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班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63個故事
一
小學四年級時,楊老師成了我的班主任。第一次見她是在她的辦公室,她看起來有三十幾歲,唇上塗著鮮紅色的口紅,畫眉抹粉,短髮燙得微卷,身上獨特的香水味濃郁得直往我鼻子里鑽。
見我進來,她側過身笑著對我說:「你就是吳露吧,我從周老師那裡聽說過你,我剛剛接手你們班,還不是很熟悉,就還是你來擔任班長吧。」
我乖乖點頭應允。被楊老師私下「欽點」,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從幼兒園開始就一直擔任班長,之前已經被這樣「連任」過。
一開始,我的工作還和過去一樣——收收作業,午休的時候記記吵鬧學生的名字,偶爾替老師傳達傳達消息。
楊老師人很溫柔,不怎麼出現在教室,直到那一天。
那天晨會我們班因為有同學吵鬧而被年紀通報批評,「罪魁禍首」正獨自站在教室後面,低頭等待老師的處罰。楊老師坐在講台上,隔著老遠大聲訓斥著那個男同學。台下的我們一個個坐得筆直,不敢說話。
那是她接手我們班以來第一次批評學生,話題從個人上升到集體,再從集體飄回個人,連帶著警示其他學生以此為戒。
因為事不關己,我有點心不在焉。模模糊糊聽到一句「你們怎麼都不到後面去問問他」時,我「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其實我也有點奇怪楊老師為什麼會叫我們去質問那個同學,這和之前其他老師的套路不一樣。
還沒跨出座位,回過神來的我發現整個教室只有我一個人站了起來。其實那只是楊老師隨便的一句訓話,但我會錯了意,並且下意識地迅速執行。
那一刻,所有人,包括楊老師,都驚訝地看著我,教室里一片安靜。尷尬與自尊刺激得我血沖腦門,我索性咬牙繼續自己的動作。
我頂著眾人的目光從教室第一排跑到了那個罰站在最後面的學生面前,伸出手,推了他一下。看著他小幅度地晃動上身,我欲蓋彌彰地大聲喊道:「你為什麼害得我們失去了小紅旗!」
我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推人的手也是。
教室里很安靜,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倒是楊老師很快反應過來,她笑了,語氣中帶著讚許,似乎我的行為就是她原本的意思。「怎麼就只有吳露一個人動了呢?其他人怎麼都不去問問他,為什麼害得我們失去了小紅旗?」
聽到這句話,四五十個學生像是被點燃了一樣,瞬間聚攏到教室後面。因為有我的「正確示範」,每個人都使勁兒地向前湊著,男孩兒被推搡得左搖右擺。被淹沒在人群中的我,悄悄舒了口氣,心底揚起一種自豪感。
二
這次事件之後,同學批評同學成了一種新的管理方法。別的班班會時全體安靜,主要聽班主任在講台前訓話。我們班相反,安靜的是老師,粗嗓子紅著臉訓話的是學生。四五個學生為一個小組,分散在教室的角落,反省,叫罵。鬧哄哄的教室,唯有班主任優雅地坐在講台前,安靜地做著手中的工作。
這些批評大會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被批評的人不流淚,大會絕對不可停下。
看著平日里玩得很好的同學被自己訓斥得痛哭流涕,我心中那份作為老師得力助手的自豪感一步步削弱,兔死狐悲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似乎只要哪天一不小心,自己就會淪為被批評的一員。因為能被批評的原因實在是太多了,有時候甚至因為批評者批評不力,兩者的身份就可能顛倒。
緊接著,積分政策也開始實施。從此,世間萬物在我們心裡都比不上楊老師隨手畫下的那幾顆五角星。有了那些五角星,就可以被表揚,可以被免作業。最重要的是,它們可以讓人在「批評大會」上成為「揮起皮鞭」的那一個人,而不是那個被包圍在眾人中間,只有臉上掛滿淚水,才能將大會結束的倒霉蛋。
偶爾,楊老師自己也會動手。一小排學生圍蹲在她面前,她翹著二郎腿,將厚厚的書本捲成棒握在手中,然後像敲地鼠似的,一溜按順序敲下去,誰也躲不掉。一棒下去沒有哭的人,還會多挨幾下。
