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畫商保羅·丟朗|一個傳奇藝術經紀人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關於一個傳奇式的藝術經紀人--印象派的畫商保羅·丟朗。
藝術經紀人這個職業聽起來特別高大上: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出席藝術盛會的開幕式、穿梭於燈紅酒綠的雞尾酒會中、周旋在富人云集的上流社會圈子裡,似乎這就是他們的日常。雖然我其實一個藝術經紀人都不認識,我也知道這樣的生活只存在於電影里。
事實上,不少成功的藝術經紀都有過一段心酸甚至絕望的經歷,比如畫商保羅·丟朗-呂厄(Paul Durand-Ruel,以下簡稱丟朗)。前期文章里談到印象派成名之前的艱辛,畫家們那十幾年的掙扎、痛苦、一再堅持的背後,有一份更加強大的堅持,那就是丟朗,一個近乎傳奇的人物。印象派一直被諷刺和恥笑的時候,畫商丟朗承受了更大的壓力,人們都說:畫出這樣畫的人都是神經病,但有一個人比他們更有病,那就是他們的畫商!印象派受冷落,丟朗的生意也跟著一起低落,他的命運也是如此,經歷了幾次沉浮,終於成功讓世人接受印象派,並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藝術經紀人,廣泛影響了現代藝術市場的經銷模式。
上面這個老爺爺就是丟朗。
丟朗1831年出生在巴黎。丟朗爸爸開了一家賣紙品文具的店,有些沒錢的畫家來買東西的時候會把自己的畫留下,來交換一些繪畫用品,丟朗爸爸就把這些畫掛在店裡出售,結果這家店成了藝術家和收藏家的聚集之地,逐漸地變成了一個畫廊。畫廊在當時還是很前衛的,全巴黎一共沒幾家,丟朗家這間畫廊算得上是排行前列,曾經展出過傑里科(Géricault)、德拉克洛瓦(Delacroix)這些大名鼎鼎的畫家的作品。丟朗原本是不打算繼承爸爸這家店的,他比較想參加軍隊或去傳教,但他後來還是妥協了,回家專心幫爸爸搞畫廊生意。
丟朗34歲的時候,爸爸過世了,從此丟朗全面接手畫廊生意,他終於可以大展拳腳。丟朗是最早發現並支持印象派的藝術經紀,但他並不是只賣印象派的畫,他還捧紅了很多人,比如大名鼎鼎的德拉克洛瓦,1830畫派(也叫巴比松畫派,包括柯羅Corot, 杜比尼Daubigny, 迪亞茲Diaz de la Pena,n杜佩Jules Dupré, 米勒Millet, 盧梭ThéodorenRousseau)。1865-1874這幾年,丟朗主要都在支持這些畫家,而且也獲得了成功;得益於他的大力推廣,這些畫家在畫壇里成為炙手可熱的新星。
1871年是一個命運的轉折點,丟朗遇到了莫奈。他們當時都在倫敦躲避普法戰爭,經由畫家杜比尼的介紹兩人認識了,丟朗立即買了莫奈的不少作品。不久以後,丟朗又認識了畢沙羅、德加、西斯萊、馬奈、莫里索、雷諾阿等人,開始長久地大量地購買他們的作品(不包括塞尚)。
認識印象派畫家的第一年裡,丟朗就入手了上百幅畫,可見他眼光之獨到。在他的一生中,丟朗一共經手過好幾千幅的印象派畫作。以下是丟朗入手的一些作品,現在都是代表作級別的。
édouard Manet, Boy with a Sword, 1861,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nNew York
Berthe Morisot, Femme à sa toile, 1879-1880, The Art Institute ofnChicago, Chicago
Camille Pissarro, Pont Boieldieu in Rouen, Rainy Weather, Art Gallery ofnOntario, Toronto
Pierre-Auguste Renoir, Luncheon of the Boating Party, 1880-1881, The Philips Collection, Washington
Claude Monet, The Thames below Westminster, The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Alfred Sisley, A February Morning at Moret-sur-Loing, 1881, PrivatenCollection
