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讀詩有什麼用

來自國際詩歌藝術平台「為你讀詩」的約稿。

詩有什麼用?

聖人說話了: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意思是,作用好多啊:抒發,觀察,交友,吐槽,侍奉父母和君王,知道鳥獸草木的名稱。

當然聖人說的詩,特指《詩經》,且他老人家這口吻,有些像中學老師備課,說得有道理,但感受起來有問題。

咱們說點別的。

古代詩詞歌賦,現代統稱詩歌。歌這個字不能漏。古代詩歌很難分家,詩最初是來唱的。

漢武帝立樂府,樂府這個樂,是音樂的樂。採集了歌詞後,要「協律」,那就是唱的。樂府配的調子是楚聲和新聲,《詩經》三百篇配的是雅樂。好有一比:你唱「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配嗩吶;唱「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配吉他。

宋詞與樂曲,也都是用來唱的。宋詞早期小令多,短,大家也容易背。李後主和晏殊的詞都不長,大家喜歡。後期慢曲盛行,柳永出現,至於姜夔、辛棄疾,詞都特別長:那是用了不同的曲子。好比說,李後主和晏殊唱的曲子,都是民間小調;辛棄疾時代,已經給唱詩班作詞了。

所以啦,詩歌題材,大多都是先用來唱,用來念的。之後才是用來默讀,用來看,用來雕琢辭藻。

所以詩歌的聲音效果很重要。

王小波說「我的師承」,極愛重王道乾和查良錚先生——這都是寫過詩的翻譯家。他聊《青銅騎士》的兩個譯本,第一個是查良錚先生的:

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

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麼莊嚴,

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

而另一位不具名先生的:

我愛你彼得的營造

我愛你莊嚴的外貌……

王小波又說:

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書。不懂這一點,就只能寫出充滿雜訊的文字垃圾。

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應該像音樂。有位義大利朋友告訴我說,卡爾維諾的小說讀起來極為悅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於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義大利文,但我能夠聽到小說的韻律。這要歸功於詩人留下的遺產。

隨便引王小波兩段小說,我給斷一下句:

這時候公差對李靖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

所以每人都帶了一件可以發射的兵器:

會用弓的帶了弓,

會用弩的帶了弩,

什麼都不會用的也用包袱皮包了一大堆鵝卵石,

扛在背上壓彎了腰。

他們就這樣包圍了土地廟,

好像一大群貓張牙舞爪地圍住一隻小耗子。

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李靖相當警覺,

李二娘一進了那座土地廟,

他馬上就在門口探頭探腦。

句子長短參差很統一,沒有誇張的長句;從壓彎了腰開始,後面的句末:廟、廟、腦,句尾押韻。

所以王小波的小說讀著順,不是偶然的。

又一段:

後來這個發明還是賣給了皇上。

皇上製造了一大批,發給了遠征軍,

讓他們在撤退的路上拋撤,

這種東西用現代的軍事術語叫作「餌雷」,

夾壞了大量的突厥人、鮮卑人、高麗人,

並且讓他們斷子絕孫。

這件事說明了衛公雖然機巧無雙,

離開了大唐皇帝就將一事無成。

依然是長短參差統一,一句是一句節奏舒適。然後是突厥人鮮卑人高麗人斷子絕孫一事無成的韻腳。

所以啦,王小波的文字,即便我們知道是信口胡柴,也讀來滿心愉快,是因為他在這點上用了心。好文字帶了節奏和韻律,自然讓人心悅誠服。

現在有句話叫做,「那些寫歌詞的為了押韻,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寫詩,其實也如此。韻腳,平仄,都講究。厭恨的人覺得繁瑣,但念出來好聽啊。為了好聽,詩歌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

如果為了意思明確,又簡潔,那麼,「父母姐弟聞歸來,出郭理妝殺豬羊」就好了。

然而,「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多出來這些字,就為了聽個爽。

最後一句話還有講究。五字句,通常是2/2/1甚至2/3的布置,氣緩;七字句,是2/2/3甚至4/3的解構,氣急。兩個五字句後,加個七字句,爽。不信把「磨刀霍霍向豬羊」改成「磨刀向豬羊」,感覺立刻差了很多。就缺這一口氣。

詩歌也可以有其更幽微的味道。比如,說大雪。打油詩有所謂「江山一籠統,天地一窟窿」。這算是簡陋。「哎呀雪真是下得緊啊,嘩啦啦的,一片雪白無垠呢」,這句陳述到位了,但是拖沓。

而白居易很簡約有味:

「深夜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但這種好,更多是字面的美感。清朝人有批評《牡丹亭》,認為繁華美麗,花團錦簇,文藻千古無二,只是比起其他順口的曲詞,不容易唱,是其一短。

好詩,是得唱出來的呀。

西方人寫詩,尤重歌唱效果。英國人翻了《荷馬史詩》,也是特意找的韻腳:

The thunderer spoke, nor durst the queen reply

A reverent horror silenced all the sky

The feast disturbd, with sorrow Vulcan saw

His mother menaced, and the gods in awe

Peace at his heart, and pleasure his design

Thus interposed the architect divine

雙行押韻,讀順了,就跟喊號子似的。

迪金森著名的"Why do I love" You, Sir?

Because—

The Wind does not require the Grass

To answer—Wherefore when He pass

She cannot keep Her place.

……

The Lightning—never asked an Eye

Wherefore it shut—when He was by—

Because He knows it cannot speak—

And reasons not contained—

—Of Talk—

There be—preferred by Daintier Folk—

這種韻之美,也是要讀出來的。

所以聖人為什麼說詩歌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可以抒發,觀察,交友,吐槽呢?

就因為好的詩歌,太容易引起大合唱了,太容易讓大家集體抒發了。看到一句,順著就出來了。

小時候的詩,讀過了,韻律就埋在心裡某個地方。要到適當的時候,火光一亮,才能明白其中美妙——年紀越長,懂得越多。那些詩,那些畫境,你揣在心裡,不一定知道有什麼用,但比沒有要強出許多。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接觸各色日常語言,嫻熟網路黑話。

卻只有那麼一小段時光,可以名正言順、不會被旁人白眼地,朗誦母語中最簡約又最美麗的句子,然後將這些畫面記下來: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我某次,與久別重逢的朋友,在夜雪茫茫的鋪子里,吃涮羊肉。因為到得晚,別無可涮,就是羊肉、蘿蔔和豆腐,就白酒。只好讓店家不斷上羊肉來。吃到後來,吃急了,夾一片羊肉,入鍋一涮一頓,蘸佐料,立刻入口。好羊肉被水一涮,半熟半生,不脫羊肉質感,肥瘦脆都在,飽蘸佐料一嚼,立刻化了。這時來口白酒,甜辣彌喉,吁一口氣都是冬天的味道。連吃帶喝,脫了衣服。幾個人都喝得開始傻笑,這時,總覺得還缺點兒什麼。

中間一位最年長、諸位中間最早娶妻生子,也最早有白頭髮的——當然他父親也是少白頭,他遺傳——拿起筷子,開始敲空盤: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於是大家一起跟著拍大腿,齊聲: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完事之後,大笑,笑到有個人從椅子上滑下去了,坐在地上,還在笑。

後來大家都說,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

一首千年前的詩,那種韻律和氣概,還能讓我們為之歡笑,為之吐氣揚眉。世上別的東西,未必有這麼神奇的功效。


推薦閱讀:

TAG:诗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