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僧連載——58

58

五十嵐瀧川加入甘多松朗的考察隊,讓J博士有些意外。

此人雖然經常出現在學會的曼谷分所,但他既不是學者,也不是學會在當地的正式僱員,他似乎有一種模糊而神秘的身份。當然,J博士知道五十嵐與高木家族的關係。

這個平時弔兒郎當的傢伙眼下來這裡做什麼?

這天下午,當佐藤彌間告訴他,五十嵐就是安排給他的助手時,他甚至有些抗拒抵觸。佐藤彌間介紹完後就退出了帳篷。

五十嵐從博士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種疑惑。不過,他卻不生氣,自顧自地坐到了博士對面的另一張靠椅上。

「你在這裡可以做什麼?」J博士很直白地問他,一點都不繞彎子。

「我有您需要的東西,博士。」

「你知道我需要什麼嗎?我現在需要一個人不受干擾地工作。」

「我給您帶來了有關石板經文的消息。」五十嵐很平靜地回答。

博士吃驚不小。除了他,還會有誰知道此事?他怎會知道石板經文!「這不可能。」博士說得很斷然,內心卻不由自主地想知道下文。

「如果換作是我,我可不會再看到東西前就直接否定任何可能性。」

博士落了下風。他放下了煙斗。五十嵐的故作矜持讓他幾乎有些失控,那簡直是對他專業自信的打擊。多年浸淫在原始佛教的研究中,如今在他探索的知識領域裡竟然出現了盲點。可他的好奇心讓他依然保持了學者的風度。

「那麼,請證明你足以勝任此事。」

「當然。」

五十嵐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個藍色文件夾。他站起身,將「那東西」交到了博士手中:「博士,您看完之後,我希望我們可以馬上進入工作狀態。不過還是要請您原諒,剛才確實失禮了,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這會兒,我先到周圍去兜上一圈。」

說完,他若無其事地走出了帳篷。

雖然紅色高棉的通知已成為歷史,多年內戰已結束,但柬埔寨當地民間仍有很多人擁有槍支。考慮到山區治安情況,當地政府為營地安排了安全人員。五十嵐向幾個證坐在一輛軍用吉普車裡抽煙聊天的警衛走去。

他用當地土語和他們攀談了起來。

你是本地人?看著又不太像,五十嵐的身高在本地人中很少見。

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警衛們哈哈笑了起來。他們還沒見過這麼黑的日本人。五十嵐捋起襯衫下擺,展示了他全身的三種膚色:臉、脖子和胳膊晒成了和柬埔寨人一樣的紅棕色,肚腹部分顏色稍微淺一些,他兩個胳膊往上一抬,露出了白白的胳肢窩。士兵們笑得更開懷了。

這裡有什麼消遣的地方?

甘多松朗可不是暹粒等旅遊勝地,沒有那麼多酒吧和娛樂場所。不過,城裡有一家本地風格的卡拉OK店,是一個泰國人開的。

五十嵐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派了一圈煙,然後就朝營地外走去。

簡易機場就坐落在甘多松朗的郊區。營地外,一條歪歪斜斜的公路逶迤而下,一直通到甘多松朗。這個邊境小城此刻正籠罩在一團煙塵霧靄中。道路兩旁的田野里,成群的蒼鷲飛起又飛落。

營地外的公路邊剛好駛過一輛當地的帶蓬三輪摩托,他縱身跳了上去。幾個當地人看到他用當地土語打招呼,都把這個新上車的黑臉膛男子當成了他們的老鄉。

不過,若你仔細看定他的眼睛,會發現他的神情有些異常,那目光是如此含混、惶惑而猶豫。這個玩世不恭的迷途者此刻正站在抉擇的十字路口。眼前發生的一切似已脫離了他所能掌控的軌道,他必須作出決定。

甘多松朗一家名為「丘比特」的娛樂店。與外面塵土飛揚的破落市鎮相比,這裡華麗俗氣的陳設布置顯得頗為怪誕。

五十嵐走進大堂的時候,這裡冷冷清清的。幾個服務生懶洋洋地趴在櫃檯上,頭頂的電風扇緩緩旋轉這,卻感覺不到一絲風,彷彿純粹是個擺設。由於經常停電,店裡在晚上正式營業以前就用自配的柴油發電機發電,大概是電力不足的緣故吧。

他用手指敲了敲櫃檯。

服務生睡眼惺忪地抬起了頭,這個時候通常不會有什麼客人來光顧。

「我找noon小姐。」

五十嵐放在櫃檯上的手指夾著一張「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個店夥計立馬醒了起來,他從櫃檯後邊走了出來,奔出了店外。

