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記》很可怕,卻不是因為鬼

《搜神記》是一本特別好看的書,就文字的動人和閱讀的樂趣來說,唐之《酉陽雜俎》、清之《閱微草堂筆記》都望塵莫及。跟《聊齋》比呢,好像有點吃力,但貴在有自己的風格。你雖牛逼,我也有特色啊,正所謂:你好任你好,我干我的寶。(為了押韻,委屈一下干寶老師……)

比如有一篇《蘇娥》就寫得非常有意思。故事開頭第一句話就很牛逼:

漢九江何敞為交趾刺史,行部至蒼梧郡高要縣,暮宿鵠奔亭。

這鋪面而來的帶入感!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一句話就搞定了。在遙遠的漢代,九江郡何敞任交趾刺史,循行至蒼梧郡高要縣,暮宿鵠奔亭。

這幾個地名大致了解了一下,漢九江郡大略轄安徽、江西地區,治所一度在今安徽壽縣。蒼梧郡高要縣即今天之廣東省肇慶市,距安徽壽縣約1400公里,地圖顯示駕車約需要16小時,步行則需要半個月左右。不過我估計古代走路也不會像今天這麼方便,所以勇猛的何刺史很可能走了一兩個月才抵達高要縣。交趾,本來是指越南北部一帶,唐朝王渤寫完《滕王閣序》一年後就死在去交趾的路上。不過何刺史不用擔心,因為漢代「交趾刺史部」除了包括越南北部之外,還包括廣西、廣東大部,也就是說,經過時間可能為一兩個月的艱辛跋涉後,何刺史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了:因為他要上任的地點就在蒼梧郡。

何刺史剛到蒼梧縣,天就黑了,於是「暮宿鵠奔亭」。一直都覺得最後這一句「暮宿鵠奔亭」莫名帶感啊。遙想當年,當漢朝的革命先烈陳勝在田裡干著苦逼的農活時,面對一群豬隊友,他像一個覺醒者那樣怒吼道:「燕雀焉知鴻鵠之志!」。暴秦終於被萬萬千千憤怒的革命者推倒,在革命過去後的嶄新國家裡,何敞才有機會做到交趾刺史。暮色四垂之時,不知這個疲倦的旅行者看到「鵠」這個字時,是否會想到昔日先烈在農田中的怒吼呢?

由於深感「鵠奔」二字古樸大氣,意境優美,我去查了「鵠」到底是啥,查完我就後悔了,腦海中美好的意境蕩然無存:「鵠,天鵝,味甘,性平,無毒。腌炙後食用,增氣力,利五臟。」味甘……腌炙……剎那之間,隔著兩千年時空,我頓悟了「鵠奔」的真義!那個奔,應該是淚奔的奔。

《搜神記》是講鬼怪的,所以經過一句簡短的交代之後,女鬼就果斷出場了。正因為女鬼出場非常快速,毫不拖泥帶水,所以這篇故事的名稱除了《蘇娥》之外,也叫《鵠奔亭女鬼》,出場的女鬼自然就是蘇娥了。大氣簡短的開場之後,女鬼登場,目前為止,這故事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

女鬼出場剛說了一句話,我就齣戲了!齣戲的原因在於,女鬼說她有一個婢女,那婢女的名字叫「致富」!沒錯,就是勤勞致富的那個「致富」!萬惡的舊社會果然喪心病狂,給自己的婢女取名叫「致富」,跟今天人把狗取名「旺財」有什麼區別!

何刺史由於是同時代人,對婢女的名字並沒有感到齣戲,而是沉浸到了女鬼的故事裡。原來這蘇娥是廣信縣人,因為丈夫死了,生活困難,想著家裡還有一些比較值錢的絲織品,就租了一輛牛車,讓婢女「致富」駕車去縣裡賣掉以便致富養家,當一主一仆走到鵠奔亭的時候,天恰好也黑了。她們兩個女孩子膽小不敢前行,決定留宿,恰在此時,婢女「致富」得了急性腹痛,蘇娥不得不到附近亭長家,想借點水。這個亭長的名字非常吉利,叫龔壽,起這個名字的人一般都比較愛惜生命,希望長壽。可是名字再好,也經不住作死啊!

