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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敗葉

深夜裡,一個巨人正在孤孤單單地走動著。

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你並非不曾讀過。你隱約還記得起那個名叫蘇珊娜的姑娘,颳風的季節里,你倆總在一起放風箏;也還記得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有著三十二座鐘塔,在傍晚六點響起為死者祈禱的鐘聲。但你記不清了。你想不起任何一個具體的名字,也沒法在腦海中描繪出細緻的圖畫了。只是依稀地告訴自己,是塔吧,是一座紅色的,磚紅色的水塔。到了夜裡,遠遠地就能看見塔頂射出的筆直的光。然後有一個女人,在你背後用性冷淡般裝神弄鬼的聲音念叨著,到燈塔去,到燈塔去吧……

你從夢中醒來,看見百葉窗外那片荒廢的草場上瀰漫著一層牛奶般的霧氣。你確信是早晨六點,拖著酸痛的身體從床上起來,穿衣,洗漱,拿出冰箱里的食物,匆匆出門。太陽從你背後徐徐升起。很奇怪地,你在疲憊中想起天安門前那位偉大領袖的話。

他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他還說,你們是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你回頭看了一眼,絢爛的光線照得你睜不開眼睛。你朝著擁擠的輕軌站走去,身後是一片巨大的停車場。

你捂緊了衣服,在站台上等了十分鐘,終於看見一列火車徐徐駛來。擠上車,你拿出了馬爾克斯的枯枝敗葉,讀完了昨晚剩下的幾頁。

「我聽見火車在最後一個彎道上鳴汽笛的聲音。我想,兩點半了。這會兒,整個馬孔多都注視著我們在幹些什麼。」

果然,又是火車。你不禁想起了南方的某座小城,夜裡,火車從高架橋上呼嘯而過,借著月光投下黑色的菱形陰影。和枯枝敗葉的開篇一樣,那也是一個男孩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你總是被一些類似的故事吸引,一如幾年前的冬天,你藏在圖書館的地下一層,讀那個名叫喧嘩與騷動的故事。你還記得那種寒意,也還記得白織燈清冷淡漠的光線,乾淨得不帶一絲血色。你趴在窄窄的木桌上,裹著大衣,聽班吉在錯落有致的時空里依託嗅覺將世界重建。忍冬花,是這個名字。你眼前出現了男孩孤零零地站在河邊的畫面,他說他能看見水裡很深的地方,但他看不見水底。

後來,你把這句話寫進了自己的小說。再後來,沒時間了,你的小說越寫越少,也越寫越差,只好一味讀書。你現在讀到的就是手裡這本枯枝敗葉。你知道這是馬爾克斯的處女作,緣於和母親的一次回鄉之旅。你總覺著,家鄉是個奇怪的地方,走得越遠,就越難走出去。所以,大概也是這樣的緣故,那些人才會反覆地書寫同一個地方。你是這樣想的,或者說,你用這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你抬頭看了一眼窗外。視線穿過人群,落在被霧氣籠罩的河面上,你想起父皇駕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濃重。

捧著手裡的書,你很快找到了關鍵的時間點。那趟火車,一次又一次地駛過最後一個彎道,提醒著你,現在下午兩點半。你一面嘆息著,這樣的方式還是太過顯眼和保守了;一面又覺得簡潔,明晰,結構精緻如水晶骷髏模型,一切都盡收眼底。你知道這時候的馬爾克斯還很年輕,清純不做作,和以後那些後現代的妖艷賤貨截然不同。

停站的時候,你被人撞了一下,險些沒能拿穩手裡的書。沒由來地,你有些生氣,但僅僅是一眨眼的時間,你發現自己連生氣都懶得了,只想快些到站,然後下車。你聽見廣播里傳來單調的報站聲,車廂里四處都是昏昏欲睡的乘客。這時候,大夫正在上校家享用他的第一次晚餐,他要求煮些青草,端上來當碗湯。

讀完後你自然明白,和大夫過去的經歷,他所鍾愛的機械娃娃,以及伊莎貝拉與馬丁的孩子一樣,在小說中它們都是找不到答案的,但當時的你毫不知情,只是帶著疑惑繼續讀著,甚至,你能隱約感覺到一種熟悉。你自知並非馬爾克斯的擁躉,他的長篇也只讀過寥寥三部,但某些場景,你又確信是似曾相識的,好比刪去了所有聯繫方式的前女友,某年某月在街上不期而遇。後來,你猜測大約是讀了太多先鋒小說的緣故,而那些年的小說家們大都又受馬爾克斯的影響頗深,以至於現在,連你自己都以為快要把昔日讀過的小說給忘記了,卻發現記憶中其實早已結滿了蜘蛛網。於是,你又想起馬爾克斯慣用的伎倆,他在時間上的詭計。那些捉摸不透又無處不在的追述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像在傑斐遜鎮上的老人們看來,過去的歲月並非一條越來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廣袤的連冬天也對它無所影響的巨大草坪。

中午的時候,氣溫升高了,你的面前恰好是一片草坪。但你不敢走過去,而是在圖書館裡選了一出角落,繼續讀你的小說。讀了幾頁,你有些心不在焉,始終忘不了伊莎貝拉對時間精彩的描述。那是一個睏倦的時鐘在時光之湖的湖底重獲新生的故事,而你此刻坐著的地方正是當初閱讀喧嘩與騷動的那張小木桌。大約從很久之前你就有這樣的感覺了,也許時間像量子一樣,通常是處於疊加態的。未來的某一天,人們說不定會用你的名字為它命名。

噢,你搖搖頭,望著倒影在玻璃窗上的自己。不,那大概不會。

你是在最後才看見那段關於沉船的比喻的。彼時,晚點的列車從高樓間蜿蜒而過,你拉著扶手,目睹著整個城市的燈火,但它不屬於你。你把目光望向更遠的地方,影影綽綽的山脈背後,還隱約透著一絲微光。看著看著,你有些入了神,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也是晚上,你剛從圖書館出來,讀完了布羅茨基的散文集。深藍的夜空中掛著一輪青白的月亮。你想起這位流亡作家對故鄉的追憶,他說那是一座水彩般的城市;你還記得他是在九十年代中旬去世的,五十六歲,去世前不久才剛參加過一場葬禮,並寫下悼念斯蒂芬斯彭德。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命運是一種充滿惡趣味的遊戲,人們往往都身不由己。

你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裡的這本枯枝敗葉。你知道寫成時馬爾克斯才剛剛二十三歲,還醉心於賣弄結構與技巧,字裡行間滿滿的都是年輕人的銳意。此時此刻,你想起的不僅僅是古龍小說里的那個年輕人——他自我介紹說,我是高漸飛,就是漸漸要高飛的意思——你同樣想起的還有自己。曾幾何時,你也像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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