不一會兒工夫,門外進來個殺氣騰騰的矮壯個兒,袒露的胳膊上文著刺青。他眼睛乜斜,打量著五十嵐,「你要找noon小姐?」

「是。」

「跟我來。」話音剛落,來人就悶頭往裡間走。他在前引路,將五十嵐帶到了「丘比特」的包廂區裡面,卻沒進任何一間房間。

「請這邊走。」壯漢推開了走廊盡頭的一扇門。他領著五十嵐穿過後院,走進了一條狹長的街巷。這條街巷與「丘比特」正門的甘多松朗主街平行,一路都是住家和小店。幾個蹲坐在街沿上的孩子,好奇地看著這兩個長相怪異的人從身前走過。

壯漢在一間電器修理行的門口站停了,頭一撇,示意五十嵐一個人進去。

修理行堆滿破爛電器的前間里,一個老婦人木然坐著,目光空洞地看著五十嵐。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伸出雞爪般的首,撩起了身後的一個布帘子。

五十嵐正是一度與披蓬失去聯絡的線人。

但他成為線人的原因,卻極其複雜。五十嵐之前混跡於東南亞地區,並不是因為其自稱的無所事事,也不是天性喜好任俠雲遊,這麼多年來,他自由一套獨特的生存之道。作為黑市文物交易的中間商。他一直賺取著可觀的利差,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他只需向特定的幾個入境國經紀商發出附有交易文物圖錄的電郵,就可以完成掮客交易,從始至終甚至都不用親自過手貨品。由於澳大利亞、瑞士和日本三國仍然允許買家購買沒有合法文件證明的古董文物,他的主顧大多來自這些國家。這些地下文物交易往往通過瑞士的金融機構進行合法洗錢。若不掌握其直接的貨源提供者,根本難以追蹤。

在去年的一次交易中,五十嵐這個傢伙掉進了披蓬設下的一個圈套。偽裝的買家出售非常慷慨,而且希望在曼谷本地當面交接。對方之前和他做過幾筆聖衣,看似很可靠。五十嵐過於輕信了。

一開始,五十嵐只是披蓬眾多的消息源之一,他充當了一個「感應器」的角色,定期提供披蓬所需的黑市交易的內幕情況。另外,還允許他進行一些小規模的文物走私聖衣,只要不直接觸犯所在國的法律底線,披蓬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雙重間諜」。

這些情況,所有人(也包括高明議員和高木直子)當然都被蒙在了鼓裡。按照其行業規矩,披蓬單獨與他進行聯繫,並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的這張王牌。

這一次,亞洲研究學會直接插手了石板經文時間。雖然和學會的佐藤彌間早就認識,此前卻從未有過任何生意上的往來。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的消息,佐藤主動找上了門,提出可以和他做一筆生意,佐藤暗示在日本已有大買家對石板經文很有興趣。五十嵐估摸了一下交易的風險和回報,基本應承了此事。當然,那是他還不希望此事讓披蓬知道,之前的「合作」反而是一種很好的掩護。

豈料這之後發生了一連串異常事件,先生中村的墜機事故,再後來直子又讓他協助盜取了「中村」屍體的樣本。這還沒完,在中村「葬禮」結束後,接著又發生了另一樁蹊蹺事,他被高木議員直接叫到了醫院病床旁邊。議員交代了他一個任務,並且讓他隨時留意中國學者宋漢城的去向,包括自己的女兒高木直子。名義上是在中村發生意外後,暗中保護直子的安全。議員沒有作更多的解釋。此後五十嵐一路跟蹤著直子和宋漢城他們,從早稻田中央圖書館一直跟到了英國。因為高木議員的緣故,佐藤對他也多了一份信任。在他被議員從英國召回後,主動邀請他參加了甘多松朗的考察隊。

中村墜機事件發生過後,高木直子和宋漢城的介入,谷垣律師的受襲和之後發生的暴力事件,讓他感覺事情似乎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簡單。之後在澀谷的夜店,佐藤介紹他認識了擔任「車夫」角色的原田真之(不,南部織也),還有那個船長。當原田酒後多言,提到自己按照瓦立先生的指示,已做掉了行動失敗的飯沼之後,他就再也坐不住了。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文物走私買賣了。

