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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樓

女有為女,婦有為婦;常有為常,變有為變。所敘雖近瑣細,而曲終之奏,要歸於正,瀅詞穢語,概所不錄。其中奇奇幻幻,悉由群勞被謫,以發其端,試觀首卷,便知梗概。

張先生名漁,字心隱,少孤,自太爺起,張家幾世儒生,都沒有考取過功名,以開私塾維生。世代住在西邊的一棟老屋之中,由寺廟的廢基改造而成,獨門獨院,泥頂單房,四面危牆用杠子支著,風兮,雪兮,真可謂是寒門。

受先祖遺志,張漁潛心修學,至三十歲,得舉人。中舉之後,累考不進,礙於財力,終心灰意冷,一跺腳跑了回去,承襲祖業。他雖功名不高,但教出來的學生,有不少中了進士,於是身價百倍,豪門巨賈,爭相招徠。學生為了感謝他的師授之恩,便在老屋的基礎上,給他蓋了一座房子,每位進士蓋一座,共蓋了十三座,外人便稱這地方叫十三樓,稱張先生叫十三爺。鎮子上這樣叫,無非是說十三爺闊學生很多。

十三樓門樓寬大,遠遠就能看到巍然突出的一檐,上書一聯,仿的是嶽麓書院——惟楚有才,於斯為盛。十三爺的故事很多,打出名後,這故事就越傳越神了。十三爺經常去城東的三凈寺,一去就坐很久,眾人都說是城東三凈寺里暗藏著高僧大德,通前後五百年事,十三爺能有這般造化,定是感化了佛祖,受了指點,張家祖上可是沒一個禮佛的。這原本安靜的小廟,此後香火便旺了起來,成了方圓幾十里考生的必去之地。其實十三爺自幼家貧,慣吃粗茶淡飯,沒有山珍海味的脾胃,單好三凈寺里的素菜,一清二白,也能吃得頭上冒汗,幾天不吃就鬧。

十三爺今雖貴為狀元師,卻很通達,沒有架子,沒大沒小,無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在人們眼中聲望很高。趕考那些年,十三爺走南北接觸的人很多,見識廣厚,江湖氣也很重,交下了許多朋友。正所謂江湖財江湖散,凡到十三爺這裡周轉的,沒有一個空手回的。所以這門樓里,每日進出的人很多,高朋滿座,勝友如雲,十分熱鬧,跑江湖的,都以交到十三爺這個朋友為榮,在這個地界,若有十三爺的一封保書傍身,能免了不少麻煩,很是受用。這些都需要銀子呀,十三爺教書那些掙的那些錢根本不頂用,日子一長,十三樓只剩下了七座,但人們還是把這兒叫十三樓,把張先生叫十三爺。

張先生的孩子張樵自然繼承了他的品性,然而,唯獨沒有繼承張先生的專學,並非張樵沒有才學,只是心不在此,無意仕途。有一回,張先生講到買櫝還珠這個典故的時候,張樵說他父親知樂樂,不知樂由。張先生問其故,張樵說珍珠自然比盒子高貴,然懂得欣賞盒子的人,便懂得體貼自己的快樂,這才是真真正正至情至性的人。張先生一聽,擊節稱嘆,往後便不再管他。

張樵好馬,他相馬有一絕,不問大小肥瘦,看中了,拍拍胸肋,捏捏腳腿,輕拍後臀,試走數十步,觀步形,聽蹄音,優劣便已明了五分。再忽而猛地一拍,馬驚步亂則不要,若是步音不亂,疾走而奔,則當面交錢,二話不說,騎上便走。

有一年,張樵路過長沙,時有一赤發鬚生入城販馬,拉拉雜雜幾十匹,高大異常,好生壯闊,圍了一群人。南方多丘陵,常見矮腳滇馬,此等高頭大馬少有。張樵就用那法子選出匹馬,兔頭,其色如霜,奔走時足不踐土,喚名驚弦。他當即買下,心裡很高興,下到店裡,獨自飲酒,喝到興起,給驚弦也餵了幾碗,驚弦擺擺頭,就地軟了下去。

那赤發鬚生是做黑心勾當的,所販賣之馬,早就被訓熟了,只要一聽到他的哨子聲,就會循著聲音跑走,沒人截得住。當晚下夜,赤發鬚生佯裝過路,在店門外吹了幾聲,側著耳朵聽,沒一點響動,如此反覆了幾回後,便翻進了院子里。見馬已喝醉,死活拉不動,便灰溜溜潛回去了。第二日,張樵趕馬回家,剛出城,鬚生緊隨其後,但驚弦實是太快,一路前奔,壓根兒就不知道後面有人。

馬到張樵手裡沒幾天,就被十三爺的門生趙朴帶走了。趙朴家很窮,但學識很高,常得十三爺資助,有意培養他。這次趕考,趙朴誤了時辰,張樵便把馬借給了他,並祝道,望兄高中,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趙朴打趣道,莫不是拿孟郊來揶揄大哥屢試不第。兩人相視一笑,張樵隨即掏出一包銀子,掖在趙朴手裡,並在馬臀上拍了一掌,喊道,窮家富路,快去慢回,可緩緩歸。果不其然,數月後傳來消息,趙朴高中探花,不日往長沙赴任,擔縣丞一職。臨走時,特向十三爺辭呈。

