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呀(5)

我和順初帶著三個小的躲在房裡喝粥,爹爹曾經交代過「芹菜根是飯店裡帶回來的,要是讓人知道了拿去做文章,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被抓起來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千萬不能讓人看見。」

姆媽請來小秦給順龍看病,小秦在他爹藥鋪里學了好幾年,雖還未當家,但逢鄰里去請大夫,他爹准派他出來練手。

門帘上小秦的影子弓著腰,把順龍從頭到腳捏了一遍,回頭對姆媽說:「沒事,小赤佬骨頭軟,不會有大事,估計是被嚇著了,又被打一頓,一口氣上不來就暈過去了。」

姆媽這才放心地哭出來:「我是做了什麼孽?我靠不上老倌(方言,指老公)還想指望兒子,哪想到他這麼不懂事…哪個七殺的把自行車停在街上來害人!」

鐵匠家的稍安慰她兩句便問小秦最近和秀娟怎麼樣了。秀娟是玉娟的大姐,比我們大多了,平常不和我們玩,總一個人匆匆出門,在家就躲屋裡頭不見人。姆媽說姑娘家長大了就該這樣,舊社會要求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現在新中國開明了,大門可以出了。我挺想問她,咱家只有一道門,哪兒來的二門呢?是不是舊社會每個人家都有二道門?那舊社會不是比新社會有錢嗎?

門帘上的小秦腰弓得更低,一會兒撥順龍的眼皮,一會兒又摸摸他的腦袋,姆媽接上鐵匠家的話,把秀娟好好誇了一遍,說她能幹,還沒學會走路就能幫爹媽剝毛豆了,4個妹妹都是她帶大的,人也安分,本本分分的,娶回家不操心。

鐵匠家的推了姆媽一把,笑嘻嘻地說:「小秦,你不要有什麼想法啊,我家雖然都是女孩兒,可從沒想過招上門女婿,不會為難你的。你想啊,你爹為啥還不讓你當家呢?就是因為你還沒老婆啊,成家立業成家立業,得先成家再立業,你說是吧?再說我家秀娟……」

小秦突然轉身,颳起一陣風把門帘吹得抖三抖,順初被嚇了一跳,我把他摟在懷裡,看小秦抓下頭上的舊帽子,揉在手裡搓來搓去,他這彆扭的樣子把姆媽和鐵匠家的都嚇住了,兩人相互看看,猜不出剛才哪句得罪了他,他卻一抬頭,直愣愣對著鐵匠家的說:「不是我不要她,是她,她說她心裡有人了!」

「誰?!」兩女人失聲問道。

「陳拐子家的!」小秦背起藥箱消失在夜霧中。

順初牽著我的手出去,姆媽和鐵匠家的都大張著嘴瞪著條案上的順龍發獃,順初怯生生說他想去找爹爹,兩個女人如夢初醒。

鐵匠家的如一陣龍捲風沖回隔壁。

她家大門乓一聲,我家牆上的草帽掉下來,她老倌怒罵:「你吃子彈啦!尋死啊!」

姆媽一拍圍裙坐下了:「這丫頭怎麼想的,怎麼就看上他家的了?這不是在尋死么!」

隔壁噼噼啪啪,耳光響亮,秀娟哭天搶地,她爹在吼「你做啥?你失心瘋啊!你有話好好說!」

她娘說:「你問她!她想,她想,她想陳拐子家的!」聲音都劈了叉。

哭聲戛然而止,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從房裡奔到門口,乓一聲,她家大門被關上了,我家牆上的筷籠掉下來砸在順龍臉上,順龍喊一聲「姆媽」,隔壁在罵:「快去跳河吧!省得將來丟人現眼!多大的人啊你,能幹啦,會找男人啦。」

她老倌低吼:「你少說兩句,好聽的是吧?被人聽到……」

爹爹遲疑地走進屋,眼珠在姆媽和牆壁之間來回掃,他想問姆媽怎麼回事,被姆媽搶先問他隊長那兒的情況。

我打個哈欠送順龍出去撒尿,回頭還得把三個小的扯出來把一遍尿。

外面黑乎乎的,那年代還沒路燈,我抓緊了順初的手往碼頭邊走,邊打呵欠邊提醒自己等會兒回去得把鍋子給洗了,順初突然一頓,我便停下看著他,他指著碼頭下面說:「姐你看,有人要跳河!」

我一下就醒了,定睛一看,真有個黑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的。

不得了了,鐵匠家的秀娟真要跳河啦!