這樁生意變得殘忍而血腥。離開日本前,他設法與披蓬取得了聯繫。

在去英國的飛機上,他多了個泰國同伴。那傢伙是瓦立的律師,在中村葬禮前飛到東京與佐藤會了面,此時又和他一起飛往英國,他正受命前去打探巴利聖典會的合作意願,順便與他一同去查實那個中國學者的行蹤目的。處於莫名其妙的驕傲感,這個傢伙順口聊起了瓦立先生,他炫耀著主子在柬埔寨當地的實力,還暗示有個日本學者也在瓦立先生的掌控中。他已答應合作,不知是真是假。如若不從,那麼瓦立先生就會讓他真的從此消失掉。這趟英國之行之後,他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五十嵐立刻想到了一個可能,那個被瓦立拘禁的人,可能就是中村佑行。中村沒有事,中村和目前這樁交易有關。因為高木家族的關係,中村與五十嵐早就很熟識了,在直子還很小的時候,他們在高木家就經常見面,中村在東南亞考察期間停留曼谷時,還經常找他一起喝酒。

是誰一手導演了中墜機「假死」的一幕,已經很清楚了。

五十嵐故作不知,伺機想打聽中村的下落,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在默克夏姆的溫泉公寓,五十嵐一直待在旅店門外的汽車裡。吃過晚飯後,他們跟丟了直子和宋漢城。瓦立的律師氣惱不已,這下他可沒法較差了。他一個人回到了旅店,直接闖進了宋漢城的客房裡。坎寧安所見的混亂一幕就是此人的傑作,他在床單上留下了他的警告。當瓦立的律師回到車裡,向他複述了自己的得意之作時,五十嵐就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借故下車,然後直接撥通了高木議員的電話。當議員聽到這個消息時也震驚萬分,他讓五十嵐儘快核實此事,如有可能,查實中村的下落。議員正要啟程去柬埔寨,他要五十嵐打聽到確切消息後立即返回。

怎麼從瓦立律師口中套出中村下落呢?五十嵐苦苦思索著。

他想到了一個主意。但是,單憑他一個人,是無法營救中村的。高木議員即使得到了中村的確切消息,可能也無能為力。瓦立先生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生意人。而且,中村就在他的地盤上。

回到車上後,五十嵐告訴瓦立的律師同黨,他有急務需要立即去柬埔寨,這裡的事情得煩勞律師先生處置了。無論發生什麼,一定要確保直子小姐的安全,事後高木議員自會酬謝。而五十嵐本人還有一樁生意要和他合作,他希望在律師返回柬埔寨後再找時間具體洽談。他們各自留了聯絡方式。

律師很善於判斷利害關係,只要確保自身安全,他樂於出賣任何可以出賣的情報。眼前這個日本人似乎有求於他,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出價了。

五十嵐和他分了手,獨自開車回了倫敦。而在默克夏姆這邊,直子和宋漢城停了車,手挽著手走進了旅館。宋漢城的房間亮起了燈,直子的那間仍黑著。暗中觀察的律師詭秘地笑著,他打了一個電話,向主子通報了英國的情況。然後,自己一個人走回了旅店。

五十嵐在倫敦機場候機時再次與披蓬方面取得了聯繫,他願意協助調查並提供情報,條件是要將中村解救出來,此外還需保證她的安全,若以後地下走私集團被破獲,他的身份也不應被暴露,具體細節他們將在第二次聯絡時再行商定。對方通知了他下一個聯絡點。

披蓬的判斷很簡單,衡量代價的大小,然後取其大者。他向五十嵐作出了口頭保證,他只需要情報。

五十嵐成了對陣雙方中間灰色區域的一個棋子。

與披蓬方面通完話,五十嵐又接到了議員助理的電話,對方讓他直飛曼谷。當他趕到大象使館時,正陪同議員出席商務活動的助理特意在此等候著他,他交給了五十嵐一疊文件。高木議員此時已從東京直接飛到了金邊。

眼下的處境讓五十嵐陷入了巨大的麻煩,一張蛛網已粘住了他的腿腳,這種無力感是他從未有過的。但他還得作出選擇,來影響事件的下一步進程。他必須選擇讓一方獲勝,同事控制另一方的損失程度。他必須和披蓬合作。

在電器修理行,五十嵐所要見的人,正是先行趕到甘多松朗的披蓬的聯絡官。

今天下午,在整個接頭過程中,五十嵐隻字不提議員交給他的那個文件夾,也不提及議員與本次事件的任何瓜葛。戰後,高木家族一直如家人般照顧著五十嵐父子。五十嵐表面上雖是個性情忤逆的怪人,但他會和父親一樣竭力維護高木家的聲譽。不管高木議員牽扯進了怎樣的麻煩,他定要讓他全身而退。

「在暹粒的聯絡點,你為何沒有出現?」

「高木議員讓我去英國,跟著高木直子小姐和宋漢城先生。我正在返回途中。」

「議員拍你跟蹤他女兒?」

「是的。他想知道他們都到過什麼地方,以及都見了什麼人。還有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你和高木一家早就認識了?」