自趙朴別後,書信來往不斷,逢年過節,必拋開雜務,抽身出來登門與會,急急來,急急回,不以為累。後來,後來就沒有書信了,鬧起了革命,誰也管不了誰。宣統,還宣統呢,都到了什麼時候。科舉停了,辦新式學校。十三爺的許多門生都瘋了,自縊的自縊,投井的投井,昔日三凈寺里來往的儒生,成群結隊的跑到孔廟裡頭痛哭,撞死在門柱上的秀才不計其數。十三爺看著一出出鬧劇,自己也很恍惚,功名道斷,張家百餘年來的遺志,就在我手裡打住吧,十三爺心想。他化了點紙錢,在先祖牌位前焚燒,臉上掛滿了淚,不知道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天下的儒生。

隔天,十三爺辭去了許多人,閉了門,謝客,偌大院子變得很安靜,很沉重,起風的時候,院子和大地一起沉浮著,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喉頭吱吱作響。十三爺坐在大堂前院的太師椅上,看著這座門院,心裡有點彆扭,但說不上來那裡彆扭了。直到張樵在邊上說了句,沒想到我們這院子還有門呢。從此十三爺就很少出門了。

外面是日日新,月月新,天天有人喊著大清朝亡了,響價了天。風言風語總有各種辦法傳播出去,且越傳越廣,越傳越邪乎,偏要往人耳朵里鑽,張先生家的門也攔不住。十三爺想出去看看,又害怕出去看,全鎮上的儒生都在暗中望著他呢,他要是栽了下去,等於就是告訴他們,大清朝徹底完了,這一世的功名,也完了。為此,張先生特意找張樵問了問,聽完張樵的一番描述後,立馬拍了板:去!

臨行前,十三爺剃了頭,梳了辮子,換上長袍,戴上禮貌,腰懸玉佩,直直往下吊著,壓住裙角,一路邁著小碎步往師範學院去了。到了學校,十三爺開始變得很小心,沿著人少的地方摸到了上課的教室。裡面男男女女全擠在一起,攏共有四五十人,一律穿著制服或便衫,頭頂八角制帽,女生留齊脖短髮或雙辮。老師站在講台上,亦不大嚴肅,嘴角總有一絲笑意,講課時,偶爾穿插一些俏皮話,惹的哄堂大笑。

呸、為人師表,卻是這樣不拘禮儀,男女混坐,簡直不知廉恥,把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全丟了。十三爺漲紅了臉,努著嘴忿忿道,亂了,亂了,這世道亂了,學生不像學生,老師不像老師,成何體統。回去時,不知道哪兒冒出來一群孩子,跟在十三爺後頭,模仿他走路的姿勢,挺著腰,仰著頭,邁著可笑的八字步,轟然大笑。十三爺感覺四處都在嘀嘀咕咕議論他,但又真拿他們沒辦法,十三爺覺得他們粗野無禮,他們卻覺得十三爺處處好笑,拿他尋開心哩。

在半道上又碰到了趙朴,他隨了新黨,這次下來是為了發動群眾,拋棄舊思想。和他一同來的,是當地的保長劉元,過去常在衙門替人寫狀子,使錢,放消息,為人精到。劉元一見到張先生就抱手作揖,喊了一聲十三爺。一旁的趙朴忙制止到:「如今新社會,人人平等,沒有爺。」劉元窘著臉回到:「是是是,沒有爺,我這舊思想荼毒太深,往後得加強學習,加強學習。」然後便跟著趙朴一齊叫道:「張先生。」十三爺臉向到一邊去,嗯了一聲。

「先生,學生此次過來,專為宣傳新思想,老師為鎮上儒學執牛耳者。如今西學東漸,立新破舊,萬廢待興,清朝閉關鎖國,不思進取,才以至此。望老師倡新學,破封建帝制,為天下儒生做一個表率。」

「趙朴,一朝天子一朝臣吶。」,話說的斬釘截鐵。趙朴雖然接受了新思想,但聽到這一句話,還是嚇了一跳,冒出一身冷汗來。可轉背一想,如今這可是民國吶,那裡還有什麼天子,誰有洋槍大炮誰就是天子。便訕訕笑道:「老師教訓的是,學生會牢記的。」說完趕緊把話題扯到另一邊去,說組織有任務得先離開,改日再來謝師。拉著身後的驚弦便走,驚弦卻犟在哪兒,死活拉不動,趙朴揚起鞭子便抽,「畜生就是畜生,冥頑不化,改天宰了你,換輛洋車開開,指哪兒去哪兒。」

十三爺回到了家後,大病一場,藥石罔顧,臨死之前把張樵叫到床前吩咐道,我死後只有兩件事,一是家裡剩下的房子全賣了,二是不要發訃告。張樵一一照辦,喪禮很樸素,棺材只在家裡停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就下葬了。張樵就是這時候發出了凄厲的尖叫,他推開人群在山野間狂奔起來,頭戴上的白色孝布遠看很像一匹白鬃烈馬。而趙朴呢,驚弦一厥蹄子,把他給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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