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層次

讀書的層次

我讀書少,不敢妄談讀書,更不敢討論層次。只不過還是因為讀書少這個原因,想不出來別的文字,題目才取此下策。我只想講幾個故事。

1.

因為家裡沒有幾本書,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開始經常去市圖書館。圖書館的大部分不對少年兒童開放,只有兩處除外。一處是少兒外借,以童話和科普為主,沒有習題集,另一種只能在閱覽室里看,花花綠綠的少兒雜誌。我當時對少兒雜誌頗為不屑,覺得怎麼那麼幼稚呢,都是大人模仿孩子說話,內容明顯騙人,感覺作者以為你很弱智的樣子。所以我大多數時候只讀外借的那些,覺得自己很與眾不同的樣子。想借大人的書,不讓。

這正是當今不少成年讀書人的寫照。就是那種感覺,我很孤獨,我的觀點如此帥呆,我如此卓而不群,與傳說中的薩特叔本華尼采有得一拼,只是現在還沒有成名罷了,你們這群盲人。也不是一樣一樣的,相去不遠也。

現在的你當然一眼就看出來我當年的幼稚了,三四年級的孩子中的一個孩子,不過如此。

很多時候,孤獨僅僅因為視野狹窄,沒有找到同路人,沒有看到引路人。我至今經常為想到某個觀點沾沾自喜,後來發現早有人提出,而且深刻得多,完備得多。說來還是見識少。如果多些這樣的打擊,孤獨感頓消,在古今了不起的思想中,你我的看法連渺然眾矣的資格怕都沒有。某些人的"祖上早已有之"也在此列,包括萊布尼茲的二進位即我周易之陰陽,包括康德的道德不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么,那都是你的膚淺理解。膚淺二字,正是字面含義,不是替你自謙。

2.

前一段王寶強新聞,有人提到在《唐人街探案》中早有伏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幾經啟發還是毫無印象。後來到douban上找劇照,才一拍腦袋,啊對對對。有些電影電視情節,看了就忘,甚至連"不好"二字的評價都沒有印象。當年李記者、小劉同學大力推薦 The Big Bang Theory,我看了半集實在難以繼續。後來跟Johan Lilius 教授提起這劇集,他說,不錯。我說,是么,如果你推薦的話倒是值得再試一次啊。他笑著補充,看的時候記著把腦子關掉一會兒。我試了,果然靈驗。如果你只保持那麼幾分鐘的記憶 (金魚七分鐘記憶是扯淡,你餵過就知道,它們見到人影揮手就會有巴浦洛夫條件反射,決不是七分鐘前訓練出來的),只關注隱約的印象,不要太過於深究細節和合理性,bang,整個世界都好了,很幽默。

我用同樣的方法看《破產姐妹》也很好。當年流行過的《學習的革命》《給加西亞的信》《少年派的奇幻飄流》如果我能持這樣的態度,估計讀起來也會順暢很多。

但是並非所有的作品都適合這種騎馬觀花一樣的心態,那些需要拿來真正幹活兒的知識,鬆懈不得。可惜有些人讀什麼都是"在這個夏天,我度過了人生中難忘的一段,讀到了如此感人的作品",除了感覺,別無其他留下。當然,還有,可以吹噓,比如我讀過《飄》《亂世佳人》《呼嘯山莊》《簡愛》《傲慢與偏見》《瓦爾登湖》。然後呢,這些作品的細節你還記得哪些,這些作品改變了你的什麼品質和觀點,能背誦一段出來也陶冶一下我的情操么?注: 我舉例這些女性喜歡枚舉的作品決不是男權思想,而是因為男性通常連這些都不讀,甚至連篇名都不知道。

3.

當年本科一年級,大家在宿舍吹牛,不記得怎麼就說到了希特勒。我就說,希特勒他不是德國人,他出生在奧地利,就像拿破崙出生在科西嘉島,那時候科西嘉屬於義大利。有人使用了群嘲技能,我被各種嘲笑。

第二天,我去圖書館借來《第三帝國的興亡》,指著其中的某行給那位最堅定不相信我的同學看。他先是奇怪我為什麼舉本書給他看,然後是大度地說,"哎呀,你還這麼當真啊",中間唯獨沒有原來如此的表情。

不少人讀書是這位同學的態度,忘了就忘了,能怎麼樣呢。另有不少人讀書 (或者讀摘要)是我當時的態度,你看這個你又不知道吧。

忘了就忘了的態度,我在科幻作者中見到不止一例。參加科幻的筆會,我帶著對那些作品景仰的心去的,每遇到一位作者就巴巴地說,"我讀過你的某某篇,那一段太感人啦,那個人物我太喜歡啦"。好幾位作者對我說,"我不記得了啊,因為我寫過好幾個版本,發表的時候都不知道是哪個版本了。"我信以為真,直到遇到潘海天先生。我非常心潮澎湃地對他回憶了他寫的斬蛟一段場景,他很淡淡地說,"大家都是作者,你不用這樣。"然後奇怪的說,"這段發表的時候刪了,你在哪看到的?"我在清韻論壇上看到的。他是我見到的科幻作者中第一位記得自己寫過什麼的,劉慈欣先生也記得自己寫過些什麼。