遭受這樣待遇的,一般是「批評大會」無法搞定的同學。這些人分三種:學習成績極差的,自修課鬧騰的,和管理班級不力的班幹部。前兩者一般很難擠出眼淚結束大會,後者大約是老師的「特殊關照」。
楊老師掌控欲很強,有一次,她最得力的幹將在沒有告訴她的情況下給我們班建了一個QQ群,結果被狠狠訓了一頓,當著全班人的面被敲地鼠敲到流淚,最後老實刪群。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情給我留下了陰影,到現在我都不喜歡使用任何社交工具。
敲地鼠、寫檢討、罰站、被同學批評、被孤立,這些懲罰在我們班就像喝水一般常見,或者說像空氣,我們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這種氛圍。記得有一次我因為檢討寫得生動,楊老師反而獎勵了我三顆五角星。那份檢討被當作範本,在教室後面的黑板上貼了一段時間。這件事使我對楊老師的怨氣一下子消減不少,那詭異的自豪感又回來了。
我挨過幾次敲地鼠,印象很深。還沒輪到自己的時候,我就已經咬緊牙關,偷偷地縮脖子了。挨打的一瞬間我腦袋發麻,眼冒金星,差點跌坐在地上。耳邊嗡嗡作響,等待眼前金光散去,淚水爬滿了我的臉龐。
好在我從小就乖,學習成績也好,如果不是當班幹部有「管理不力」這一條,我被懲罰的機會並不多。我想過辭職,但害怕得不敢提。所幸,楊老師不以學習成績作為選幹部的標準,她更傾向於個人好惡。慢慢地我的職位開始往下掉,最後終於成為「平民」。
後來我常常坐在講台下看著楊老師施刑,書本與腦袋接觸發出「梆梆」的沉悶聲響,在鴉雀無聲的教室里,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害怕,同情,懺悔,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帶頭推搡那個男生,才導致這種局面的發生。
三
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把每天挨罵這件事告訴家長,因為楊老師在每一次批評結束後都會強調,如果我們這麼做了,只會有更加嚴重的後果。她還經常跟我們說,她和家長的關係很好。為此我想方設法阻止父母和她接觸,比如說服母親拒絕辦理校訊通,因為我總擔心自己在不經意間向父母透露出「我不喜歡這個老師」的意思。
後來有一天和父親聊天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我們老師是會體罰的。」
父親愣了一下,板著臉嚴肅地說:「打手打腳的話沒關係,不能打頭啊,你老師有沒有打過你的頭?」我強笑著說:「沒有,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打手打腳就沒關係呢?」我低聲喃喃自語。
「如果打你頭的話你一定要說!」
「知道了啦。」我轉身背對著父親回答,似乎滿不在乎。
我們的兩個數學老師曾察覺並且調查過體罰這件事,但在學生這裡的取證都失敗了。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楊老師好。
有一天,楊老師沉著臉,壓著語調說:「聽說最近有家長和數學老師說我體罰學生?」台下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喊著「誰說的」「不可能」「老師那麼好」「瞎說」,最後大家鬧作一團,像是每周一次的班會又開始了。楊老師翹著二郎腿,靠在講台前的椅子上,優雅地露出一個笑容,「我相信你們。」
我在台下張嘴附和,事實上沒有喊出一點聲音。我知道那不會是我的家長,我祈禱那個孩子沒有被找出來。
後來,數學老師聽說了這件事,氣得向地上砸了一個粉筆盒,結果被學生匿名舉報「向學生髮脾氣」「拖堂」,然後我們就換了第二個數學老師。當然,她同樣也沒能查出結果。
因為這個原因,我很喜歡這兩個數學老師,還爭取當了數學課代表,但我不敢把這種信任表現得太明顯,以至於她們一直以為我和別的同學一樣討厭她們。
四
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會做一些不敢讓人察覺的小抵抗。
比如有一次我被安排替老師寫八個同學的期末評語,我將「楊老師是個大笨蛋」這句話拆分開來藏在句首。寫完後,我對著電腦屏幕沾沾自喜,咬牙切齒像是終於出了一口惡氣。不過最終還是因為害怕被發現,上交前將八個同學的評語順序打亂。