Edgar Degas, Le Foyer de la Dance, 1880-1881, Philadelphia Museum ofnArt, Philadephia
現代藝術市場中的藝術經紀人有好幾種形式,包括拍賣行、藝術展覽會的組織機構、畫廊。畫廊的商業模式有兩種,一種是畫廊收購作品,自己成為物主再賣出,也就是說這些作品會成為畫廊的庫存,賣得出去賣不出去都是自己的事;另一種就是代理,藝術家把作品委託給畫廊幫忙銷售,畫廊只是一個經銷商;當然很多畫廊是兩種混合。很明顯,第一種方式的風險更大,而丟朗的畫廊就是這種。正因為這樣,在1886年之前丟朗的畫廊情況異常艱難。丟朗從70年代就開始收購印象派作品,但印象派在法國備受冷眼,沒人買這些畫,畫廊因此囤積了大量的存貨,資金無法周轉。
很多畫廊每次只會從一個畫家手中買個十幾幅畫,賣完了再進貨。但丟朗的做法是一下買斷,比如在1872年,他第一次認識馬奈,當即買下了他工作室中能買的油畫,一共23幅,共35000法郎。很多時候,他幾乎是包下了畫家的全部創作:畫家持續向畫廊供應自己的作品,而丟朗則定期給畫家付款,這樣畫家也有穩定的收入來源。這其實是丟朗的一個策略:包攬畫家絕大部分作品就可以在市場上達到壟斷,因此印象派的畫作價格受到一定保護,這多虧了丟朗。
丟朗畫廊的做法有點像現在的獨家代理,不同點在於,丟朗和畫家之間的合作關係完全是基於雙方的信任,沒有簽合同(那時藝術市場不完善,也沒人簽合同)。所以,到90年代的時候,印象派越來越紅,有些畫家開始把畫交給其他的畫商,丟朗不得不感到緊張。
丟朗的生意有好幾次面臨破產。1874年,也就是印象派舉辦第一次展覽的那一年,丟朗面臨嚴重的財務困難,不得不中斷給畫家的津貼、停止購買,因此整個70年代是印象派畫家日子過得最艱難的時期,當時丟朗幾乎是他們唯一的畫商。但丟朗沒有放棄對印象派的堅持,他仍然盡他的所能去幫助畫家們。這種支持其實早已超出了生意上的合作關係,而純粹出於友誼。
從信件裡面可以看到,丟朗常常幫沒錢的畫家墊付房租和付賬單。莫奈說:「如果沒有丟朗,我們這些人早就餓死了。」莫奈晚年買下吉維尼的房子開始建造他的花園,這筆錢本來他是付不起的,但丟朗借了他幾千法郎,他終於能買下夢中的小屋。丟朗的女兒出嫁、兒子娶妻,都找了德加當證婚人。他和畫家們的關係好到這個地步。
這是雷諾阿為丟朗畫的畫像。丟朗還委託雷諾阿為他的家人畫肖像。
Pierre August Renoir, Paul Durand-Ruel, 1910,nPrivate Collection
1876年,丟朗把自己的畫廊借給畫家們作為場地舉辦印象派的第二次展覽,然而這次展覽又失敗了,如果不是卡耶博特墊了一些錢,他們又要血本無歸了;惡評鋪天蓋地,直接影響到了丟朗畫廊的形象和聲譽:從此以後,丟朗的畫廊就和「印象派」划上了等於號,這等於被貼上了「瘋人院」的標籤。
一直到1880年情況才有好轉,這一年丟朗從銀行(Union Générale Bank)獲得了一筆新的貸款,這大大增強了他的購買力。他立即開始重新支持印象派畫家,尤其是西斯萊和莫奈,因為這兩人當時是這麼多人裡面窮的。但好景不長,1882年經濟危機又開始了,之前借錢給丟郎的那家銀行倒閉了,於是丟郎好不容易盤活的生意又陷入了死水之中。
為了扭轉頹勢,1882年丟朗決定再舉辦一次印象派畫展,這已經是印象派的第七次展覽了。其實在這之前,印象派的小團體已經開始分裂,莫奈、雷諾阿、塞尚、西斯萊都和團隊疏遠了,已經缺席了前兩次展覽(第五和第六)。丟朗使勁了他所有的外交手腕、把三寸之舌都說爛了,好不容易才說服了這些遊離的畫家重新回到組織,參加第七次展覽。這是好幾年以來人最齊的一次(然而偏偏一貫忠誠的德加遊離了)。儘管在籌辦過程中的種種困難,第七次展覽是至今以來最成功的一次,可以說是丟朗一手促成了這次展覽。
多年來,丟朗一直貫徹一套經營哲學,這些原則在當時看來頗為創新。
保衛藝術的原則高於一切:丟朗自己是支持君主制的,但面對藝術他可以拋開政治上成見,因此他支持了共和派的馬奈和莫奈、無政府主義者畢沙羅,巴黎公社失敗以後,他甚至庇護了共產主義畫家科爾貝(Courbet)。
獨家包攬藝術家作品:丟朗一人身兼多角,同時是收藏家、畫商、拍賣專家,這種情況在今天是不可能存在的,這樣的多重身份一定會引起其他人警惕,因為他可以很輕易地囤積作品、哄抬價格、壟斷經營。但當時藝術市場還比較原始,丟朗可以在這幾種身份中自由切換。
