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鳥
和尚,遊方和尚,他的法號叫會施。
和尚穿著一襲黑色袍子,麻履上沾滿了黑色的污泥。和尚的袍子很大,或者是說,人太枯瘦了。
貫江所有的武功與學識,都來自於遊方和尚。遊方和尚學識淵博,善舞劍弄槍,也善琴棋書畫。
每逢掌燈時分,貫江就會看見一群野鳥,飛到他的房間里,甚至是卧榻處,讓貫江感到萬分恐懼,躲在屋子一角瑟瑟發抖。遊方和尚一到這時便會趕來,揮劍趕走深褐色的野鳥。
遊方和尚看是佛門中人,但卻時時趨前跪拜,神色凄清,手執著一卷莊子。他對貫江說,這本書包含著世間萬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貫江看過許多回,往往覺得一無所得,只有手裡的劍,才是真實的。
這柄劍,是遊方和尚采首山之銅,天外玄鐵澆注而成,喚名眉間尺。自貫江得此劍後,未嘗一敗。
「公子,你的劍藝已天下無雙,書卻還沒看完,我此次特請公子將書參完。」
「如你所言,我已是天下無雙,還要此書作甚?」
七月十五日。
夜,深夜,雲層沉重,結成一塊藍幕。
荒涼的山野里,只有一位少年,背著一柄劍,踽踽獨行。劍是用來斬斷的煩惱的,他現在一定背負著很多煩惱。
忽然,有一人影急馳而來,點過三四棵樹,一兩株草。
這人腰系長刀,精悍矯健,看到負劍的少年後,便停了下來。
山林躁動,少年卻沒有動。
佩刀的漢子先是看見了少年,其後看到背上的劍,全身的肌肉都似乎立刻僵硬,長長吐出口氣。
「眉間尺,不錯,是你,貫江。」貫江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漢子眼力確實世間罕有,如此昏暗的山野,幾十步之遙,只一眼,便識出了背上的劍。
「留下一隻手,能活著離開嗎?」貫江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大漢蒼白的臉上冷汗如雨點般滾落。「我本不該來的。」
「不,你不應該殺人。」貫江終於開口說話了。
「可你今晚不也會殺人嗎?」
「術以知奸,以刑止刑。」
佩刀大漢咬了咬牙,忽然揮刀。刀方出鞘,未半,一柄細劍已經划過了他的脖子。
劍很快,傷口細,狹,人頭緩緩移落,嘴巴還在說著話,但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嘶嘶,嘶嘶,血噴射了出來。
一隻野鳥在樹上呱呱叫了幾聲。
「公子,天下無雙的劍術,卻趕不走這滿室野鳥。」貫江又想起了遊方和尚的話。
野鳥已經越長越大,貫江要回去了,要去找遊方和尚了,他越來越恐懼。
一支燈燭,滿頭飛雪。
母親已經老了,可惜呀,她看不到父親老去的樣子,貫江也看不到。
飛蛾撲滅了燈火,貫江包在了黑暗裡,母親的銀絲卻在貫江的心頭一亮。
貫江闔了眼,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
這世上什麼是最燦爛的?是流星。當流星出現時,沒有什麼能比它更光彩奪目。雖是極短促的,也是極好的。貫江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蛾子,美麗,自由,飛翔,向著天外奔去,他要追逐的,是流星。可是,野鳥卻在天的另一邊盤旋著,衰敗的屍體透發出腐爛的味道,灰暗而瞑寂,貫江的身體失語了,冷卻,下沉。
現在,小憩中的旅人要出發了,張開他的眉頭,彈起曲張的腿,挺起他的背。他要去找遊方和尚了,為了這個奇怪的夢。門外的枯樹上,看得見兩隻烏鴉,眼睛發著綠熒熒的光,不時發出幾聲叫響。有風吹過的時候,偶爾還會將這叫響,帶到貫江的腦子裡去。
這,僅僅是一個夜晚而已,卻和無數個夜晚一模一樣。
那是他的夜晚,他的劍,他的怪夢。
拔出劍,擊舞。
每天晚上,貫江都要舞一回劍,每一回舞劍,都比上一回快。貫江是在舞自己的快樂,自己的仇恨。怎樣才能制止仇恨呢?止殺。怎樣才能止殺呢?以殺止殺。
野鳥鳴其間,貫江沉酣於他的舞弄之中,殺!殺!殺!「公子,你寂寞嗎?」
「什麼是寂寞?」
「寂寞就是疲倦,你可曾感到疲倦。」
「於我而言,死便是不再疲倦。」
「看來,你並沒有參透我給你的書。」
「我有你的贈的劍,劍即是永恆。」
「公子,我要走了,要去南山修竹去了。」
「你不可以走,你走了,誰來替我趕走那群可惡的野鳥!」
貫江急的直跺腳。
「我是一定要報仇的!」
「我的劍,每晚都振振作響,我感覺得到,我的仇人正在一步步逼近我。」
「眉間尺,不正是復仇么?」貫江拔劍自顧道。
和尚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卷書。他的袍子那麼巨大,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貫江蹲在地上,嗚嗚嗚哭了起來,他害怕野鳥,害怕極了。
「誰是你的仇人?誰是你的仇人?」
「是誰在說話?」貫江喊道。
「誰是你的仇人?誰是你的仇人?」
聲音又再響起了。
「殺我父親的人,便是我的仇人。」
貫江拔出了劍,丁,擊出一朵劍花。
「誰殺了你父親?誰殺了你父親?」
「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得到,他在逼近我,而我的每一步,也都在走向他。」
丁,第二朵劍花。
「你父親又殺了誰?你父親又殺了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父親又殺了誰?你父親又殺了誰?」
「別再問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誰殺了你父親?誰殺了你父親?」
「所有人,所有人,是所有人殺了我父親。」
「你要殺誰?你要殺誰?」
「我要殺死所有人,所有人!」貫江好像已經瘋了,野鳥比他更瘋。
「公子,現在你疲倦嗎?」
山高,風大,有青苔的氣味,乾草的氣味,涼涼的。
是和尚的聲音。
貫江變得安靜。
天崖石壁,旅人,走馬,荒草。
秋。
一大片紫竹。
和尚就在山間的竹子里,好看極了。和尚修竹,竹子也好看極了,冬筍一定會很好吃。
劍。
劍已經不見了。
劍鞘還留著,直直插在風化的石頭裡。
野鳥,一大片野鳥,從漆黑的劍鞘中飛出來。
和尚在敲打著木魚,咚,咚,咚,一聲,又一聲。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和尚也不見了。
空餘一襲袍子,一雙麻履。
「你替父親報仇了嗎?」母親問。
貫江答道:「孩兒已報。」
貫江把劍插入了劍鞘當中,漫天的野鳥霎時消失不見。
「野葵真香。」母親笑著說。
貫江已經出門去了。
麻履沾滿了泥,好像有點小,他嘀咕道。黑色的袍子破了幾個洞,在空中飛舞。
顯然,他已經讀完了那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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