這龔壽見到蘇娥,很紳士地噓長問短,大意是夫人你從哪來啊?丈夫在哪呢?為何深夜獨行啊?蘇娥的警惕意識是非常強的,見龔壽問得無禮,果斷拒絕回答,反問道:「何勞問之?」,此時龔壽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抓住了蘇娥的手。這禽獸想幹啥我們都能想像得到,然而這該死不死的臭流氓此時卻說了一句現在看來文藝兮兮的台詞:「少年愛有色,冀可樂也。」可惜再文藝也是耍流氓的禽獸,蘇娥反抗,結果被龔壽一刀捅死了。

與電影中的反派不一樣,這龔壽話不多,辦事乾脆利索,一點都不墨跡。捅死蘇娥之後,他馬不停蹄地捅死腹痛的「致富」,這生活在無抗生素年代的可憐姑娘終於解除了病痛。然後,龔壽取財、殺牛、燒車,再把牛骨、車上燒不掉的鐵圈扔到井東枯井裡,一氣呵成!這哪是公務員啊,這是殺人劫財的專家啊!

亭長這個職位是秦漢以來一個很低端職位,比村長大點有限,儘管如此,也算是公務員,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想當個亭長還是挺難的。高祖劉邦半生落魄,三四十歲了才好不容易當個「泗水亭長」,結果日子還是不怎麼好過,因為亭長職位太低,「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就是深受公務員階層霸凌的意思。最後劉邦怒了,反他丫挺的!很多年之後,他幸運地躲過了戰場上的死神,甚至奇蹟般地躲過了鴻門宴的殺局,當他再一次回到江蘇家鄉的時候,他喝了很多酒,唱了霸氣的大風歌,唱得淚流滿面,是不是想起來曾經辛酸的過往呢?

販夫走卒之中,有好漢,也有壞人。亭長之中,有劉邦,也有龔壽。

聽完女鬼的訴說,何刺史並沒有輕信,而是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詳細詢問了證據情況。蘇娥更建議何刺史除了檢驗井中牛骨、車釭及自己的屍首之外,可以再去鄉里尋訪,比如,她當時乘坐的牛車是從王伯那裡租賃的,花了一萬二等等。刺史認真一查,果然如此。再抓龔壽一審,龔壽也招了。

講故事嘛,最終的目的是要讓讀者有爽感,一定要讓壞人死得特別慘才解恨。所以在最後怎麼判決的問題上,作者為了讓讀者爽,給來了一個「特案特判」,這種處理就讓今天的讀者很難接受了,其實在那個時候估計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同意何刺史的判法。因為連何刺史自己都說了:「常律殺人不至族誅」,但是呢,由於這個事兒做得太完美了,如果不是女鬼逆天報案,估計你就逍遙法外了,另外都驚動鬼神了,必須得判得重一點,殺全家吧。於是,龔壽,這個名字寓意「長壽」的男人,把自己以及自己的父母兄弟都連累死了。

雖然是個故事,講的是古代的事兒,但最後這個結局,還是挺讓我難受的。不僅僅因為故事是現實慾望的投射,更因為這種「看起來非常解恨」的隨意殺人,曾經的確是真正的歷史。

最近在張鳴文章里看到一個事兒:乾隆五十二年,湖北秀才鄧漢禎之妻黃氏,不知何故,跟婆婆吵了起來,可能還動了手。這個鄉野破事兒,擱哪兒都是飯後談資而已,不料這個事兒竟然被告到湖廣總督那裡,一路上達天聽,被乾隆皇帝知道了。乾隆非常興奮,不孝的事兒得殺一儆百!事情的結局卻比任何人預料中的都更加殘酷:皇帝親自下令,鄧漢禎和妻子黃氏,被凌遲處死——當著鄧親生母親的面!鄧漢禎的兄弟、族長,絞刑。黃氏母親,教女無方,臉上刺字,罰去看城門。鄰居,知情不報,發配充軍。鄧漢禎是秀才,所以當地訓導流放三千里。當地父母官,教化人民無方,革職為民,子孫永遠不得入仕。連鄧漢禎家的房子也有罪,判掘地三尺,永遠不準蓋房居住……

