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的愛情毒藥

每個人想起李莫愁，總是又怕又恨，直到她烈火焚身那天，才發現：赤煉仙子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子，為情所困，一生不得安寧。

以前總是覺得李莫愁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攪得江湖到處不得安生，總是迫害小龍女與楊過，只恨她沒早死幾個章節。

近來翻書，又看見李莫愁。年歲漸長，再看赤煉仙子的種種，竟滿心都是憐憫和哀嘆。她與陸展元的悲劇總令我想起另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從前讀初中的時候，有個同寢的女孩，人很可愛，性格直爽仗義。後來她喜歡班上一個男生，於是就開始一些十分隱約的追求，青春期早戀，時光總是泛著青蔥的香氣。最終男生主動開口，兩人就順理成章成為了早戀的一對。可是沒過多久，班裡轉來了一個女生，在我們一群滿臉青春痘，青春期肥胖的女生里，顯得特別出挑。很快，我同寢的男友移情別戀，終於被新來的女生搶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樣的女生有個共同的名字：綠茶婊。

我同寢經歷了慘痛的失戀期，甚至有自殘的傾向。再後來，我的同寢越髮漂亮，高中畢業去了英國念書。而她初戀男友的「後來」比較差：沒過多久，被綠茶婊甩了，成績太差沒考上高中，職高畢業，混跡社會。

某天女孩從英國回來，在某家鞋店裡竟然撞見了曾經的男孩，男孩變成了鞋店推銷員。時隔那麼多年，滄海桑田的變化，女孩還是落荒而逃。

當她逃來跟我訴說這件事時，我從她臉上，看見了李莫愁站在陸展元墓碑前那荒涼透骨的表情。

這段故事和李莫愁很像很像。李莫愁和陸展元的感情就像青春期早戀。李莫愁不相信師父說天下男人皆薄倖，不肯發誓一生不出古墓。一個對花花世界充滿嚮往的少女，天生麗質，從小生活在單調乏味的環境，師父還偏心師妹，導致她缺乏母愛。李莫愁具備早戀的所有感情基礎。而陸展元呢，是一位翩翩公子一般的人物，對李莫愁而言，具備致命的吸引力。

不巧，陸展元碰見李莫愁的時候又受了傷，李莫愁當然心地善良的給他療傷，就此有了肌膚接觸。李莫愁不可自拔的陷入了早戀的感情，陸展元也抑制不住荷爾蒙，沒有拒絕李莫愁的情意。於是有了定情信物：紅花綠葉錦帕。

就像早戀最通常的結局，其中一方遇到了真愛，回頭髮現這段早戀就是一個不成熟的嘗試，幼稚可笑，於是乎提出分手，另一方被深深的傷害。不幸的是，李莫愁這個天生缺愛的少女是被傷害的一方。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李莫愁因愛成恨，大鬧陸展元與真愛何沅君的婚禮，被天龍寺高僧打敗後頂下十年不得騷擾陸家的約定，李莫愁在等待復仇的十年之中，變成殺人狂魔，失戀的陰影不斷泛化，從恨陸展元變成恨男人，從討厭何沅君變成要殺掉所有姓何的人，看見「沅」字也能刺激她的陰影，導致大開殺戒。

這十年，她放任陰影在心裡生長。終於十年之期一到，她帶著滿身滿心的怨恨，來到了江南陸家，留下九個血手印。可是，她卻遲遲不動手，總是叫自己的徒弟去陸宅口頭恐嚇，自己也去個一兩回，但就是不下手，搞得陸家上下惴惴不安。甚至有一次在院牆外，李莫愁終於引得陸立鼎（陸展元的弟弟）單獨會面，夜色中，她以為陸立鼎就是陸展元，她竟然要求他承認真正愛的是自己，要他拋棄妻子女兒，和她私奔，她便放過陸家眾人。她還十分開心地認為，陸展元還拿著當年的錦帕，一定是心中對自己念念不忘，這讓她從未停歇追求真愛的少女心又一次看見了希望。可是，她滿心的希望撞上了陸展元夫婦的死訊。