再比如,我將添加QQ好友必須回答的問題設為「我最討厭的人」,答案就是楊老師的名字,但同時因為怕被人猜出來,我把她的名字全部用同音字代替。
這樣的小事簡直是數不勝數,但一直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總覺得就算別人知道了也不能幫我脫離苦海,只會讓我更加悲慘。
有一次楊老師正拿她最新的得力幹將舉例子,我坐在教室最後面暗罵她——和掉落的班級職位一樣,我的位置也從班裡的第一排變成了最後一排。我眼睛一眯一眯的,上下牙齒磨來磨去,腦子裡想像著自己兇狠的樣子。我對自己說,沒關係的,被問起來,就說自己近視看不清。
然而,當她坐在講台前,突然冒出一句「吳露,你整天咬牙切齒地瞪我,當我不知道啊」的時候,我一瞬間嚇蒙了,完全蒙了。我沒有料到會被她發現,而且還被當眾說了出來。我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來之前自己想了半天的借口。一眨眼功夫,豆大的淚珠就掛了下來。
「我沒有,老師……」,我害怕極了,抽泣著回答,「沒有,老師……」
「哎呀,你哭什麼啊,我也只是拿你舉個例子,不是真的啦。」楊老師笑得溫柔,彷彿剛剛真的只是一個小玩笑。
下課後,面對關心的同學,我欲蓋彌彰故作輕鬆地說自己演技好,淚水說下來就下來,事實上心裡後怕得簡直要瘋。
那三年,我每天都期盼楊老師有事不來學校,或者在來學校的路上車出故障,甚至可怕地期盼她出車禍死了,那樣一切都結束了。當然,每次我都會很快把那個可怕而邪惡的想法趕出腦海。
我就這樣熬到了小學畢業。
五
升初一沒多久,我就聽說楊老師遭舉報被開除了——體罰之事終於被捅了出來。
她沒有料到,一個家長會在孩子的書包里放錄音筆。數學老師用了三年都沒查出來的證據,終於公之於眾。
這件事,在我們當地的電視新聞和報紙上都轟動了一段時間。我從報紙上看到她說的話:體罰是高壓線,我不可能去碰的。
再然後,她各屆的學生都冒出來了,報紙上開始出現各種回憶、指證,彷彿每個人都是罪惡的舉報者。
說來諷刺,我們這一屆學生竟然是唯一上電視支持她的,看到電視里熟悉的男同學抹著眼淚說「她就像媽媽一樣」的時候,我竟然也紅了眼眶,然而心裡閃爍的卻是復仇的快感。
那次電視支援,同學邀請我,我借口學習繁忙沒有答應。後來大家又約著去看望楊老師,我沒有推脫。十來個初中生,敲了半個小時的門,無人應答。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彷彿曾經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而直到現在,我爸媽都覺得楊老師是一個很好的人,給了我很多幫助。他們不知道,小學畢業以後,我再也沒有競選過班幹部。儘管中學老師是那樣幽默可愛、溫柔親切,我也一次都沒有。
三年的時光,徹底改變了我。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開始下意識地在新群體中淡化自己的形象。記得小學的時候我立志當一名能把對手噎到說不出話的律師,現在我的理想已經從「開一家小店默默守著」變成「乾脆找一座山頭隱居吧」。
高三的時候我讀到一篇文章:主人公小學的時候因為早自修看語文書被英語老師當眾扇了一個巴掌,從此記恨在心,盼望著學成之後回去打臉老師。但當他中年回鄉看到蒼老的老師之後,又突然將一切看開,望其背影,默默離去。
對於自己那三年的經歷,我似乎看到了類似的結局,又似乎更加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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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露,現為大學生
編輯 | 李意博
投稿或談心請加故事菌(ID:gushijun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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