至於那個乾隆要為之「討回公道」的鄧漢禎母親,在親眼看見兒子、兒媳被割成肉泥之後,帶著永遠的噩夢,享受到了國家的福利:每月2兩銀子。有種觀點認為,按今日米價換算,乾隆時1兩銀子相當於267元人民幣,也就是說鄧漢禎母親每月能從政府領到534元人民幣。

看來皇帝雖然殺人夠狠,「正義感」也爆棚,給錢卻不是很敞亮啊。

其實《搜神記》里的故事很多都很可怕,可怕的地方卻大都不在鬼。書中人物的「閃光點」與故事留給觀眾的「爽點」,如今看來,不僅不會爽,還頗有點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當你打開《搜神記》,哪怕是白話文翻譯的版本,也能很輕易地感受到它與我們的距離。產生這種距離感是很正常的,畢竟,這書畢竟距離我們已經有1700年了啊!

苛責古人「政治不正確」是極其愚蠢的做法,我當然不會做那麼無聊的事。干寶是牛逼的故事高手,《搜神記》給後代幻想、鬼怪類文學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功澤千秋,那些詭奇的故事也曾讓我想像到古氣森然的古代社會,也曾陪我度過許多無聊的夜晚。我對這書和作者都沒有任何意見,至今,《搜神記》還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

我注意到,現在還有好多人把這些故事講給孩子們聽,視其為「傳統文化」之精華,其實你只要有基本的閱讀水平,哪怕是只能讀白話版的閱讀水平,稍微過一眼那些被別有用心的人推薦給你孩子的書,你就知道這些書實在不應該讓年幼的兒童多讀。

還是以《搜神記》為例,裡面有一篇叫《李寄斬蛇》的故事。故事講了一個叫李寄的勇敢少女,自告奮勇去斬一條吞噬童男童女的大蛇的故事。本來故事沒有什麼問題,但作者為了讓李寄顯得懂事,在她跟父母請求去斬蛇的時候,給她安排了一段台詞:「父母無相,惟生六女,無有一男,雖有如無。」更過分的是她說自己「不能供養(父母),徒費衣食,生無所益,不如早死。」而她自願和那條大蛇過招的理由,則是沒有人願意讓兒女去,如果她自願去了,大家會給她的父母一點錢。她的父母是非常好的,聽了女兒這一說,還是不捨得讓她去,但她還是偷偷地去了。最後李寄把蛇弄死了,越王娶了她,一家人都過上了好日子。但不知為何,我卻不替他們感到快樂。

《搜神記》里還有一篇赫赫有名的故事,想必無人不知,故事的名字叫《郭巨埋兒》。去年過年回家時,我驚訝地發現連同《郭巨埋兒》在內的二十四孝故事已經被畫到隔壁村子的牆上。那個村是方圓幾十里最有錢的一個村子,他們挖了人工湖,開了採摘園,但是,他們不知道受了誰的忽悠,竟然花錢繪了二十四孝在牆上。我現在覺得那個漂亮的村子是方圓幾十里最low的一個。

古人有古人的生活,正如今人有今人的生活。我們沒必要因為古人的觀念氣得暴跳如雷,正如古人如果穿越到現在,也沒必要指責我們大褲衩子配拖鞋是禮崩樂壞。當然,你可以讀古書,甚至嚮往唐朝的菊花、古劍和酒,如果願意冒險並願意承擔後果,你當然也能用古代的秘方來治病。

但是,不該看的書,最好不要給孩子們看。就算你忍不住非要讓孩子讀古書,那你最好自己能夠分辨哪些適合、哪些不適合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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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 《弟子規》? - 周白之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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