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人生七年:假如共產主義欺騙了你
文/多米克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開獎在即,全世界的讀者翹首期盼。村上春樹目測仍會繼續陪跑,詩人阿多尼斯的呼聲頗高。但不管花落誰家,最興奮的會是版權在握的出版商。
但我們不能撿了西瓜掉芝麻,中國的莫言熱後,又有加拿大作家艾麗斯.門羅、法國作家帕特里夏.莫迪亞諾、白俄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獲此殊榮。他們的作品,大家讀了多少呢?
許多作家即使被文學獎加冕,依然逃不掉被讀者和時間遺忘的命運。那些被更廣泛的讀者群體接受並閱讀的作家,總是鳳毛麟角。更甚有者,他們的獲獎只不過是為這個速食時代提供了一樣新的商品選擇。我們沒必要也註定讀不完所有人的作品,但去年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幾本紀實訪談,對於在天朝生活的我們,還是大有裨益值得存檔的。
謝耶維奇最早關注切爾諾貝利事故給人們造成的傷痛,以及國家戰爭中,上陣的娘子軍的和無辜孩子們的不幸。她最新的作品《二手時間》,又開始把目光關照到蘇聯解體後俄羅斯人們的心靈和命運。中國讀者會對《二手時間》描述采寫的對象有著極深的親切感,生出不忍卒讀的惆悵心情。兩國人的許多經歷太過相似,無數普通的民眾承受著革命者偉大嘗試引出的不幸後果。蘇聯解體後的北國之地,就像是文革浩劫後生靈塗炭的中國。人們精神的全然失落,藉由經濟建設填補。突圍的人不會追問過往,困守的人也沒有了宣聲發言的民主牆。
但《二手時間》不是一本容易下咽的書,它是許多單個體的口述組成。謝耶維奇寫的不是俄羅斯的現狀,而是從蘇聯時代生活過來的整個國家人們的內心困惑與變化。不清楚歷史背景,讀者不易理解書中的人物為什麼會對過去蘇聯的痛苦陳訴,又對新生的俄羅斯百般失望。今天想推薦的這部紀錄片,或許能夠更直觀具體地看這些生活在「二手時間」里的蘇聯人的想法。
英國有一部奇特的紀錄片總是被人時常提及,看過它的觀眾,對人的一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大致都有了自己的見解。這部紀錄片就是《人生七年》。而受它的啟發,又有蘇聯、南非、日本、美國等許多國家製作了類似版本。
常言說「七歲看老」,紀錄片導演邁克爾.艾普特就是想通過鏡頭記錄七歲兒童的語言,他們的生活面貌。每隔七年回訪他們,為觀眾呈現一群英國人真實的平民史。如今這一些系列紀錄片的主人公已經六十歲,退休和年邁的生活尾隨而至,部分人也死去,導演之一也去世了,這部紀錄片會不會傷感地繼續記錄下所有人最後從世界上消失,不得而知。就像下圖的紀錄片主人公之一蘇西這樣形容她的大半生,她已經表露出不願再被觀眾窺探打擾的意向了。蘇聯版的《人生七年》啟動於1990年,但誰也沒想到不久之後戈爾巴喬夫卸任,蘇聯自動解體。紀錄片幸運地選擇了對象是一群生於蘇聯、長在俄羅斯的孩子。從劇情角度來說,它有了更精彩富有變化的可能。到2012年,這一系列紀錄片拍到了主人公的第四個七年,人生基本定型的28歲。在許多方面,這部紀錄片創作者所做的功課,相較英國版更為優秀,內在的哲理也俯拾皆是,讓觀眾驚掉下巴。從這部紀錄片不僅能了解到二十多年來俄羅斯人們的現狀,而且你還會發現,他們28歲的生活,也將是我們面對與思考的,會是我們的28歲。這部紀錄片一個比較有看點的地方是那些沐浴過最後一段蘇聯時光的七歲孩子,與新國家俄羅斯的關係。
1990年,在孩子們七歲第一次採訪時,有幾個小傢伙語出驚人,比如住在克里姆林宮對面的安東。他的爺爺是《真理報》的記者,曾為許多國家領導人寫過演講稿。那時他已經對國家局勢有了諸多自己的見解,頭頭是道,並預言國家會很快發生政變,他的預言竟真的很快成真。十四歲的安東更似乎把有關國家政治的種種全部看透了,如此清醒的頭腦,本以為他會從政或者研究歷史。但沒想到二十八歲的安東,做了一家男性雜誌的編輯,把克林姆林宮的住房也退掉了。
聰明過人的安東,他的智慧也正是體現在政治上驚人的覺察。他對新當政的領導人完全不抱什麼樂觀態度,覺得他們是一群腐敗謀利的集團。所以他選擇和政治完全撇開關係,拍拍手一刀兩斷。把更多的時間用來關注自己的生活質量,用一言一行影響自己的孩子。
