼不可能呢。課堂歸課堂，小黃文比托爾斯泰更有吸引力。

微信公眾號上，有個影響力頗大的藝術號。我周圍學藝術的朋友，提到那個號，都是一致地鄙視。但那個號的粉絲，比她們的導師都多。就像我看不上很多作者，但我周圍有很多人，真心覺得我比他們差遠了，該好好向他們學習。

那些大號，就是這個時代的川普們。

這讓我想到白居易。白居易在日本的地位，比在中國高。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比在詩史上的地位高。因為他的詩老嫗能解，適合翻譯。川普就是個老嫗能解的人。

不久前，木遙寫了篇文章，《我為什麼反對川普》，說川普基本上不讀書，有記者和川普幾乎形影不離地生活了十八個月，在他家裡和辦公室里，沒見過一本書。

但川普之所以當選，我想，很重要的原因可能正是因為他不讀書。你去知乎上看，這個號稱國內最大的知識傳播平台，真正用專業知識解答問題的答案，得到的贊票寥寥無幾。而用「大媽都能聽得懂」的話解釋的答案，得到非常多的贊。

大媽聽得懂相對論嗎？聽得懂PHP語言和現象學嗎？但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正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川普的長處就是他不讀書，因為不讀書，想講出大媽聽不懂的話都難。

假如把微信公號上，閱讀量最多的東西拿出來，你會發現，一定高度契合「大媽都聽得懂」這個標準。

在「大媽定律」流行的時代，勝出的一定是川普們。

這其實很有理由。我講個私事。昨天晚上，有讀者在我的公號後台發了張黃圖，一個女性露出兩隻乳房的動圖。讀者是男性，他大概把我的公號當成臨時存黃圖的地方了。我把那張圖點開，放大，看了半天。平常讀者的留言很多，顧不上仔細看，但這張裸圖，我看了三遍。我平時愛公開寫孔子，聊佛教，但後台證據表示，我對黃圖的興趣有可能超過孔子。我想，這也許正是川普能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