「我的父親,還有祖父,都是高木家的家臣。你們可能無法理解,我們的身份既不是僕人,也不是管家,如果打個更合適的比方,我們類似高木家的代理人。兩家人雖沒有血緣關係,但是保持著非常親密的關係。」

「高木議員捲入此事有多深?」

「我不清楚。」

「誰讓你加入考察隊的?」

「亞洲研究學會的佐藤彌間。」

「為什麼邀請你加入?」

「因為我一直待在東南亞,學會有些調查項目會聘請我擔任他們的翻譯和旅行助理。」五十嵐在這裡撒了謊。

「他們進展如何?」

「明天我就會搞清楚,但他們顯然還沒有確定最後地點。」

他把可以告訴對方的情況都如實講述了一邊,惟獨漏過了高木議員交代他的事情。

「東京發生的事情你了解多少,你認識那個原田真之嗎?他還有另一個化名叫做南部織也。」

「是的,我們認識,佐藤彌間從中介紹的。」

「原田在東京襲擊谷垣律師以及謀殺飯沼的事,你知道多少?」

「事情發生過後,我和他見過一面。」

「你們在何時何地見面的?」

「東京的一家夜總會,就在我上次聯絡你們的前一天。」

他所說的,正是清水警官找到飯沼女友茉莉代的那家夜店。南部織也和他,還有「魚販」,在佐藤的安排下聚會了一次,談妥了所有細節。

那天從夜店出來後,三人分手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五十嵐聽到由此所引發的一系列暴力事件後,心情異常沮喪。第二天他就直接飛往了倫敦,而南部織也和「魚販」當天就返回了北海道。

「南部織也和飯沼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據清水警官轉來的調查報告,飯沼是墜樓而死的。

「南部織也以支付飯沼酬金為由,把他引到了澀谷一處夜店停車場的樓頂,把他推下了樓。」

「你願意做污點證人嗎?」

「是的,但不能公開我的身份。」

「你們在日本和美國都是用漁船在公海上轉接走私文物?」

「我想是的,但我只是其中的一個小角色,具體運輸過程我並不參與。」

「你的作用是?」

「交易代理人。」

「柬埔寨國內的『原料』供應方,這個文物走私集團的首腦人物都是哪些人?」

「我上次已經告訴過你們了,和『亞洲曙光公司』有關。」

「『亞洲曙光公司』在曼谷和東京的生意都是合法的,但它們不過是非法走私生意的幌子和工具。你認識瓦立議員嗎?」

「不是人,聽說過他,但從來沒見過。很多『原料供應方』真正的幕後老闆都不會親自露面的。」

「他是『亞洲曙光公司』的真正掌控者,而且他所乾的壞事還不止於此。五十嵐先生,我們需要您的幫助,這回一定要逮捕他。」

「在滿足我的條件的前提下,我樂意效勞。」

「柬埔寨柏威夏省省政府剛剛和『亞洲曙光公司』以及一家日本財團簽訂了一種標的很大的投資協議,你知道此事嗎?我們聽說高木議員也參加了暹粒的簽約儀式。」

這些泰國情報人員的消息可真是靈通,這個情況五十嵐也是剛從議員助理那裡聽說的。

「關於中村的下落,你大廳到消息了嗎?」

「在見到披蓬前我可不會說一個字。不過,請相信我,我也希望確保中村的安全。」瓦立的律師已和他約定返回柬埔寨後與他聯繫,不過他的要價一定很高。

「披蓬先生明天就到。很感謝你的合作,我們會盡全力營救中村。一旦查明地點,我們會立刻展開行動。不過,五十嵐先生,下次我們就不能在這裡碰頭了。明天傍晚,你可以用這個與我們聯絡。」

聯絡官遞給了他一個小塑料瓶子。「放心,頑強無害。不過,它可以給你最好的掩護。我們到時會安排你和披蓬先生在當地惟一的地區醫院見面,你可以安全脫身。」瓶子里是幾粒類似阿司匹林的藥丸。

五十嵐站起身打算離開。離開前,他對披蓬的那個助手說:「有件事情您得轉告披蓬先生,我需要他給我一個有效的書面豁免聲明,除了我,還包括高木議員,如果議員最終和整個事件有牽連的話。不然,我就會終止和披蓬先生的合作。」

「我想披蓬先生只能在泰國國內做到這一點。」

「這還不夠。事情結束後,請立即銷毀所有和高木一家有關的記錄文件。」

第五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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