這可能是大多數人脫除懵懂無知的魯莽,看清問題真相之後,選擇的一種明哲保身的處事哲學。沒有人能夠離開政治生活,但人有一定的自由遠離它。他們一方面會被政治吸引過去,喜歡研究裡面的花花門道。但政治的醜陋複雜,又讓他們擔心自己和家人受到牽連影響。他們內心無比清楚,國家從來都不需要他的力量來幫助它扭正錯誤的方向,而是希望他們做好「沉默的大多數」。這既是一個人成熟的考量,也是共產信仰不復存在的結果。
安東選擇離開政治,與國家切斷關係。片子中另一對主人公,姊弟廖尼亞和讓娜在他們七歲的時候,在家人的逼迫下離開了蘇聯,移居以色列。那是因為已經1989年了,他們家的電話仍被政黨竊聽,受到監視,但是當時姐弟倆最大的願望卻是留在蘇聯不離開。
他們去的地方仍然不是一塊平靜的樂土,21歲時,姐弟都在部隊服役,參加一場愚蠢的宗教戰爭,面對槍林彈火。但在戰爭結束後,讓娜卻無比懷念服役的時期,聲稱那是自己最充實的一段時光。問到原因時,她覺得在集體中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的弟弟同樣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目標,對身邊的許多事物充滿厭惡,但也在精神麻痹的狀態下接受著新鮮事物的刺激。
他們姐弟倆的願望便是生活在集體中,在被規劃中前進,脫離了集體,孑然的他們像是孤兒一樣在世界漫無目的地遊盪。蘇聯許諾的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就是他們的一場夢,「成就」了他們沒有方向的無所事事。但等到國家驅動力退場,對一些人就造成了致命的打擊。錯誤的並不是他們的無能軟弱,是國家意志下他們被灌輸了這些,使他們相信了這些。儘管以前那種喊口號的日子也不幸福,起碼方向是明確的。蘇聯不再了,誰也無法再建立它。很多人意識到了這一點,開始欣然看到新的改變,不必再扮成十月兒童,不必唱團歌黨歌。它不會再強迫人們做各種事,來維護自己岌岌可危的統治。他們對新的國家仍有許多不滿,但它是否有轉好的可能,對他們顯然不再重要。蘇聯解體的那一刻,很多人就不再有國家。如果他們生活在哪裡,沒必要搞得太明白。他們知道所處的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只是缺少一個會統治、把俄羅斯改變的強人。
生活無憂無慮、富足的娜斯佳,是他們當中的代表。身在另一個階層的她會大聲說出自己對國家的熱愛,覺得那些整天抱怨國家和政府的人是一群自己不願做任何努力改變的人。但在國家有了動 亂的時候,她坦誠愛國熱情被澆了冷水,而她有機會尋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帶。她對國家愛的前提是確保自己的生活安逸無憂,當然這也是一個國家應當給予人們的。這些沒有想到回到過去的人,是麻木的,國家於他們而言,存在,或也不存在。國家對一個人的生活中影響巨大,但生命本身又是靠自我的意識和能力獨自完成了。假如我們有機會回望和稍微扭正我們的過去,我們一定會非常吃驚時間帶給我們的改變,也不管當下生活如何,會對局部作出調整,把遺憾和後悔降到最低。
紀錄片主人公的四個生命階段,七歲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充滿著幻想,有了自己對萬物的理解。十四歲的他們又躁動不安,有的玩rap,參加舞廳鬼混。二十一歲時,他們面對著立業的巨大困惑,一頭霧水。到了二十八歲,很多人發現,他們的生活不會再出現變動的可能,曾經想要做的事,永遠無法再作出嘗試。
他們有的對而今的生活無比厭倦,感嘆人情淡薄,幾位主角已經遺憾地感覺到他們沒有把握住這場生命,渴望回到過去,再來一遍。但是他們依然不知道問題出在了那裡,能用什麼辦法避免。也許問題是他們過於貪戀時光,安享時光賜予他們的喜樂了。
他們開始思考自己成為了什麼樣的人,感受到時光的飛轉流逝。等他們再次出現在鏡頭前時,已經是三十五的中年人了。有人開始及時做出新的調整,把握眼下為時不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那些生活陷進死水的人,也意識到他們能夠在意的也只能是當下。避免以後自己對時間嗟嘆,為那些已經犯下的錯誤和不堪長久愧疚,唯一的辦法是讓自己充實,遠離空虛。而最好的時光,也並不盡然一定是過去。他們度過了容易誤入歧途的年紀,學會了站在國家合適的角度,身體和機智都在最佳的狀態。
這會是我們心酸的28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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