有些作者沒有忘記自己寫了什麼,甚至比讀者記得的更多。我拜見《構建之法》作者鄒欣先生,說了我在教學和工程中的一些困惑。其中有幾個問題解答時他提到,就在書里的某某處作過討論,有一處甚至引用了一下原文。面對這樣的作者/讀書人,我不敢奢談我讀過。因為當時還有我以前的一位學生在場,我回顧了一個故事的細節,用來說明軟體工程中的溝通困難。我講完以後,鄒欣老師補充說,這個故事出自 Malcolm Gladwell。我特別擔心他接著說,你哪裡哪裡還講錯了。你精確地記著,才能說讀過了。

當年我跟 Lars 教授討論 Applying UML and Patterns 的教學體會,他委婉地指出,如果你仔細讀的話,就會注意到領域模型和分析模型不是一回事。語氣堅定到我不敢辯駁,只能感謝指點,我回去再仔細看看核對一下。相信他當時就是我面對某些同學瞎說教材騙人時的感覺--你真的讀過書么?站在他對面的我的感覺要好得多,謝謝賜教,令我知道自己的無知,才能進步。

作為人群的分界線,除了忘了就忘了的態度,另一類是你看這個你又不知道吧,就是當初顯擺知道希特勒的我的那種。擺出一大堆 (自以為) 你不知道的細節,以顯示眾人皆醉我獨醒。比如,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的後面還有半句,國民黨在抗戰正面戰場中的作用被抹殺了,阿拉伯在中世紀非常發達--然後得出結論咱們都被課本害了。只有你被課本害了,不包括我。我清楚記得,你顯擺的這些在課本里本來就有,吾生也有涯那段,在課本的腳註里提到了出處,還提到了後半句;抗戰正面戰場,我們的課本里有血戰台兒庄,還配了某位將軍的肖像插圖,蔡廷鍇和蔣光鼐的名字,在歷史課本的八一宣言那節附近,不知道你學的什麼課本;阿拉伯在中世紀對西方文化的保留,在奧斯曼土耳其一章里有。

另一種知識,漢字中筆畫最多的是 齉,讀作 nang,四聲,36畫,你知道么?我特別希望你回我一句,有用么。

4.

我有一次請教 Johan Lilius 教授一個性能相關的設計框架問題,該問題困惑了我不止一年。他一共回答了兩點。第一點,他問我,你的顯示器刷新頻率是多少?我說,60Hz吧,怎麼了。他說,你的程序為什麼要比顯示器刷新更快呢。我一拍大腿,對啊。他回答的第二點,說,"你等會"然後就開始翻筆記本電腦,過了一會給我一篇論文,說你看看就明白了。我一看,80年代的,再看內容,解決了我的困難/告訴我不必再沿此路繼續。

我指著那篇文章說,老師啊,這太讓人生絕望了。我想了這麼多年解決不了,而1987年 (或者1986)年人家都寫成論文了。他說,博士學習是這樣的,你要閱讀大量的文獻,要了解別人做了哪些工作。我的導師牛老師和馬老師也這麼教導過我,只是我沒有這麼實踐而已。

自覺站在一群俗人中間,以為自己不同於俗人,但是也只讀著俗人的書,做著俗人的事,卻寄希望於有超出朋儕的觀點。這多麼不現實。有些女性每天讀著《小時代》以及諸如此類的情感糖塊,幻想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宇宙的未來,只等霸道總裁發現自己的美麗;有些男性讀著周易、佛學、基督,長篇大論指出世界該當如何發展,如果中國/亞洲/世界按他那麼整指定就好了。反正又不付出什麼代價,大不了到頭來一句,"啊呀我記錯了"或者"肯定是你理解執行還有問題"。

如果說見識少的結果只是孤獨,孤芳自賞就是另一個層次了。

5.

當年我有個學生是基督徒,她跟同學們談起一些事迹和理論,我提醒 你某個地方可能記錯了啊,補充某處如何如何。她說,老師你又不信,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呢。

我當時有開玩笑的意思,"就是等著遇到像你這樣信的人,然後指出你說錯了啊。"

我現在有時會沉默,覺得你高興就好。有時,我會站出來說,你別瞎扯了,你說的那些我們也知道,但還是得出了不同的結論。當我出聲的時候,我想到的是鄒欣、劉慈欣、潘海天、Johan Lilius、Lars 這些人。我向他們學習,像他們幫助我那樣,也告訴你,1.並非所有的人都和你周圍的人一樣,你只是見得少;2.你可能和你周圍的人並沒有什麼差別,得看得更仔細一些;3.你真的確信並敢於聲稱你讀過某本書么?

仰之彌高。

有時,吾生也有涯很令人絕望,到死也讀不完也讀不到那種程度,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有時,想想這樣也很好,還有那麼多書沒有讀那麼多道理沒有懂那麼多細緻的義理沒有參透,怎麼捨得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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