舉辦個人展覽:在那個年代,沙龍體制仍然是主流,但所幸丟朗生活的時代正是現代資本滲透進藝術市場的過渡時期,辦個展至少從技術層面上來說是可行的,效果就另當別論了。1883年,丟朗舉辦了四場獨立的畫家個展,分別是莫奈、雷諾阿、畢沙羅、西斯萊。這種個人展覽以前不是從來沒有過,但通常是在一個成功畫家晚年或去世以後為了紀念他的成就而舉辦的回顧展。但丟朗在畫家們沒名氣、還比較年輕(大多40來歲)時辦個展,目的是公關宣傳,這種做法在今天是司空見慣了,但在當時非常罕見。就連畫家們自己對這個主意也不是很感冒,因為當時的媒體根本不會對這種不知名的畫家的個展有什麼興趣。但丟朗堅持到底,畫家們終於被說服了。然而,這些個人展覽都不太成功。
國際畫廊網路:丟朗在經銷1830畫派作品時在巴黎遇到了困境,但在英國卻受到歡迎,從那時開始丟朗就深知藝術審美在不同地域可以很不一樣。因此丟朗在歐洲甚至世界各地開了畫廊分部,除了擴寬市場,有時是為了躲避經濟或政治動亂,比如1871年普法戰爭時期丟朗就在倫敦開了畫廊。抱著這種思路,丟朗在1886年靈機一動,把印象派帶到美國,從此打開銷路。
公眾可以免費訪問他的畫廊和他的公寓:丟朗自己也是收藏家,他的公寓里掛滿了他喜歡的印象派畫作,公眾可以免費參觀。這也是一個宣傳手段。下面是丟朗公寓的照片。雷諾阿的《城市舞會》就掛在公寓牆上。
Pierre-Auguste Renoir, City Dance, 1883, Museum of Orsay, Paris
通過媒體宣傳藝術家的作品:其實就是軟文,搞公關。
將藝術世界與金融世界聯繫起來:將資本運作用到藝術品市場中。
然而,丟朗的這些舉措都沒能讓他的生意起死回生。二十年對印象派的堅持,一直沒有開花結果。到了1884年,丟郎已經債台高築,負債高達100萬法郎。這時,丟朗作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把印象派帶到美國去。如果說前十幾年對印象派的壟斷性購買本身就是一場豪賭的話,那把印象派帶到美國就是最後一次孤注一擲的賭博。
1885年,丟朗經營多年的人際關係終於給他帶來了回報。他的一個熟人,美國藝術協會會長薩頓(James Sutton, president ofnAmerican Art Association of New York),來信邀請丟朗策劃一個展覽,給美國帶一些歐洲畫家的作品,丟朗一刻的猶豫都沒有就答應了。但整件事情就只有他一個人比較熱心,畫家們都覺得丟朗把他們的畫搞到美國去簡直是瞎折騰:連在巴黎都賣不出去,弄到美國大農村去能有啥好處?(歐洲人一直覺得美國就是個鄉巴佬地方)
沒過多久,他就踏上了去美國的輪船的甲板。丟朗打包了43個箱子、一共300多幅畫,總價值8萬美元的印象派作品經由船運到達了美國(平均價格266美元一幅,簡直是白菜價啊)。據說,因為那裡面有很多裸女畫(主要是雷諾阿畫的),為了在海關處不要被刁難,丟朗還「賄賂」了海關官員。丟朗在一個周日陪那個官員去了趟教堂,然後當著他的面給教堂捐了一大筆錢,結果他的那43箱油畫嗖地一下就過了海關。運輸費用、展覽的場地、組織的費用都由協會包辦,從畫作銷售的收入中抵扣,丟朗就負責作品的供應。因為藝術協會的性質是非盈利的,所以丟朗這300幅畫當作免稅品進了美國。
1886年,在紐約的麥迪遜廣場,「巴黎印象派作品展覽」開始了,展出了300幅作品。為了讓美國土豪放心地買,丟朗特地聯繫了在美國的老客戶,向他們借了十幾幅已經賣出去的畫一同展覽,意思是說「美國本土已經有人買了,你們也趕緊的」。
這次展覽的效果大好,美國人不像法國人那樣抱著輕蔑的態度看這些畫,而是帶著好奇的目光去了解。從這次以後,印象派在美國開始被接受,銷路逐漸打開。一方面是美國土豪真的很多,市場上充斥著熱錢;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像法國人那樣對藝術抱有狹隘的偏見(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解釋為美國人的藝術修養不高,反正見了就買,法國人一定會這麼說,嗯)。印象派的成功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如果丟朗沒有把印象派帶到美國去,現在這些被世人視為珍寶的作品會不會永遠被埋沒?或者會過多少年以後才被發掘?
