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注意力和綠茶婊

近年流行一個詞，注意力經濟。說現在的人都很忙，誰能把大家的注意力抓住，誰就贏。人一天的時間總是有限的，花在手機上就不去看電視了，花在直播上就不去看報紙了，你一天的業餘時間都花在我這兒，就不會花在別人那兒了。

問題是，幹嘛要抓人家的注意力呢？一個人一天就24小時，刨開吃飯睡覺上班，滿共剩那麼三幾個小時，都被你給抓走了，人家還有沒有自己的生活了？簡直比抓壯丁都狠呀。坐地鐵想看個朋友圈，滿屏都是他發的，一小時能發十幾條，還沒翻過去，地鐵就到站了。他是挺懂注意力經濟的。

從前沒退群的時候，很多人喜歡一天到晚扯大淡。讓他私聊，他不聽，覺得自己是在探討嚴肅的哲學問題。探討問題你閉門著書去呀，在群里一會兒逗逗美女一會兒拽個列維?施特勞斯，不就是閑得蛋疼裝逼刷存在感嗎。

注意力經濟有很壞的後果。讓對此習以為常的人覺得別人的時間都是大風刮來的，都值得花在他提供的東西上，他還沾沾自喜覺得為大家做貢獻了。

我每發一篇文章，甚至發一條朋友圈，都誠惶誠恐。我知道，有人喜歡這篇文章的同時，一定有人討厭它。滿足一部分人的期待時，一定會對另一部分人造成打擾。

發朋友圈也是，你朋友圈賣個萌，跟你親近的人會喜歡，跟你疏遠的人就可能反感。哪怕做不到在二者之間保持平衡，至少心裡有數，我的行為會對一些人構成打擾。那就能剋制一點。

究竟什麼叫打擾，細說起來也很複雜。關心和打擾往往是糾纏在一起的。你覺得你關心人家，但你的關心可能對人家構成了打擾。乃至對別人說一句我愛你，也會變成打擾。如果對方不愛你，又不能雲淡風輕地拒絕你，還要考慮如何拒絕才會讓你好受且不尷尬，就得費點心思了。

很多人不懂這個道理。如果懂，做事就會低調，發財就會悶聲。不懂，才高調地去逼宮。過去表白都是偷偷地表白，特別怕人知道，現在不一樣了，表白要當眾，圍觀的人越多越好。有一回，我收到某讀者私信，希望在我公眾號上發他向女朋友表白的情書，還說要找一百個公眾號在某年某月某日同時發，你咋不上新聞聯播呢？

這種風氣很不好。就算是對兩個人的感情來講，這裡邊也蘊藏著很壞的東西。——它藏著逼宮的成分。似乎當你的愛被全天下見證的時候，對方就喪失了謝絕你的勇氣，如果他膽敢拒絕你，全天下都會覺得他渣。這就是公然秀恩愛的鴻門宴，其中暗藏殺機。

秀恩愛分得快，是有道理的。每一次秀恩愛，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對方捆綁起來，把繩子攥到自己手裡。因為是公然捆綁，全世界都做了見證，哪天對方想解開繩子，全世界都會罵他：人渣！人渣！所以，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是有道理的，就是要帶著你遊街示眾，讓你不好翻身。

但要知道，捆綁得越緊，對方的束縛感就會越強烈，潛意識裡，越有想掙脫這段關係的衝動。哪怕明面上不合適，也會暗渡陳倉。所以，婚姻的千瘡百孔和富麗堂皇是互為表裡的。

要捆綁別人的人，先捆綁的是自己。要千方百計抓別人注意力的人，先抓住的是自己。太想去撩動別人的人，終將變成綠茶婊。

綠茶婊不是壞人，只是享受被人追被人注目的過程。想達到這樣的目的，就去撩逗人家，但又不打算跟人家發生點什麼，在人家被撩動後，鴿子一放，飛走了。

綠茶婊不僅有女的，也有男的。凡是不懂得拒絕別人，讓別人誤以為他有意，因此春心蕩漾，後來才發現不過是在享受挑逗過程的人，都是綠茶婊。武松在跟潘金蓮交火的過程中，就是綠茶婊，潘金蓮不是。

要想不做綠茶婊，得懂得明確地拒絕別人，不給別人留下誤解和遐想的餘地，不去過度攫取別人的注意力。一個人惦著你，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是他的問題；十個八個人都惦著你，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是你的問題。要麼是你躺在醫院的急救室，要麼是你綠茶婊。

不肯拒絕別人，表面上看起來是不好意思，怕刺激到別人。其實不是，其實是怕破壞掉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為了維護這種形象，為了讓別人依舊對你魂不守舍，才欲拒還迎地曖昧著。

一切怕拒絕別人，都不是真正的為對方考慮，而是為自己考慮，怕對方不喜歡自己。要給別人留一條活路好不好？總是讓人家喜歡你，你又不喜歡人家，還給不給人家活路了？

總想給一切人留下好感的人，十之八九會變成綠茶婊。總想吸引一切人注意力的人，百分之百是裝逼犯。

子貢問孔子，一個人大家都喜歡他，怎麼樣？孔子說，不行。要好人喜歡他，不好的人討厭他，才好。

在別人的注意力下才能活、在別人的好感包圍中才能得到安慰的人，是孱弱不自立的人。由於缺乏安全感，才要通過別人的關注來證實自己的意義。得到別人的關注，會傲慢虛榮；喪失別人的關注，會空虛挫敗。

自給自足的人不需要靠吸引別人的注意力來過活。因為不在意周圍的一切，周圍的一切也就不會對他構成打擾。

喜歡撩妹的人，總是處在被撩的狀態里。不是被妹子撩，是被自己的心撩。企圖抓住別人注意力的人，自己已經不能從這種束縛中掙脫出來了。

一天到晚發愁自己怎麼不發光的人不是金子。金子不需要考慮發光的問題。金子最發愁的就是走到哪兒都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