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難得相信自己是平凡的人

知乎上，有人問：總是覺得自己很多方面不如別人，怎麼辦？

其實沒有辦法。無論你過得多麼好，還是有很多方面不如別人。

我現在，經常在晚上六七點，打開地圖看看路況，看到北京堵成一團糟，想到自己不用上班，就覺得比很多人幸福。有時候，在快餐店吃漢堡和雞翅，再要個冰淇淋，就會邊吃邊想，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如我現在吃得開心呢。

朋友說，為什麼你的幸福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呢。我也說不清到底是不是這回事，畢竟，很多幸福來自跟別人的比較。同樣，很多痛苦也來自跟別人的比較。北京的路況不會因為我不上班而更堵，但我想到不用擠地鐵，就會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很多。

其實，我上班時，也不用擠地鐵。因為沒有房子，在哪上班，就在哪租房。後來甚至連坐班都不用了。

唯一的例外，是剛畢業那會兒，單位跟外面公司有合作，老是需要我跑腿送文件。那時候經常擠地鐵，趕上早高峰，擠了好幾班都擠上不去，我就想，自己挺幸福的，別人天天都得上班，我一星期也就送一次文件。

其實，擠地鐵的人里，十之七八都比我工資高。我那時候，一個月2600塊錢，是2012年。出門辦事本來可以打車，但打車票要等到一兩個月之後才能報。領導工作馬虎，常常把我的票搞丟，或者把我的票當成他的票，我又不方便解釋，乾脆就不打車了。好在當時地鐵還沒漲價，到哪兒都是兩塊錢。下了地鐵如果還有一段路，我就走過去，反正是上班時間，就當遛彎了。

剛工作的頭幾年，特別窮。要靠寫文章來補貼日用。但也沒覺得太糟糕。唯一糟糕的是，文章常常刻薄。當然現在也會有。不過越來越能理解，如果文章刻薄、犀利（它們往往是一碼事），一般都是作者有心結需要紓解，又不願意去選擇艱難的路，或者是不懂得如何選擇。

就好比有人不高興了，愛對人家發脾氣。他覺得脾氣就像桶里的水，倒出來，桶就空了。其實不是。脾氣像桶里的空氣，只要有桶，就有空氣，越是可著勁兒往外倒，越能感受到空氣。放那兒不動，雖然有，也感受不到了。

知乎上那個問題，我的回答是：不如別人就對了，如果能高興地看到自己不如別人，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隨喜讚歎別人勝過自己的地方，沒有比這更大的功德了。

當然，理論上是這麼回事，實際上做起來很難。我也做不到。看到別人漲工資自己不漲，還是鬱悶。看到別人學一樣東西很快上手，自己怎麼都學不會，還是挫敗。

因此，相信自己是平凡的人就尤其重要。相信自己是平凡的人，才能接受自己記憶力一年比一年差，皮膚一年沒一年好，身體機能各方面一年不如一年這些真相。

不是相信自己平凡，是相信自己是平凡的人。一個人即便口頭上承認自己平凡，還是擋不住心裡想，平凡的人也有不平凡之處，平凡的崗位也能做出不平凡的事。實際上，平凡的崗位基本上做不出不平凡的事，即便有，和不平凡的崗位做出的不平凡事相比，也平凡得不得了。不然怎麼能叫平凡的崗位呢。

講不平凡，都是騙人的。講別人偉大，是恭維。講自己偉大，是吹牛。相信自己不平凡，那就是自欺了。很多人公開場合不斷強調，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心裡未必這麼想。一個普通人不會強調自己是普通人。沒有哪只貓會跑到你面前說，看，我是一隻多麼普通的貓啊！

心裡不肯承認自己的平凡，要跟平凡的人生較勁，很多煩惱、痛苦和錯誤，就是這麼來的。

人為什麼作惡？一個人要想發現自己的力量，作惡是最簡單的方法。你想給筆記本電腦裝系統，怎麼裝都裝不好，想下載個東西，下來下去發現都是惡意程序，好不容易找到正確的，又要註冊，註冊完了又要金幣，金幣攢夠了，花好幾個小時下完了，發現不能用，人就崩潰了。之所以崩潰，是因為你自始至終都在努力做建設性的事情，最終發現徒勞。於是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

破壞性的事情就很簡單。抓起筆記本砸到地上，立馬能看到成果——想成一件事不容易，想壞一件事太容易了。破壞也是改變世界，雖然是把世界往糟糕的方向變。這樣改變世界，又快又直接。

人們怕自己無能。但無能是無法撼動的事實。所謂無能，不是什麼都不能，而是，只能參與，卻不能保證結果。因為懼怕正視這個事實，就要努力製造出一些表面上的變化去遮掩。無論是把事情搞順，還是把事情搞砸，看上去都要比事情一點變化都沒有更讓人舒服。但把事情搞順是非常難的，把事情搞砸就很容易。所以很多人，事情但凡經過他的手，沒有搞不砸的。正是因為他急切地想證明自己不平凡。

人們需要看到結果，才能相信自己的意義，了解自己的力量。如果一件事情沒結果，哪怕很用力，還是會覺得無力。

《伊索寓言》里有個故事，驢子馱一包鹽，覺得重，耍滑頭，該過橋的時候不過，要從河裡走，淌了一趟水上來，鹽包輕了一大半。驢覺得自己聰明。商人要治驢，下次馱鹽之前先讓驢馱一包棉花，驢又從河裡淌，上岸累得半死。

人的小聰明跟驢一樣。因為偶然的機緣和運氣，一些事情成了，就覺得自己牛，不肯認為自己平凡。直到後來馱棉花累得半死，才發現自己還是不行。

王維有一首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枝頭綻開的像芙蓉一樣的辛夷花，在深山吐出她的紅萼。清寂的澗戶沒有人經過，她們落了又開，開了又落。一個甘心平凡的人，就像澗底的辛夷花一樣，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安靜地開，安靜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