因為把這些畫重新運回法國要花好多錢,丟朗把其中一部分在美國賣了出去。結果這產生了一個稅務問題:當初這些畫是作為暫時性進口的非商業性質商品才有了免稅的資格,現在在當地賣出就只不能算暫時性進口了,而且這些畫也從文化物品變成真正的商品,必須要打稅。也就是說,你可以在這裡展覽,但不能在這裡賣,否則就不免稅了。和當局周旋很久以後,得到了一個很迂迴的解決方案:這些畫在美國售出以後,以買家的名義把畫運回法國再運回來,這樣就不算進口。問題就來了,雖然這樣做可以不用打高昂的進口稅,但一來一回的運費和保險費也很貴。結果這次丟朗其實沒賺到什麼錢,之後幾年的生意也一樣,這個一來一回的無意義的運輸把利潤都吃掉了。
就是因為這個稅的問題,1888年,丟朗決定直接把生意做到美國去,他在曼哈頓第五大道開了畫廊,從此丟朗和印象派就在美國紮根了。丟朗的生意蒸蒸日上,到了1892年,他真正取得了生意上的成功,然而這時他已經61歲了。在巴黎和歐洲其他城市有他的幾個兒子們在幫忙,他自己呢,一個60多歲的人,在美國和法國之間不停地來回穿越大西洋,要知道在一百多年前,從法國到美國的輪船平均要坐好幾個星期才到,想像一下有多麼奔波。丟朗一直干到80多歲才退休,把生意交給兒子們。
在1891年和1922年之間,丟朗購買了接近12000幅畫,包括超過1000幅莫奈,大約1500幅雷諾阿,400多幅德加, 800幅畢沙羅,許多西斯萊,接近200幅馬奈和接近400幅卡薩特。得益於美國市場的成功,歐洲市場也開始接受印象派。丟朗成為最著名的藝術經紀,變成無可爭議的潮流的制定者,畫家們也一個接一個地脫貧。莫奈、雷諾阿、德加是最幸福的,在世時就贏得了聲譽又賺夠了錢;畢沙羅也獲得了很好的聲譽,但他的經濟條件卻沒有太大改善;唯有西斯萊在窮困中去世,幾個月後在一場拍賣會上,他的《馬利港的洪水》賣出了43000法郎的天價,然而西斯萊已經永遠地錯過了。同在一個時代、同樣才華洋溢、同樣一個銷售渠道,各人的命運卻相差甚遠,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
然而,相比起印象派的畫家們,丟朗才是真正的大器晚成。丟朗一直活到91歲,他說「如果我在60歲就死了,我將會死在窮困潦倒之中,背負著一身的債,留下一屋子無人賞識的珍寶」。都說「五十而知天命」,但60歲的丟朗偏偏沒有接受這樣的天命。丟朗的妻子早逝,他獨自撫養5個孩子,幾次接近破產,手裡抱著一別人以為是垃圾的畫,這樣的處境,他還能作出孤注一擲的決定,最終絕處逢生。他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出色的社交家、藝術的捍衛者,但或許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天生的賭徒。的確,丟朗開創了一系列在藝術領域裡的商業創新,但這也和他所生活的時代有關,如果沒有19世紀末的全球資本崛起與流動,丟朗和印象派或許真的就會成為禾桿中的珍珠。
時勢造英雄,大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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