我回頭猛跑,邊跑邊喊爹,順初也跟著我跑,我爹和娘急匆匆迎出來,我兩啥也不說,拉著他們往碼頭狂奔。

爹爹只看那黑影一眼便三級一縱往下奔去,邊跑邊喊:「小春,小春你別想不開。」

姆媽冷哼一聲,一手抓一個,扯著我和順初往回走,嘴裡碎碎罵道:「小春小春,小春他個頭!」

姆媽給幾個孩子洗完澡便坐在門檻上等著了,我們幾個在屋裡笑話順龍,說他是蟲不是龍,害爹爹被隊長抓起來,是害蟲。順龍翹著二郎腿,反手墊在腦袋下面,也不跟我們爭辯,一會兒指揮小鳳英給他捶捶,一會兒使喚喜鳳給他揉揉,身上到處青一片紫一片,半邊臉腫得老高,眼睛陷在裡邊兒找不著,他絲溜兒吸一口氣,問我們會騎自行車嗎,「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誒!你們摸過嗎?」

隔壁的玉娟帶著妹妹跑來我家,求姆媽去救她姐,說她爹媽要打死大姐,順龍嘿嘿笑著說不會的,虎毒不食子,你們看我爹恨不得摔死我,他捨得啊?案板上能摔死人?兔子都摔不死,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隊長突然出現在門外,問錢太太怎麼不在家?

姆媽說她去河邊洗碗了,讓順龍去喊,順龍一聽隊長在外邊兒,便誒喲哦喲叫起疼來,姆媽說那就留鳳去吧,快點去,說隊長在等的。

我一坐起便頭暈,眼前發黑,腳趾使勁摳著木屐輕飄飄地往碼頭跑,看見我爹和錢太太一前一後過來,爹爹看見我便回頭交待她別忘了剛才說的話,錢太太低低應一聲,爹爹便牽著我回家。

快到家門我才想起來隊長在等她,便和爹爹說了。爹爹顯然一驚,但此時隊長也看見我們了,他略一轉頭裝作給我順頭髮,對錢太太低喊一句:「自保要緊!」

順初和小鳳英已經睡著了,姆媽坐在床邊給順心餵奶,我搔搔他腳丫子,小東西咯咯咯笑得清脆,喜鳳坐在馬桶上卷手絹兒,爹爹進來拿過她的手絹,三兩下卷出一隻小老鼠遞給她,把她樂得差點跳起來。

爹爹吹滅蠟燭,把毛巾搭在夜壺箱上也爬上床,河水一浪一浪拍在牆壁上,順龍從前屋進來說排門插好了,爹爹哼一聲,他便嚇住了,呆在那兒不敢上床,姆媽叫他把順心放搖籃里去。

我枕在姆媽的大腿上,翻個身滾到爹爹背後,在他汗嘖嘖的背上摸來摸去,爹說:「你和順龍比賽,誰掐的痱子多,誰明天不用洗碗。」

我和順龍躡手躡腳弓在爹爹背後開工,聽見姆媽埋怨他多管閑事,這世道,有些閑事不能管,有些人救不得,自身難保還想做活佛?

爹不回她,順龍卻插嘴說:「她老倌去投靠美帝,把她留在這裡當間諜的,不然她怎麼從來不出門呢?她肯定窩在家裡搞發報機!」

姆媽也跟著合,埋怨爹爹一點不注意影響,之前還幫她去城裡拿匯款,這些將來都是有心之人的把柄。

爹爹小聲罵道:」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坐月子的雞蛋哪裡來的,我變戲法給你變出來的?不都是小春給的糧票換的,做人不能沒良心吧!「

姆媽被罵住了,隔一會兒說以後別要這糧票了,心不安,總怕被人秋後算賬,那就不是糧票的事兒了。

順龍的手臂搭在我臉上,他倒睡得瓷實,肚皮里咕嚕咕嚕叫成一串兒,我迷迷糊糊地揉一下自己的肚皮,還以為是我發出的聲響,姆媽問爹爹小春當年怎麼不跟著走,留在這兒無後無靠的。

爹爹翻身下床,把河邊的窗戶關上,回來躺在床上說,小春她爹是錢家的教書先生,錢少爺和大太太尚在娘胎里便被定了親,他可能結婚太早,具體幾歲說不上,總之13,4歲的樣子便辦親事了,過了兩年還沒得胎,現在想想就是年紀太小,娃娃能生出娃娃來么。可那時候不管這些,只說得趕緊給他添個小老婆,他本身就是獨子,再不生個兒子出來可就絕了後了。小春她爹喜歡喝酒,又喜歡看戲,哪樣不要錢? 就把她賣給錢家做小了。

姆媽哼一聲,顯然對爹爹的回答不滿意,說身世比凄苦,咋不說楊乃武和小白菜呢。

爹爹嘆口氣接著說,誰知道小春一進門,大太太的肚子倒挺起來了。小春她爹張狂,在外面總說錢少爺即是他學生又是他姑爺,對他恭敬得不得了,那有些人就背著她爹來錢家誆騙,來來去去大概騙走了一兩萬大洋,錢家人就看不起她,正好解放前大太太娘家的都去美國了,他們一家肯定跟過去啊,隨便找個看門的理由就把小春丟這兒了。唉,都怨她爹,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拿閨女肚皮來打交易,凈想著好事兒,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福分。

我實在撐不住了,爬到喜鳳邊上,閉上眼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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