她心裡崩潰的想：你竟然到死都不願意再見我一面。

這一句說明了所有。她十年之中，等的不是報仇，而是再與情郎相會，希望十年只是個噩夢，情郎最終會回到她身邊，她的愛情沒有破滅。恨是她找的一個無懈可擊的借口，復仇是她給自己依然想要追逐陸展元的衝動找的合理解釋，其實她真實的想法，根本就是一直愛著陸展元，一直想再見情郎，鴛夢重溫。所以她一直保持著少女時的面容和姿態，只是因為她的人生根本就停在了遇見陸展元的時刻，因為愛情沒有開花結果就被掐斷，她在傷痛中根本無法長大。

她打扮美好，隨手帶上復仇這個道具，安排徒弟打上美美的燈光，開好風扇，仙子一般地去到陸郎面前，一遍一遍表演她空寂已久的芳心，只期換一次回應。

可是陸展元生硬的喊CUT，拒絕她做自己的女主。李莫愁盛裝而來卻被狠心的拋棄，而這一次，竟是陸展元用死亡來逃離她。

那瞬間的荒涼冰凍了李莫愁心底重見情郎的興奮與熱情。金庸先生很巧妙的事先安排了武三通在陸氏夫婦墳前失控的橋段，讓我們在後來可以看見李莫愁的內心，是和武三通一樣崩潰到不能自己的。就像我的同寢，她多年來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越來越好，在心裡卻只是為了有一天，再一次遇見當初的他，用一個有魅力的自己，洗掉當初因為魅力不夠而被拋棄的歷史，讓自己的愛情變成美好的結局。只是，當初吸引她的少年如今已經灰頭土臉，英姿不再，這彷彿是埋葬了她曾經的愛情，埋葬了她的美好歲月，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多年的努力是多餘，就像李莫愁突然覺得，自己心心念念十年的重逢，竟然是死別的結局，那這多年的恨和痛，愛與希望，竟都成空。

叫人豈能不覺天地瞬間混沌荒涼，宛如洪荒？

其實，按照正常的發展，李莫愁度過了青春期，慢慢淡忘了傷痛，遇見江湖上許多追求者，重新定位自己的所求，最終找到真愛，在愛情的能量鼓勵下，重新面對了這段舊情，去當面和陸展元一笑泯恩仇：那些小孩兒過家家的你情我愛就留在我們不懂事的時候吧。以李莫愁如此剛烈的性子，忠貞不二的坦蕩不畏，在江湖豪傑中找個好歸宿一點兒問題沒有。

可是，我們看見，她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任何男人看她，讚美她，都會遭到滅頂之災。她拒絕所有人的認可，是因為她感覺這些認可都彷彿是陸展元當初欺騙的重現，被她美貌吸引，卻最終拋棄她。她不甘心只是有美貌獲得男人的愛，她更怕這些吸引換來一樣的被拋棄的結局。只要覺得她美多看她幾眼的男人，都會讓她想起陸展元，都會令她掉回痛苦的失戀中。但她確實是對這種眼光感到滿足的，她對自己的美貌頗為自戀和愛惜，見到郭芙漂亮的樣子，就想著和黃蓉比一比誰美。

這矛盾裡面有更深的原因。她其實害怕自己稍有放鬆，接觸到其他男人，在這群虛假的男人中，肯定有真心讚美她喜歡她的，她怕自己愛上另一個人，那麼她就重複了陸展元對她做過的事情，原來自己也是會移情別戀的，那麼她還有什麼理由去追尋陸展元，找他復仇，跟他重逢呢？

這種可能性是真實存在的。當楊過第一次出場，見到李莫愁，一個小小少年，真心實意的開口就誇李莫愁是大美人，雖然語氣措辭十分輕佻，但是很明顯聽得出來是小孩子想要學著大人裝成熟，掩蓋自己的真實感覺。於是李莫愁奇蹟一般的沒有要殺楊過，甚至楊過為了救人抱住她，她竟然都沒有湧起怒火和仇恨，反而像少女一樣感覺輕飄而美好。就像武三通的一聲「李姑娘」一樣，令她想起了自己旖旎的青春芳華。因為楊過年紀小，說的話不帶大人的輕薄感情，令李莫愁感到了真心的讚美帶來的震撼，頭一次沒有令她想起陸郎的變心，而是想起了自己的一片痴情。

有楊過，就有可能有其他真心的男子。可是她仍然是一一拒絕。就是因為她害怕這種可能性真的發生。人們會覺得奇怪，發生就發生唄，李莫愁有人愛，不再作惡江湖，她自己也開心，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困在仇恨里呢？這個原因說起來就悲傷了。因為在她的意識里，第一次接觸交往的男人，哪怕只是青春期懵懂情感，只傳了幾次媚眼的都好，就要一生一世直到生生世世。如果不然，就是豬狗不如。

這種不承認人性的思維是來自她的唯一監護人：師父。她師父一生沒談過戀愛（但是有金迷扒出了小龍女是其師父與歐陽峰的私生女），看過的唯一戀愛電影就是林朝英與王重陽。可林王這對CP的愛情本來就是青春期早戀模型的，況且悲劇收場，於是她師父就總結出：天下男兒多薄倖。這個結論的依據十分不嚴謹。但是，李莫愁就在這種不嚴謹也不真實的教育下長大，並且你看古墓派的毒誓是這樣的：如果有男人肯為我死，我才能出墓，否則老死墓中。這個誓言明顯是責難女子更多的，因為女子如果不動心不動情，那麼男人就沒有機會負你，所以為了不動心，就要犧牲自由，如果要自由，就要心上人的命來換。這個思維其實是在說：女人不應該愛上男人，愛上男人的女人是輕賤自己，是蠢是傻，是活該倒霉。

金庸還寫過一個誓言：如果有男人看了我的臉，但是不娶我或者移情別戀，我就要殺了他再自殺，否則我師父就要自殺。這個是木婉清的誓言。這個誓言就公正多了，至少認為錯的是男人，至少承認女人愛上男人是正常的。

這種滅人慾的教育很變態，再加上李莫愁的師父偏心，李莫愁得不到原始母愛的認可，於是生出了一種叛逆：我偏要證明給你看，我能找到真愛。這已經不只是為了自由，更是為了告訴師父：我是值得疼愛的。不要因為我不如師妹淡泊就不疼我。證明師父的理論是錯的已經和證明師父偏心是錯的混為一談了，所以，李莫愁必須要和早戀對象陸展元在一起，否則就無法證明師父是錯的，那麼自己不被關愛就是應該的。這種深刻的否定她無法承受。

為了獲得原始母愛，李莫愁一生都在等陸展元回心轉意。這種衝動，強大到足以令一個女子放棄人生所有美好。她等著等著，等到師父都死了，陸郎都死了，自己的心也凋零了。

恍惚間，李莫愁的一生像極了林朝英。林朝英種的因，李莫愁來還。

我問過雲長弓，李莫愁病的深重，有沒有的治？雲長弓說，楊過可以治好他。我深深的絕望，可惜，李莫愁看見楊過肯為小龍女一生困死古墓的時候，眼中那又驚又怨又恨又妒的目光，其實在掩飾內心流淌不止的血淚。彷彿上天把一切都給了這個什麼都不想要的師妹。

李莫愁更無法回頭了。她自遇見陸展元起，時光停在那裡，十年光陰，她的心仍堅固的守在原地，一個天真少女的夢幻里。

金庸先生可能太可憐她了，於是安排她再一次遇見赤誠的童心，這次是嬰兒郭襄。李莫愁終於在郭襄的哭聲中感到了愛的存在，自己內心的柔軟。她突然間長大了，終於長大了，知道了愛里可以有恨，恨里也滿滿是愛，統統是自己不敢面對的魔障。

她發現自己和師妹和師父其實都活在林朝英的自戀帶來的自責中，一生不肯面對內心，一生都在譴責正常的人性慾望。師父是心甘情願，小龍女很幸運，只有自己很可笑。

最終，李莫愁是應該烈火焚身的。因為她的心被愛情灼燒了太久，一直叫她生不如死，只有烈火才能讓她渾身舒暢，宣洩她滾燙的感情，而不是壓抑著，一直燙傷她自己的靈魂。

焚心以火，靈魂才得自由。

李莫愁中了萬千情花之毒，其實這個暗喻太過凄厲，她的情毒早已攻心。看見烈火，就像看見愛情，她一定會撲過去，然後一動不動高唱著：問世間，情是何物！猶如夕陽一般凄美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